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霧,永遠帶著沉重的濕氣,如同沉甸甸的裹尸布,
日復(fù)一日纏繞著這個名為“落鷹坳”的村子。李家那低矮的石板屋里,
十歲的李山杏縮在冰冷的灶膛角落,借著灶膛里將熄未熄的微光,用半截燒焦的柴火棍,
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偷偷描摹著母親剛用過的那個豁口粗瓷碗。碗沿上那一道刺目的缺口,
在她專注的線條下顯出一種奇異的、殘缺的鋒利?!八姥绢^片子,柴火撿夠了?
躲在這里偷懶!”母親尖利的斥罵如同淬毒的鞭子,猝然抽碎了她指尖下那個沉靜的世界。
粗糙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掃過她的后腦勺,帶著一股嗆人的煙火味和生硬的力道。
山杏猛地一縮脖子,手里的柴火棍“啪嗒”一聲掉進冰冷的灰里。她不敢抬頭,
只盯著地上那幅被自己慌亂腳掌踩得模糊不清的碗畫,那一道她畫得最用力的豁口,
此刻像一張無聲咧開的、嘲諷的嘴?!斑€不快去!”母親的腳毫不留情地踹在她瘦小的腿上,
“你弟弟餓了,趕緊燒水煮蛋去!”山杏像只受驚的小獸,
手腳并用地從冰冷的灶膛邊爬起來,膝蓋蹭過粗糙的地面,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痛。
她撲到水缸邊,用豁口的葫蘆瓢舀起冰冷刺骨的水,倒進那個黢黑的鐵鍋里。
鍋蓋沉重地合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隔絕了灶膛里那點可憐的光。她蹲下來,
往灶膛里塞進一把干草,鼓起腮幫子用力吹氣?;野椎臒熋偷氐构喑鰜恚瑔艿盟闇I橫流,
劇烈地咳嗽起來,胸腔里火燒火燎。里屋傳來弟弟嘹亮的哭聲,
還有母親瞬間柔軟下來、近乎呢喃的哄勸聲:“哦哦,娘的寶兒,不哭不哭,蛋馬上就好,
香噴噴的雞蛋哦……”那聲音溫軟得能滴出水來,與剛才砸向她的冰冷斥罵判若兩人。
山杏抹了一把被煙熏出的眼淚,盯著灶膛里終于艱難燃起的微弱火苗,
那跳躍的、橘紅色的光點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
卻驅(qū)不散眼底深處那一片沉沉的、凍土般的寒意。她默默添進幾根細柴,
火焰舔舐著冰冷的鍋底,鍋里的水開始發(fā)出細微的、瀕死般的咕嘟聲。
外面的世界被濃霧和群山死死地捂在下面,密不透風(fēng),連一絲掙扎的縫隙都沒有。
的年輕男人——從山外來的支教林老師——第一次走進落鷹坳村小那四面透風(fēng)的破敗教室時,
李山杏正用撿來的半截鉛筆頭,在課本那狹小空白的邊角上,
飛快地勾勒著窗外一掠而過的山鷹。那鷹舒展的翅膀仿佛要撕裂凝滯的天空,
線條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生命力。林老師悄然走到她身后,屏息看了許久。山杏驚覺回頭,
看到鏡片后那雙年輕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滾燙的光?!澳惝嫷模?/p>
”林老師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小心翼翼的激動,仿佛怕驚飛了什么。
山杏猛地攥緊了那支珍貴的鉛筆頭,指尖發(fā)白,小小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只受驚的刺猬。
她垂下頭,盯著自己那雙沾滿泥土、指甲縫里全是黑垢的破布鞋,
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團滾燙的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心跳在瘦弱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她下意識地想把課本藏到身后,那上面還殘留著她剛剛畫下的、飛翔的痕跡。
林老師沒有責備她弄臟課本。他彎下腰,鏡片后的目光專注而溫和,
