青州的春天總是來得格外早。二月初，城外的楊柳已抽出嫩芽，護城河邊的桃花也零星綻放。
崔基站在朱家西廂房的窗前，望著院中那株含苞待放的海棠，不由得嘆了口氣。
"崔公子又在為何事煩憂？"身后傳來清脆的女聲。崔基回頭，
見是朱家小姐朱綺羅的貼身丫鬟蕓香，手里捧著一盞熱茶。他連忙拱手道："蕓香姑娘，
有勞了。"蕓香將茶放在案幾上，抿嘴一笑："我家小姐說，公子近日讀書辛苦，
特意讓我送些新采的明前茶來。"崔基聞言，心中一暖。他本是江南人士，因家道中落，
半年前才來到青州投奔遠(yuǎn)親。誰知遠(yuǎn)親早已搬離，他盤纏將盡，幸得朱員外收留，
暫住在這西廂房中。朱家是青州大戶，朱員外雖是個商人，卻頗重文墨，見崔基談吐不凡，
便留他在家中讀書備考。"替我多謝朱小姐。"崔基接過茶盞，茶香裊裊，沁人心脾。
蕓香卻不急著走，反而壓低聲音道："公子可知，
我家小姐每日都在東邊繡樓上望著這西廂房呢。"崔基手一抖，差點打翻茶盞。
他何嘗不知朱綺羅對自己的情意？自打半月前在朱家后花園偶遇，
那驚鴻一瞥便讓他魂牽夢縈。朱綺羅年方二八，生得明眸皓齒，眉目如畫，
更難得的是精通詩書，與他交談時每每妙語連珠。"蕓香姑娘莫要說笑。"崔基強自鎮(zhèn)定，
"朱小姐金枝玉葉，豈是我這等落魄書生可妄想的？"蕓香撇撇嘴："公子何必自輕自賤？
我家小姐常說，公子才學(xué)非凡，他日必成大器。況且..."她左右看看，聲音更低了，
"小姐已偷偷為公子繡了一方手帕，托我轉(zhuǎn)交。"說著，蕓香從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
上面繡著一枝紅梅，旁邊題著兩句詩："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崔基接過手帕，
指尖微顫。這分明是卓文君《白頭吟》中的名句，朱綺羅以此相贈，心意昭然若揭。
"這..."崔基一時語塞，心中既喜且憂。喜的是佳人有意，憂的是自己如今寄人籬下，
如何配得上朱家小姐？蕓香見他猶豫，催促道："公子若有心，不妨回贈一物，
我也好向小姐交代。"崔基思索片刻，從書案抽屜中取出一枚青玉簪子。
這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唯一值錢物件，一直隨身攜帶。"請將此物轉(zhuǎn)交朱小姐，
就說..."他頓了頓，提筆在紙上寫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蕓香接過簪子和詩箋，滿意地笑了："公子放心，我這就去回稟小姐。"待蕓香離去，
崔基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心中百感交集。他知此舉有違禮教，但情之所至，實在難以自抑。
夜深人靜時，崔基輾轉(zhuǎn)難眠。忽然，窗外傳來輕微的叩擊聲。他披衣起身，推開窗戶，
只見月光下站著一個纖細(xì)的身影，正是朱綺羅。"小姐！"崔基驚呼，連忙將她讓進(jìn)屋內(nèi)，
"這深更半夜，小姐怎可..."朱綺羅身著素色衣裙，發(fā)間只簪著他送的那支青玉簪。
月光下，她面色如玉，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崔公子，"她聲音輕若蚊蠅，
"我收到你的回贈，心中歡喜，卻又憂慮。父親已為我定下親事，
對方是青州知府之子..."崔基如遭雷擊，半晌說不出話來。
朱綺羅繼續(xù)道："那人品行不端，我誓死不從。今日冒昧前來，是想問公子一句真心話。
""小姐請講。"崔基深吸一口氣。"若公子不嫌棄，待秋闈之后，我愿隨公子遠(yuǎn)走高飛。
"朱綺羅說完，臉頰緋紅，低下頭去。崔基心中激蕩，握住朱綺羅冰涼的小手："小姐厚愛，
崔基豈敢辜負(fù)？只是私奔有損小姐名節(jié)...""名節(jié)？"朱綺羅苦笑，
"若嫁與那等紈绔子弟，才是真正毀了名節(jié)。我心意已決，只等公子一句話。
