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稀釋的血,掙扎著潑灑下來,卻洗不凈棠梨宮庭院里濃得化不開的鐵銹腥氣。
腳下的漢白玉階,溫潤不再,粘稠、滑膩,每一步都像踏在未冷的尸骸上。我站著,
素色的前朝宮裝下擺早已被浸透成暗紅,沉甸甸地貼著肌膚,冷得刺骨。手中緊握的,
是那方羊脂白玉雕琢的盤龍璽。它本該溫潤生輝,此刻卻只余下砭骨的寒涼。龍鈕上,
幾點(diǎn)尚未干涸的、屬于皇后蘇氏的血珠,在微光下折射出妖異的光。景晟的監(jiān)國玉璽,此刻,
被我——鳳棲王朝最后的孤魂,姜璃——死死攥在掌心。身后,
是山呼海嘯剛剛平息后、沉重的喘息。那些跪伏在地、渾身浴血的影子,是我的舊部,
是倒戈的禁衛(wèi)。他們眼中燃燒的狂熱,幾乎要將我的脊背灼穿?!肮髑q!鳳棲復(fù)國!
”的吶喊,余音還在血腥的空氣里震顫,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復(fù)國。十年隱忍,姜伯的血,
翠微的命,無數(shù)沉眠地下的忠魂……那遙不可及的幻夢,此刻就握在我手中這冰冷的石頭里。
只需將它再舉高一些,只需一個(gè)字,這剛剛被血洗過的京城,便會徹底點(diǎn)燃烽火。
蕭衍的江山,會在凱旋的號角聲中,轟然傾塌,成為我至親血祭的香灰。
就在這時(shí)——“嗚——嗚——嗚——!”沉重、嘹亮,帶著不容置疑威壓的凱旋號角,
如同宿命的喪鐘,撕裂了死寂,由遠(yuǎn)及近,滾滾而來!緊接著,是大地在震顫!
是鐵蹄踏碎山河的轟鳴,由宮門甬道洶涌灌入!一騎快馬如離弦之箭,騎士渾身浴血,
高舉明黃令旗,嘶吼聲壓過了一切:“捷報(bào)——?。?!陛下御駕親征!
大破叛軍趙崇于黑石峪!陣斬趙崇!叛軍主力盡數(shù)殲滅!陛下…陛下凱旋回朝了——?。。?/p>
”歡呼聲,戛然而止。時(shí)間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驟然凝固。我高舉玉璽的手臂,
僵在半空。心臟在那一瞬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幾乎要撞碎胸腔。
我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淬毒的箭矢,射向洞開的宮門。熹微的晨光終于刺破云層,
無情地照亮了甬道。一隊(duì)風(fēng)塵仆仆、戰(zhàn)甲殘破、散發(fā)著濃烈血腥與殺伐之氣的鐵騎,
如同從地獄深淵爬出的魔神,緩緩涌入。為首者,玄甲浴血,頭盔失落,
露出那張刻入我骨髓、布滿風(fēng)霜、疲憊不堪卻依舊英挺如刀削的臉。蕭衍。他回來了。
他勒住躁動的戰(zhàn)馬,馬鼻噴吐著白氣。那雙曾讓我沉溺、也讓我恨不得剜出的深邃黑眸,
此刻越過滿庭的尸骸,越過跪伏的人群,無視一切,死死地、精準(zhǔn)地,釘在了我的身上。
四目相對。空氣凍結(jié)成萬載玄冰。整個(gè)世界,只剩下這無聲的、冰冷的對峙。
我看到了他眼中瞬間席卷的風(fēng)暴——驚濤駭浪般的震驚,難以置信的茫然,
被最深信任徹底背叛的滔天怒火……最終,
所有激烈的洪流都沉入一片死寂的、深不見底的寒淵,化為一種近乎悲愴的、了然的痛楚。
他看到了我身上這屬于鳳棲的、隱秘的梧桐暗紋,看到了我眼中那足以焚毀三界的刻骨仇恨,
更看到了那方被他親手托付、此刻卻沾滿他皇后鮮血的玉璽!他握著韁繩的手,
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染血的戰(zhàn)袍在晨風(fēng)中微微擺動,像一面殘破不堪的旗幟。
他沒有說話,沒有拔劍。只是那樣靜默地、深深地凝視著我,仿佛要將我的身影,
連同這尸山血海的煉獄景象,一同刻入他靈魂的墓碑,永世不得超生。我也看著他。
看著他戰(zhàn)甲上凝固的、不知是敵人還是他自己流出的暗紅血痂,
看著他眉宇間那化不開的、深入骨髓的疲憊,
看著他眼中那片混合著劇痛與悲涼的、無邊的黑暗。掌中玉璽的冰冷,透過肌膚直刺心臟,
沉重得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身后,舊部們灼熱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火焰,燙在我的脊梁上,
無聲地咆哮著,催促著那個(gè)決定。愛?