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山杏筆下那只振翅欲飛的鷹:“別怕,畫得真好,真的。
” 他小心地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嶄新的、有著堅硬光滑封面的本子,
封面是純凈的白色,還有一盒用彩色紙圈包裹起來的、削得整整齊齊的鉛筆,
每一根都散發(fā)著新鮮木頭的清香。
林老師把這些東西輕輕放在山杏面前那張布滿刀痕的、歪斜的課桌上,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這個,給你?!绷掷蠋熣f,“以后,就在這里畫。大膽畫,
想畫什么就畫什么?!鄙叫拥难劬λ查g被那嶄新的白本子和彩色的鉛筆牢牢吸住,
瞳孔里第一次燃起了如此明亮的光,那光幾乎要刺破她臉上常年籠罩的怯懦陰霾。
她遲疑地伸出粗糙的手指,指尖帶著輕微的顫抖,小心翼翼地碰觸了一下那光滑冰涼的封面,
仿佛那是一件會燙傷她的稀世珍寶。隨即,又像被火燎到一樣猛地縮回了手,
下意識地在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褲子上使勁擦了擦,
生怕自己手上的泥污玷污了那片耀眼的潔白。“謝…謝謝老師?!彼穆曇艏毴粑抿福?/p>
幾乎被窗外嗚咽的山風(fēng)瞬間吞沒。她鼓起全身的勇氣,終于把那本子和鉛筆緊緊抱在了懷里,
像抱著一個易碎而溫暖的夢。
那嶄新的紙頁散發(fā)出一種陌生的、清冽的、屬于山外世界的味道,
讓她小小的胸腔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鼓脹的酸澀和歡喜。
她偷偷地、貪婪地吸了一口那陌生的馨香,感覺灰暗的世界裂開了一道窄縫,
透進一線炫目的光。從此,那本白色的素描本成了李山杏藏在枕頭下的月光寶盒。
她像一只在黑暗里儲存過冬糧食的小田鼠,抓住一切無人注意的縫隙,
將山野間稍縱即逝的靈光偷偷藏進紙頁里。
珠、父親布滿溝壑的愁苦側(cè)臉、母親在昏暗油燈下納鞋底時繃緊的指節(jié)……這些日常的碎片,
在她笨拙卻充滿生命力的筆觸下,凝固成一種無聲的吶喊,
一種在貧瘠土壤里掙扎著開出的、帶刺的花。林老師成了她沉默畫作的唯一鑒賞者。
寫下的簡短評語——“線條有力”、“觀察細致”、“光影很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她心底漾開一圈圈微弱的、卻足以點亮整個世界的漣漪。幾年過去,
那本厚厚的素描本幾乎被填滿,沉甸甸地記錄著一個少女在重壓之下隱秘綻放的靈魂。
山杏十六歲那年冬天,一場罕見的大雪封死了落鷹坳所有通往外界的羊腸小道,
天地間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白。就在這白茫茫的絕望里,林老師踏著沒膝深的積雪,
深一腳淺一腳地敲開了李家那扇歪斜的木門。他帶著一身寒氣,眼鏡片上結(jié)滿了霜花,
聲音卻異常清晰滾燙:“山杏爹,山杏娘!省城有美術(shù)學(xué)校,看了山杏的畫,愿意破格錄??!
有人資助!這是孩子走出大山、改變命的機會?。?/p>
”他急切的話語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成團團白霧,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熱切。
堂屋里死一般寂靜。灶膛里微弱的火光照在父母刻板如巖石的臉上,投下濃重而僵硬的陰影。
父親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吸著嗆人的旱煙,煙霧繚繞中,他溝壑縱橫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母親則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能刺破屋頂厚厚的積雪:“啥?出去?
學(xué)畫畫?供個丫頭片子去學(xué)那不能吃不能喝、瞎耽誤工夫的玩意兒?林老師,
您這安的什么心吶!家里豬要喂,弟弟要照看,過兩年就該說婆家了!出去?門兒都沒有!