"崔基凝視著眼前這個勇敢的女子，終于點頭："好！待我秋闈得中，必來迎娶小姐。
若不得中...""不得中也無妨。"朱綺羅眼中閃著堅定的光芒，"只要與公子相守，
粗茶淡飯也是甜的。"兩人執(zhí)手相看，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交錯的影子，
仿佛命運的織網(wǎng)將他們緊緊纏繞。此后數(shù)月，崔基發(fā)奮苦讀，
朱綺羅則暗中準(zhǔn)備私奔所需之物。兩人常在夜深人靜時相會，互訴衷腸。朱綺羅心靈手巧，
親手織了兩匹上好的絹布，打算為崔基做一身新衣。轉(zhuǎn)眼到了七月，離秋闈只剩月余。
這日清晨，崔基正在溫書，忽聽院中一片嘈雜。他推窗望去，只見朱家仆人們神色慌張，
來回奔走。"發(fā)生何事？"崔基攔住一個小廝問道。小廝面色慘白："回公子的話，
我家小姐...小姐今晨突然昏厥，郎中說是...是暴疾..."崔基如墜冰窟，
顧不得禮數(shù)，直奔朱綺羅的繡樓。然而剛到樓下，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硭盒牧逊蔚目蘼暋?/p>
他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小姐...小姐走了！"蕓香從樓上沖下來，滿臉淚痕，
看到崔基，更是泣不成聲。崔基腦中轟然作響，眼前一黑，扶住廊柱才沒倒下。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西廂房的，只覺天地失色，萬物皆寂。朱綺羅的喪事辦得極為隆重。
朱員外痛失愛女，一夜白頭。崔基作為寄居的客人，不便過多參與，
只能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口楠木棺材被抬出朱家大門，心如刀割。頭七那晚，
崔基在房中設(shè)了簡單的祭臺，擺上朱綺羅生前愛吃的點心和那方繡著紅梅的手帕。
他點上三炷香，對著虛空喃喃自語："綺羅，你若在天有靈，
可知我有多想你..."夜?jié)u深，崔基伏案而泣，不知不覺睡去。朦朧中，
他似乎聽見輕輕的敲門聲。"咚、咚、咚。"起初他以為是風(fēng)聲，但那聲音持續(xù)不斷，
清晰可聞。崔基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起身問道："誰？"門外無人應(yīng)答，敲門聲卻更急了。
崔基心中疑惑，披衣下床，走到門前又問："何人深夜造訪？
""是我..."一個熟悉又飄渺的女聲從門外傳來。崔基渾身一震，
這聲音分明是...不可能！他顫抖著手拉開房門，
只見月光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朱綺羅！她穿著入殮時那身素白壽衣，面色蒼白如紙，
唯有唇上一點朱紅。最令崔基心驚的是，她的眼角、嘴角都有暗紅色的血跡。
"綺...綺羅？"崔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
"朱綺羅的眼中淚光閃動："崔郎，是我。"她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崔基想伸手觸碰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穿過了她的身體，如同穿過一層薄霧。
"我已非陽世之人，"朱綺羅凄然道，"今夜是頭七，閻君特許我回來見你最后一面。
"崔基淚如雨下："綺羅，你怎么會...那日明明...""暴疾而亡？"朱綺羅苦笑，
"崔郎，我并非病死，而是被人下毒害死的。""什么？"崔基大驚，"何人如此狠毒？
"朱綺羅正要開口，忽然神色一變，
望向遠(yuǎn)處："時候不多了..."她從懷中取出兩匹絹布，正是她生前親手織的那兩匹，
"本想為你做身新衣，如今...只能以此相贈了。"崔基接過絹布，觸手冰涼，