早在十年前鳳棲皇城被烈火吞噬、親人慘嚎著倒下的那一刻,就已化為灰燼,隨風(fēng)飄散。恨?
它早已融入我的骨血,是我每一次呼吸的動力,是我活著的唯一意義。復(fù)國?它近在咫尺,
唾手可得,是姜伯用脊梁為我鋪就、翠微用性命為我守護(hù)的終點(diǎn)。代價(jià)?
是我腳下這片尚未冷卻的尸骸,是即將蔓延至整個(gè)江山的無邊戰(zhàn)火,
是無數(shù)像翠微一樣無辜者將被碾碎的命運(yùn)。這方染血的玉璽,是點(diǎn)燃復(fù)仇烈焰的火種,
亦是禁錮我靈魂的冰冷枷鎖。而蕭衍的目光,如同懸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寒光凜冽,
審判著我,也審判著這片剛剛經(jīng)歷浩劫、搖搖欲墜的宮闕。是舉起它嗎?
號令身后那些為我流血的忠臣,讓復(fù)仇的烽火徹底吞噬這山河,用蕭衍和他珍視的一切,
為我鳳棲陪葬,完成那遲到了十年的、最盛大的血祭?還是…放下它?
讓這血仇鑄就的權(quán)柄墜入塵埃,與眼前這個(gè)屠盡我至親、卻又將身家性命托付于我的男人,
在余生無盡的恨意與那扭曲的、可能殘存的情愫旋渦中,彼此撕咬,彼此灼燒,至死方休?
晨光越來越亮,毫不留情地照亮了我絕美而蒼白的臉龐,
也照亮了我眼中那翻江倒海、最終歸于一片死寂荒蕪的掙扎。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那方沾著血污、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與無盡血債的玉璽,在越來越刺目的晨光中,
折射出一道冰冷而決絕的、令人心悸的弧光。時(shí)間倒流回三天前。他離京前夜。棠梨宮內(nèi),
燭火昏黃,只映照出我投在墻上的、巨大而孤寂的影子。我坐在窗邊,
望著外面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仿佛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他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寂靜,
帶著一身洗不凈的硝煙味和疲憊走了進(jìn)來。沒有多余的話語,他只是那樣深深地看著我,
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團(tuán)亂麻——有帝王出征的決絕,有沉甸甸得幾乎讓我窒息的信任,
還有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讓我心頭發(fā)顫的眷戀。他解下腰間那個(gè)不起眼的紫檀木盒,
打開。一方溫潤瑩潔、盤龍威嚴(yán)的玉璽靜靜地躺在明黃錦緞之上,像一只沉睡的兇獸。
監(jiān)國玉璽。執(zhí)此印,可號令京城,生殺予奪!“清梧,”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將木盒塞入我冰涼的手中。他的指尖滾燙,用力地包裹住我的手指,
那溫度幾乎灼傷了我,“京城和這后宮,朕只信你一人。替朕守好這個(gè)家,等朕回來?!奔摇?/p>
這個(gè)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尖!我的家?十年前就被眼前這個(gè)男人親手碾碎,
化為焦土!父皇絕望自刎的身影,母后被亂箭射穿的慘呼,
皇兄擋在我身前濺落的滾燙熱血……巨大的諷刺和滔天的恨意瞬間沖上喉頭!
我死死咬住舌尖,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
才將那幾乎破口而出的詛咒和悲鳴狠狠咽下!強(qiáng)迫自己抬起眼,讓淚水迅速蓄滿眼眶,
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與顫抖:“陛下…放心出征。臣妾…定不負(fù)所托。
”他似乎松了口氣,眼中那絲疲憊的溫柔一閃而逝,快得讓我以為是錯(cuò)覺。最終,
他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像安撫一只受驚的雀鳥,然后轉(zhuǎn)身,
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留下一個(gè)沉重如山的背影。殿門關(guān)上的剎那,
我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懷中的玉璽像一塊千年寒冰,
貼著我的心口,那冰冷順著血脈蔓延至四肢百骸。這份沉甸甸的信任,是世間最鋒利的匕首,
反復(fù)凌遲著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就在這時(shí),一股熟悉的、帶著血腥和塵土的氣息悄然彌漫。
一道浴血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我身后,單膝跪地——是玄鷹!“公主!拿到了!
”他的聲音嘶啞而激動,雙手奉上一個(gè)沾滿血污和泥土的鐵盒,“屬下…屬下拼死拿到了!
當(dāng)年破城先鋒營副將臨死前的供狀!還有…還有那晚執(zhí)行屠殺令的先鋒軍官令牌!