”她粗糙的手猛地指向縮在角落、抱著那本珍貴素描本的山杏,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錐子,
“死丫頭,你啞巴了?還不趕緊給老師回個話!就說你哪兒也不去!守著家,守著弟弟,
這才是你的本分!”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山杏的腳底瞬間竄上頭頂,比門外呼嘯的寒風(fēng)更刺骨。
她抱著素描本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仿佛那是她僅存的、抵御這鋪天蓋地寒意的盾牌。她微微抬起頭,
目光越過母親憤怒扭曲的臉,越過父親沉默如山的背影,投向門外。大雪依舊紛揚,
世界白得刺眼,白得空洞,白得令人絕望。那被積雪徹底封死的山路,
此刻仿佛成了橫亙在她與那個未知世界之間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冷厚重的鐵壁。
林老師鏡片后的目光灼灼地望過來,那里面有焦急,有鼓勵,有燃燒的期待,
像暗夜里唯一不肯熄滅的火種?!拔摇鄙叫拥淖齑狡D難地翕動了一下,喉嚨干澀發(fā)緊,
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那個“走”字,那個她曾在無數(shù)個寂靜的深夜里,
用炭筆在紙上反復(fù)描摹、賦予它無限光明和翅膀的字,此刻卻重如千鈞,死死地堵在喉嚨口。
她看到母親眼中毫不掩飾的威脅,看到父親佝僂沉默的背影里透出的沉重疲憊。
這方寸之間低矮、陰暗、彌漫著煙火和豬食氣味的石屋,這十六年如一日的生活,
如同早已浸透她骨血的毒藥,麻痹了她的四肢,銹蝕了她的膽魄。那遙遠省城的光亮,
在林老師描繪下曾如此誘人,此刻卻顯得如此虛幻縹緲,像雪地里一個隨時會破碎的泡影。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瞬間抽干了她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
那本承載著她所有隱秘渴望和光亮的素描本,此刻在懷里竟變得無比沉重而冰冷。
她猛地低下頭,避開林老師那雙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眼睛,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
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絕望的陰影。她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
微弱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死寂:“我…不去了……謝謝老師。
”這句話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抱著那本沉甸甸的素描本,像抱著自己尚未冷卻的墓碑,
慢慢退回灶房那片最濃重的陰影里,將自己蜷縮成一團。灶膛里最后一點余燼徹底熄滅,
黑暗徹底吞噬了她。林老師鏡片后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最終熄滅。他嘴唇動了動,
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深深地、沉重地嘆息一聲,那嘆息聲混著門外嗚咽的風(fēng)雪,
久久回蕩在冰冷的堂屋里。他轉(zhuǎn)身,推開那扇歪斜的木門,
身影很快被門外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白茫茫所吞沒。山杏的婚事,
像山坳里一樁按部就班的農(nóng)事,在父母與媒婆的討價還價聲中塵埃落定。
對象是鄰村一個沉默得如同山石的漢子,名叫王樹根,家里窮得叮當響,唯一拿得出手的,
是媒婆嘴里那“一把子死力氣”和“老實本分”。出嫁那天,天色灰蒙蒙的,
如同浸了水的抹布。沒有喧天的鑼鼓,沒有鮮紅的嫁衣,
只有一頂破舊的、顏色暗淡的藍布小轎,晃晃悠悠地抬著她,
碾過落鷹坳那條被無數(shù)代人踩得坑洼泥濘的小路,走向另一個同樣被大山死死箍住的村落。
山杏自己掀開那頂沾滿泥點的轎簾,最后望了一眼李家低矮的石屋。母親正站在門檻邊,
懷里抱著咿呀學(xué)語的弟弟,臉上竟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任務(wù)完成的滿足。那眼神,比冬日的寒風(fēng)更冷,
瞬間凍僵了山杏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暖意。她猛地放下轎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