卻實實在在握在手中。他連忙從箱子里取出一匹上好的錦緞："這是我為你準(zhǔn)備的，
本想等你..."話未說完，朱綺羅已接過錦緞，緊緊抱在胸前，淚如雨下："崔郎，
從此絕矣...""不！"崔基伸手想抓住她，卻只抓住一把空氣。朱綺羅的身影漸漸變淡，
最終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月色中。"綺羅！綺羅！"崔基在院中四處尋找，
卻再也看不到她的蹤影。次日清晨，崔基紅腫著眼睛醒來，
發(fā)現(xiàn)那兩匹絹布好端端地放在枕邊。他起初以為昨夜只是南柯一夢，直到蕓香匆匆跑來，
面色驚恐。"崔公子，出怪事了！"蕓香壓低聲音，"小姐箱中那兩匹絹布，
今早發(fā)現(xiàn)不見了！老爺命人四處尋找，卻怎么也找不到..."崔基聞言，心中一震。
他默默從枕下取出那兩匹絹布："可是這兩匹？"蕓香一看，
嚇得倒退兩步："正...正是！怎會在公子這里？"崔基將昨夜之事簡略告知，蕓香聽完，
淚流滿面："果然是小姐回來了...她走得太突然，連句遺言都沒留下...""蕓香，
"崔基突然正色道，"朱小姐臨終前可有什么異常？"蕓香思索片刻："那日清晨，
小姐說心口疼，我趕緊去請郎中?；貋頃r，小姐已經(jīng)...對了，"她突然想起什么，
"小姐臨終前一直指著桌上的茶盞，似乎想說什么...""茶盞？
"崔基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誰送的茶？""是...是二夫人。"蕓香聲音更低了，
"自大夫人去世后，老爺續(xù)弦娶了現(xiàn)在的二夫人。她平日對小姐表面和氣，
背地里卻..."崔基握緊拳頭："我明白了。"當(dāng)天下午，崔基借口辭行，求見朱員外。
他將昨夜之事隱去鬼魂一節(jié)，只說自己夢見朱小姐說她死得冤枉。朱員外起初不信，
但當(dāng)他看到那兩匹神秘出現(xiàn)在崔基房中的絹布時，也不禁動搖了。"崔公子，
"朱員外老淚縱橫，"若小女真遭人毒手，老夫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在崔基的建議下，
朱員外秘密請來仵作開棺驗尸。果然，在朱綺羅的胃中發(fā)現(xiàn)了砒霜的痕跡。
而當(dāng)日朱綺羅用過的茶盞雖已洗凈，但在杯底縫隙中仍檢測出了毒物殘留。鐵證如山，
二夫人無從抵賴，終于招認(rèn)。原來她早與知府之子有勾結(jié)，因朱綺羅拒絕了知府之子的提親，
才狠心毒死了朱綺羅。案情大白，二夫人被送官查辦。朱員外感念崔基為女兒伸冤，
欲留他在府中繼續(xù)讀書，但崔基婉言謝絕。"晚生要去完成綺羅的遺愿，
"崔基撫摸著那兩匹絹布，"秋闈在即，我必全力以赴。"離開朱家那日，
崔基來到朱綺羅墓前，將一匹絹布燒化給她，另一匹則貼身收藏。
他輕聲吟道："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秋風(fēng)乍起，
墓前的紙灰打著旋兒升上天空，仿佛逝去之人的回應(yīng)。秋闈放榜那日，濟南府衙前人山人海。
崔基站在人群外圍，聽著里面?zhèn)鱽硪魂囮嚉g呼和嘆息。他的手心沁出汗水，
將那方繡著紅梅的手帕攥得緊緊的。"青州崔基，高中第七名舉人！"一聲高喝穿透嘈雜，
崔基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周圍人紛紛向他投來艷羨的目光，
幾個素不相識的學(xué)子向他拱手道賀，他才確信自己真的考中了。"綺羅，你看到了嗎？
我做到了..."崔基仰頭望天，秋日的陽光刺得他眼眶發(fā)熱?；氐娇蜅＃?/p>
崔基從行囊中取出那匹朱綺羅留給他的絹布，輕輕撫摸。絹布冰涼如水，
卻仿佛還殘留著伊人指尖的溫度。他將臉埋進(jìn)絹布中，深深吸氣，
似乎這樣就能聞到屬于朱綺羅的氣息。"待春闈過后，我便回青州找你。
"崔基對著虛空輕聲道，仿佛朱綺羅就站在面前。冬去春來，轉(zhuǎn)眼到了次年二月。
