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前,鑰匙在鎖孔里轉動時發(fā)出滯澀的摩擦聲,
像是沉睡太久骨頭發(fā)出的呻吟。“吱呀——”沉重的木門被我推開,
一股陳年的氣息撲面而來。不是霉味,也不是灰塵味,
是一種被時間遺忘的、混合著舊木頭、干涸油漆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類似冷鐵般的沉寂氣味。
它瞬間鉆進鼻腔,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
讓我剛下車時殘留的那點初夏暖意瞬間煙消云散。我打了個寒噤,不是因為溫度,
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一種被無數(shù)目光暗中窺伺的粘稠感,
無聲無息地爬滿了裸露的皮膚。這棟老房子,是我對抗失眠的最后戰(zhàn)場。
城市里永不停歇的噪音和光污染早已將我折磨得形銷骨立,醫(yī)生建議換個絕對安靜的環(huán)境。
于是,我找到了這里。遠郊,獨棟,價格低得離譜,中介閃爍其詞地說前任房主“走得急”。
此刻,站在這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心跳回音的門廳里,那份“安靜”像沉重的實體,
壓得我胸口發(fā)悶。陽光從高處的彩色玻璃窗斜射進來,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灰塵在光柱中無聲狂舞,更顯出這棟房子的死寂與空曠。我甩甩頭,試圖驅散那莫名的不安。
不過是棟舊房子罷了。我安慰著自己,將行李箱拖過光潔得有些異樣的橡木地板,
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被四壁空曠地放大、扭曲,然后迅速吸走,
仿佛這棟房子擁有自己的呼吸節(jié)奏,正在緩慢地吞吐著闖入者的聲響。臥室在二樓盡頭。
推開厚重的木門,巨大的空間再次讓我微微一怔。一張四柱床占據(jù)了中央位置,
深色帷幔沉沉垂落,像守墓的石獸??繅α⒅粋€通頂?shù)暮夷疽鹿?,柜門緊閉,
上面雕刻著繁復卻因年代久遠而模糊不清的花紋,透著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威嚴感。
我走過去,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柜門冰冷的木質。那觸感堅硬、光滑,卻隱隱透著一股吸力,
仿佛要將指尖的溫度和知覺都吸進去。就在我準備拉開柜門安放衣物時,
一股極其細微的、幾乎被忽略的氣流從柜門縫隙中逸出,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氣息?
像是放久了的糖果,又像是某種劣質香精。指尖觸到柜門的剎那,
一種強烈的排斥感驟然襲來。仿佛那不是木頭,而是一塊剛從冰窖里挖出的墓碑,
寒意順著指尖瞬間竄上手臂,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心臟毫無預兆地猛跳了一下,
撞擊著肋骨。我猛地收回手,指尖殘留的冰冷觸感揮之不去。不對勁。我深吸一口氣,
壓下心頭那股荒謬的悸動。新環(huán)境,神經(jīng)過敏罷了。我這樣告訴自己,再次伸出手,
這次帶著點強迫的意味,用力握住了那雕花的黃銅把手。入手是預料之中的冰冷堅硬,
還帶著點金屬特有的油滑感。我屏住呼吸,用力向外一拉——“咔噠。
”鎖舌彈開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柜門應聲開啟。一股更濃郁的陳舊氣息,
混合著樟腦丸和織物久置的味道涌了出來。柜內空間很大,深不見底。
我自己的幾件衣服孤零零地掛在一邊,顯得渺小而脆弱。然而,就在這些深色外套旁邊,
一抹突兀的、近乎刺眼的顏色攫住了我的視線。一件裙子。
一件小小的、顯然屬于幼童的裙子。蓬松的白色蕾絲裙擺,
胸口綴著幾朵褪色黯淡的塑料小花。它被孤零零地掛在一個小小的衣架上,
懸在空蕩的衣柜深處,像一個被遺忘的幽靈。我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寒意不再是皮膚表面的感覺,而是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我死死盯著那件裙子,
大腦一片空白。這絕不是我?guī)淼臇|西!在我入住前,中介信誓旦旦地說房子徹底清空了。
而且,這裙子……它的存在本身,在這空寂的成人臥室里,就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
是誰?什么時候?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痙攣著,指尖冰涼。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腳跟撞在身后的床柱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我猛地扭頭,看向鑲嵌在柜門內側的那面落地穿衣鏡。鏡面光滑,
清晰地映照出我蒼白失血的臉,寫滿了驚疑不定。然而,就在我看向鏡子的那一瞬間,
鏡中我身后的景象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仿佛平靜水面被投入了一顆石子,
蕩開一圈漣漪。在那短暫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漣漪中心,就在我模糊鏡像的身后,
那扇剛剛被我打開的、幽深的衣柜門內……我好像看到了一抹白色。不是裙子的白。
是更飄忽、更模糊的一團白色影子。似乎……還牽動了一下嘴角?