”我顫抖著手接過鐵盒,冰冷的觸感直透心底。打開盒蓋,
濃重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幾乎讓我作嘔。
里面是幾份被血浸透、邊緣破損的紙張,字跡扭曲卻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眼睛!
還有一枚染著暗紅污跡、刻著“先鋒營叁”字樣的青銅令牌!借著昏黃的燭光,
內(nèi)城…抵抗甚烈…傷亡慘重…**三皇子(即蕭衍)…親臨陣前…下令:‘鳳棲宮城核心區(qū),
凡抵抗者格殺勿論!前朝帝、后、太子及成年皇子公主,一律就地誅殺,不留活口!
以儆效尤!違令者斬!
’…末將遵令…率部攻入…帝自刎…后亂箭…太子…亂刀…”每一個(gè)字!
每一個(gè)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燙進(jìn)我的靈魂深處!
我仿佛又置身于那個(gè)地獄般的夜晚!看到了父皇在金鑾殿上絕望揮劍!
看到了母后在寢宮被如蝗的箭矢射成刺猬!看到了皇兄將我推入密道后,
被亂刀砍倒時(shí)濺在我臉上的滾燙熱血!
那撕心裂肺的慘叫、濃郁的血腥味、沖天的火光……瞬間將我淹沒!是他!真的是他!蕭衍!
性命、將象征他無上權(quán)力的玉璽托付于我、口口聲聲說著“信你”、讓我“守好家”的男人!
就是十年前,在陣前冷酷下令,將我所有至親屠戮殆盡的元兇!“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再也壓抑不住,猛地從我口中噴出!濺落在冰冷的地面和那染血的供狀上,
紅得刺目!眼前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手中的玉璽幾乎脫手掉落!“公主!”玄鷹驚呼欲扶。
“別碰我!”我厲聲嘶吼,聲音如同瀕死的野獸!我死死攥著那染血的罪證和冰冷的令牌,
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出咯咯的聲響!踉蹌著站直身體,抹去嘴角的血跡。
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眸中,所有的動搖、掙扎、痛苦瞬間被焚盡!
只剩下足以凍結(jié)地獄的、純粹到極致的、毀滅一切的仇恨!信任?深情?全是狗屁!
全是這劊子手為了麻痹我而披上的、令人作嘔的虛偽外衣!我竟然…竟然在剛才那一瞬間,
被那份“托付”所動搖!被他眼中那該死的“溫柔”所迷惑!多么愚蠢!多么可笑!
多么…該死!我猛地將玉璽高高舉起!
冰冷的玉石在燭光下反射著幽寒的、如同地獄之火的光芒!“蕭!衍!”我仰天,
發(fā)出一聲無聲的、泣血的厲嘯,眼中血淚奔涌,“我要你血債血償!我要這景晟江山,
為我鳳棲陪葬!為我至親陪葬!” 玉璽冰冷的重量,此刻不再是負(fù)擔(dān),
而是我點(diǎn)燃地獄之火的火種!是斬?cái)嘁磺刑撏睦?。時(shí)間再向前推移。
噩夢般的消息傳來:翠微被捕!賬本被搜!王德全親自審問!我的心沉到了無底深淵。翠微,
那個(gè)從小跟著姜伯照顧我、心思細(xì)膩、對我忠心耿耿的小丫頭。她知道“沈伯”,
知道我背負(fù)著沉重的“家仇”……在慎刑司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在酷刑之下,
誰能保證她不崩潰?誰能保證她不吐出那個(gè)致命的詞?“娘娘!不好了!
”被我暗中收買、負(fù)責(zé)給慎刑司送飯食的小宮女小環(huán),連滾爬爬地溜進(jìn)來,臉色慘白如鬼,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翠微姐姐…快…快撐不住了!
王公公親自用刑…夾棍、鞭子…奴婢…奴婢剛才送水時(shí),
聽…聽她迷迷糊糊地喊…喊‘娘娘…前朝…姜…伯父…’王公公…王公公的眼睛都亮了!
像…像惡狼!他…他讓人去請皇后娘娘了!”轟——!如同五雷轟頂!前朝!姜!伯父!
這三個(gè)詞,如同三道催命符!
一旦翠微在皇后面前清醒地說出完整的句子——“前朝公主姜璃”,我的身份將暴露無遺!
所有的謀劃都將化為泡影!等待我的,將是比死更可怕百倍的酷刑和凌辱!姜伯的血,
翠微的命,都將白費(fèi)!冰冷的殺意瞬間席卷了我的全身!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凍結(jié)!
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眸中,最后一絲屬于“沈清梧”的溫軟徹底消失,
只剩下屬于姜璃的、屬于復(fù)仇者的、冰封萬里的冷酷決絕!犧牲!必須犧牲翠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