崔基在春闈中再傳捷報，登進(jìn)士第。吏部銓選時，他主動請求外放青州。
同科進(jìn)士都笑他傻——青州雖不算貧瘠，但比起江南富庶之地終究差了一截。唯有崔基知道，
他必須回去，那里有未完成的誓言，有日夜思念的人。三月暮春，
崔基以青州府推官的身份重返故地。知府親自設(shè)宴接風(fēng)，席間觥籌交錯，崔基卻心不在焉。
他的目光不時飄向朱家所在的方向，那里有他此生最甜蜜也最痛苦的回憶。
"崔大人年輕有為，不知可曾婚配？"知府捋著胡須笑問，"下官有一女，
年方二八..."崔基心頭一凜。這位知府正是當(dāng)年與朱家議親的那位，其子品行不端，
間接導(dǎo)致了朱綺羅的悲劇。他強忍厭惡，拱手道："下官心有所屬，不敢耽誤令愛。
"知府面露不悅，但礙于崔基新科進(jìn)士的身份，也不好強求。宴席散后，
崔基婉拒了官府安排的宅院，在朱家舊宅附近租了一處清幽小院。從書房窗口望去，
正好能看見朱家后花園的一角，以及朱綺羅生前居住的那座繡樓。每日黃昏，
崔基處理完公務(wù)，便站在窗前凝望那座空置的繡樓。夕陽為樓閣鍍上一層金邊，恍如夢境。
有時他似乎看見窗口有人影晃動，定睛一看卻又什么都沒有。清明這日，崔基備了香燭紙錢，
獨自來到朱綺羅墓前。朱員外自愛女去世后，精神恍惚，已將家業(yè)交給侄子打理，
自己帶著續(xù)弦夫人搬去了鄉(xiāng)下老宅。朱綺羅的墳?zāi)挂虼孙@得格外冷清，
只有幾株新栽的桃樹相伴。"綺羅，我回來了。"崔基點燃香燭，將一壺清酒灑在墓前，
"我做到了我們的約定，你可看見了？"春風(fēng)拂過墓碑，帶動周圍的青草微微搖曳，
仿佛無聲的回應(yīng)。崔基席地而坐，
取出那方繡帕和半匹絹布——另半匹已在朱綺羅頭七那夜燒化給她。"我如今身為推官，
定會查明你被害的真相，讓兇手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崔基輕撫墓碑上"朱氏綺羅"四個字，
指尖傳來石料的冰涼觸感。天色漸暗，崔基不得不離開。臨走前，
他將那半匹絹布小心地埋在墓旁一株桃樹下，輕聲道："待我為你伸冤雪恨，再來陪你說話。
"回城途中，忽然下起雨來。崔基加快腳步，剛到院門口，豆大的雨點已密集落下。
他推門進(jìn)屋，點亮油燈，脫下被雨水打濕的外袍。窗外電閃雷鳴，雨勢越來越大。
崔基正欲關(guān)窗，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整個院落。在那一瞬間，
他分明看見雨中立著一個白色身影！"誰？"崔基探身窗外，雨水立刻打濕了他的面頰。
沒有回答，只有雨聲嘩啦。崔基以為自己眼花了，正要縮回身子，
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雨中幽幽響起："崔郎..."崔基渾身血液仿佛凝固。
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是朱綺羅！他顧不得大雨，抓起油傘沖入院中。借著微弱的燈光，
他看見朱綺羅站在桃樹下，白衣飄飄，面容蒼白如紙。雨水穿過她的身體落在地上，
竟沒有打濕她分毫。"綺羅！真的是你！"崔基想上前擁抱她，卻再次撲了個空。
朱綺羅的眼中流下兩行清淚，與雨水混在一起："崔郎，
你不該回來...""我怎能不回來？"崔基聲音哽咽，"我們說好的，待我高中，
便來迎娶你。"朱綺羅搖搖頭，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飄揚："陰陽兩隔，如何相守？
我本不該再來擾你，只是..."她突然捂住心口，面露痛苦之色，"只是我心中有怨，
魂魄不得安寧..."崔基心如刀絞："可是那毒婦又做了什么？
"朱綺羅的身影在雨中時隱時現(xiàn)："她雖已伏法，但害我之人不止她一個。
那知府之子才是主謀，他至今逍遙法外..."一道閃電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