一股冰冷的電流猛地竄過脊椎!我猛地回頭,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視線死死釘向衣柜深處——只有那件孤零零的蕾絲裙,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陳舊的微光。
空無一物?;糜X?一定是剛才開門的沖擊和那件詭異裙子帶來的精神壓力。我用力閉了閉眼,
再睜開,鏡子里只有我驚魂未定的臉,以及身后那空蕩蕩的、除了裙子外別無他物的衣柜。
方才那瞬間的扭曲和模糊的白影,仿佛從未存在過。我?guī)缀跏酋咱勚与x了臥室,
砰地一聲甩上門,將那件詭異的童裝和令人不安的鏡子徹底隔絕。后背抵在冰冷的門板上,
我大口喘息,試圖平復那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冷汗浸濕了貼身的襯衫,粘膩冰涼。
這房子……不對勁。一種深沉的、無法言喻的恐懼,如同冰冷粘稠的藤蔓,
正從這棟老宅的每一寸地板、每一面墻壁里悄然滋生,纏繞上來。接下來的幾天,
失眠非但沒有緩解,反而變本加厲。每一個夜晚都變得無比漫長。黑暗中,
細微的聲響被無限放大:地板木頭熱脹冷縮的“噼啪”聲,窗外風吹過枯枝的嗚咽,
還有……一種難以分辨來源的、極其輕微的窸窣聲。它似乎無處不在,
又似乎只存在于緊繃的神經(jīng)邊緣,時而在墻角,時而在天花板上,時而……仿佛就在床底下。
我強迫自己躺在床上,緊閉雙眼,數(shù)著綿羊,卻總覺得黑暗中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注視著我。
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如影隨形,冰冷粘稠。這天下午,陽光難得有些暖意。
我決定去院子里透透氣,順便修剪一下那長得過于茂盛、幾乎要遮蔽窗戶的薔薇藤蔓。
剛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就看見隔壁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正慢悠悠地給她的花圃澆水。
“新搬來的?”她抬起頭,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
眼神卻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看透世事的平靜?!笆堑模?。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自然,“剛搬來沒幾天?!崩咸c點頭,
渾濁的目光越過低矮的籬笆,落在我身后的老宅上。她的眼神很復雜,帶著點審視,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憫?她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斟酌詞句。
“這房子啊……”她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摩擦著木頭,“安靜倒是安靜,
就是……有點太靜了。”她頓了頓,水壺里的水線細細地澆在泥土上,發(fā)出輕微的滋滋聲。
“上一個住這兒的,是個姓李的畫家,帶著個小丫頭?!蔽业男哪匾怀粒?/p>
握著剪刀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修剪薔薇的動作也停了下來。老太太的聲音不高,
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層層不安的漣漪?!澳茄绢^,”老太太抬起眼皮,
目光似乎穿透了時光的塵埃,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叫童童。
挺活潑的一個小丫頭,扎兩個羊角辮,喜歡穿……”她微微停頓了一下,
渾濁的眼珠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我二樓臥室的窗戶方向,“……喜歡穿那種白裙子,
帶蕾絲邊的?!蔽业难悍路鹚查g凍結了!白裙子!蕾絲邊!衣柜里那件突兀的童裝!
寒意像冰冷的蛇,沿著脊椎骨一路向上攀爬,直沖頭頂。我感覺自己的臉頰肌肉僵硬,
幾乎無法做出任何表情。老太太似乎并未察覺我的異樣,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
那沙啞的嗓音在午后寂靜的空氣里,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后來啊……唉,”她嘆了口氣,
那嘆息里蘊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有一天,就沒了。警察來了好幾趟,翻遍了周圍,
什么也沒找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就跟人間蒸發(fā)了似的。”“失蹤?”我的喉嚨發(fā)緊,
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笆前?,”老太太點點頭,眼神飄向老宅緊閉的大門,
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詭秘感,“最怪的是,童童失蹤前幾天,
老是神神叨叨地跟她爸說……”她又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
又似乎在確認某種令人不安的細節(jié),“……老說,‘爸爸,衣柜里有個小朋友找我玩’。
”“衣柜里……有個朋友?”我的聲音輕得像耳語,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
老太太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憐憫更濃了,甚至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
“是啊。小孩子嘛,說話沒準頭??衫町嫾耶敃r嚇得夠嗆,還特意找人來看過,啥也沒發(fā)現(xiàn)。
結果沒幾天,人就沒了……”她搖搖頭,不再看我,繼續(xù)低頭侍弄她的花草,
仿佛剛才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不過是午后閑聊中一個尋常的談資。
“這房子啊……從那以后,就再沒小孩住過了?!彼嶂畨?,慢悠悠地轉身回了自己屋。
留下我獨自一人站在瘋長的薔薇叢中,午后的陽光明明灑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老太太的話像冰冷的毒液,一點點滲進我的骨髓。
“衣柜里有個朋友”……童童……蕾絲裙……失蹤……我猛地抬頭,
望向二樓自己臥室那扇緊閉的窗戶。玻璃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
像一個巨大的、空洞的瞳孔,正無聲地俯視著我。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這棟房子,它吞掉的,僅僅是一個孩子嗎?那晚,老太太的話像冰冷的藤蔓纏繞在心頭,
將本就稀薄的睡意徹底絞殺。我躺在床上,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鐵板,
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輪廓,耳朵卻像雷達般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可疑的響動。
死寂。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整個房間,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鼓里沉重地敲打著。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個小時。
就在意識因疲憊而開始模糊,即將滑向混沌的邊緣時——它來了。極其微弱,極其飄渺。
像一陣冰冷的風,貼著地板的縫隙幽幽地鉆了進來。聲音。不是白天的窸窣聲,
而是……歌聲。一個稚嫩的、空靈的、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冰冷質感的童聲,在低低地哼唱。
旋律簡單,調子古怪,透著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非人的死寂。它斷斷續(xù)續(xù),時而清晰,
時而模糊,仿佛信號不良的古老收音機,又像是隔著厚厚的、潮濕的墻壁傳來。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夸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歌詞是熟悉的童謠,
但經(jīng)由這聲音唱出來,卻扭曲得如同來自地獄的挽歌。每一個音節(jié)都裹挾著徹骨的寒意,
鉆進耳膜,直抵大腦深處最原始的恐懼區(qū)域。它似乎……就在這房間里!不,更確切地說,
就在我的床底下!聲音貼著地板,絲絲縷縷地向上滲透,鉆進我的骨頭縫里。
我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四肢百骸一片冰涼。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幾乎要蓋過那詭異的歌聲。
我屏住呼吸,連指尖都不敢動彈分毫,生怕一絲一毫的聲響都會驚動床下那不可名狀的存在。
那歌聲還在繼續(xù),冰冷地纏繞著。
“……寶寶睡了……靜悄悄……再也沒人來打擾……”“誰?!”我再也無法忍受,
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嘶啞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形,在死寂的房間里炸開。
歌聲戛然而止。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房間里只剩下我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
以及心臟在耳膜里瘋狂搏動的轟鳴。死寂。
比歌聲響起前更加濃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降臨。然而,
這死寂中卻蘊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仿佛有無數(shù)雙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
正無聲地凝視著我。床下!聲音絕對來自床下!
一股混合著極端恐懼和破釜沉舟般決絕的沖動猛地攫住了我。
與其在這令人崩潰的未知中等待,不如……親眼看看!那底下到底有什么!
我?guī)缀跏菨L下床的,手腳并用,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狠勁。
冰冷的地板瞬間激得我皮膚一緊。我撲到床邊,沒有任何猶豫,
雙手死死抓住沉重床墊的邊緣,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上一掀!“哐當!
”床墊被我掀翻過去,撞在旁邊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一股積年的灰塵和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嗆得我連連咳嗽。手電筒的光柱,
帶著我顫抖的雙手,迫不及待地刺向床板下方那片長久被遮蔽的黑暗深淵。
光線驅散了濃重的陰影,照亮了粗糙的木質床板底面。灰塵在光柱中狂舞,如同細小的精靈。
我的目光急切地掃過每一寸暴露出來的區(qū)域——沒有想象中的怪物,沒有蜷縮的孩童,
甚至沒有一絲活物存在的痕跡。只有光禿禿的、布滿劃痕和污漬的舊木板。然而,
就在光柱掃過靠近床頭內側的床板時,我的動作猛地僵住了。那里,在厚厚的灰塵覆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