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九十年代初,降落在老葉家門檻上的第一個孩子,長女,長孫女。喜氣還沒來得及彌漫,
就被無聲的失望瞬間凍結(jié)。奶奶那張刻滿歲月溝壑的臉,
在看到襁褓里是我而非帶把兒的之后,瞬間垮塌下去,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砸碎了脊梁。
她對女孩的嫌惡,是浸在骨髓里的毒汁,甚至對自己也毫不留情——村里老人私下嚼舌根,
說她生了四個壯實兒子后,終于盼來個女兒,卻眼都不眨就塞給了山外一戶人家,
只為最后搏一個“老幺兒”。
我就在這種期盼與嫌棄交織的、帶著陳舊霉味和冰冷審視的空氣里,
像墻角一株不見光的苔蘚,艱難地呼吸著。唯一能讓我喘口氣的,
是山坳深處外婆家的那座老宅。外婆家所在的,不是獨門獨戶,
而是一座龐大、臃腫、沉悶的土木結(jié)構(gòu)老宅院,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代人。它依山而建,
倔強(qiáng)地矗立著三層,像一頭蟄伏在陰影里的巨獸。斑駁的土墻被雨水和歲月沖刷出道道溝壑,
黝黑的木頭梁柱散發(fā)出陳年油脂和潮濕木頭混合的、近乎腐朽的氣味。這座“大屋”里,
蝸居著七八戶人家,都是沾親帶故或早年遷入的。狹窄的過道,陰暗的天井,
吱嘎作響、永遠(yuǎn)蒙著一層油膩的樓梯,
空氣中永遠(yuǎn)混雜著飯菜、煤煙、劣質(zhì)煙草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陳腐氣息。
人聲、咳嗽聲、孩子的哭鬧、鍋碗瓢盆的碰撞,在這里日復(fù)一日地上演,
卻奇異地?zé)o法驅(qū)散那彌漫在角落里的、沉甸甸的陰冷。它像一個巨大的、活著的迷宮,
每一扇緊閉的門后,似乎都藏著不愿示人的秘密和經(jīng)年的嘆息。外婆住在二樓靠東的一間。
這里,至少她渾濁而溫和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時,沒有家里那份沉甸甸的“不該”。
她干枯的手掌撫摸我頭頂時,帶著一種粗糲的暖意。然而,這座大屋本身,
卻讓我本能地感到一種壓抑。尤其是我七歲那年暑假,好奇心驅(qū)使下的那次探險,
徹底撕裂了包裹著這座老宅的、看似平靜的薄紗。那天下午,
大人們都在樓下天井或各自的灶披間里忙碌,人聲嘈雜卻遙遠(yuǎn)。我溜出外婆的房間,
在昏暗的走廊里漫無目的地游蕩。二姨的房間在二樓最深處,緊鄰著通往三樓的樓梯口。
那扇門虛掩著,里面透出的光線比走廊更暗。鬼使神差地,我推門溜了進(jìn)去。
二姨的房間狹小而凌亂,一股樟腦丸和舊布的味道。最吸引我目光的,是房間角落。那里,
一架簡陋得近乎原始的木梯子,斜斜地倚靠在墻壁上,
頂端沒入天花板上一個四四方方的、漆黑的洞口——那是通往閣樓的唯一入口。
那洞口黑得純粹,深不見底,像一張沉默而饑渴的巨口,
貪婪地吞噬著房間里本就吝嗇的光線,并向外散發(fā)著絲絲縷縷的寒意。站在下面,
我甚至能感覺到頭頂有微弱的冷風(fēng)拂過汗毛?!澳巧厦妗惺裁矗?/p>
” 一個聲音在我腦子里低語。是外婆曬的紅薯干?
還是某個住戶藏起來的、早已被遺忘的寶貝?
亦或是……老人們口中諱莫如深的、關(guān)于這老宅的“東西”?好奇心,
此刻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心臟,吐著信子,誘惑我向上攀爬。木梯年久失修,
每一腳踏上去,都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嘎——”聲,
這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尖銳地刮擦著我的耳膜,也仿佛踩在我狂跳的心臟上。
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帶著一股灰塵和霉菌混合的嗆人味道。我屏住呼吸,手腳并用,
緩慢而艱難地向上攀爬。每上升一步,周圍的空氣就冰冷一分。終于,
我的頭小心翼翼地探出了閣樓的地板邊緣。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毫無預(yù)兆地、狠狠地刺穿了我的皮膚,扎進(jìn)了骨頭縫里!
那不是外界的寒冷,
而是從靈魂深處爆發(fā)出來的、帶著濃烈腐朽塵埃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陳年怨念味道的陰冷。
這股寒氣濃稠得幾乎化不開,吸入肺里,像吞下了冰渣。閣樓內(nèi)部的空間遠(yuǎn)比想象中高闊,
但光線極其微弱,只有幾縷灰塵在從破瓦縫隙漏下的慘淡光柱中飛舞。目光所及,
:破爛的桌椅、蒙塵的箱籠、看不清內(nèi)容的麻袋、斷裂的農(nóng)具……它們像一座座沉默的墳塋,
投下巨大而猙獰的陰影。然后,就在離梯子口不到十步遠(yuǎn)的地方,在幾堆雜物形成的夾縫中,
我看到了“他”。他背對著我,佝僂著腰,整個身形沉浸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專注里。然而,
讓我血液瞬間凍結(jié)的,是他那一身刺目到令人眩暈、卻又毫無生氣的白!
那不是普通的白布衣,而像是一種極其劣質(zhì)、厚實的粗麻布,漿洗得發(fā)硬,
卻布滿了不規(guī)則的、黃褐色的污漬和水漬痕跡,如同陳年的霉斑或是……干涸的什么污跡。
衣服的樣式極其古怪,寬大不合身,袖口和褲腳都磨損得破爛不堪,絲絲縷縷地垂掛著。
同樣慘白的布鞋,但鞋底異常厚重,沾滿了厚厚的、濕漉漉的泥垢,仿佛剛從泥潭里爬出來。
鞋面上也滿是污痕。那根本不是活人的頭發(fā)!
而是一蓬枯槁、雜亂、如同被野火燎過又澆了臟水的枯草般的白色,毫無光澤,
一綹一綹地黏連在一起,覆蓋著大半個后腦勺和脖頸。發(fā)絲間,
似乎還夾雜著細(xì)小的草屑和泥土。他的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非人的僵硬和精準(zhǔn)。
慘白、枯瘦如同鳥爪般的手指(指甲又長又黑,滿是污垢),
正在一堆破爛的棉絮和碎木片里,緩慢地、極其專注地翻找著。每一次手指的屈伸,
都伴隨著布料摩擦發(fā)出的“窸窣……窸窣……”聲,
以及碎屑被撥動時更輕微的“嚓…嚓…”聲。這聲音在死寂的閣樓里被無限放大,
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粘滯感,像蟲子爬過干燥的落葉。
他的肩膀隨著翻找的動作,以一種極不自然的、輕微抽搐的節(jié)奏聳動著??謶郑?/p>
純粹的、原始的恐懼像一桶冰水,從頭頂澆灌而下,瞬間凍僵了我的四肢百??!我想尖叫,
喉嚨卻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徹骨的手死死扼住,連一絲嗚咽都擠不出來!我想后退,
身體卻像被澆筑在梯子上的一塊冰,僵硬得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彎曲!時間仿佛凝固了,
或者被無限拉長。
閣樓里只剩下那單調(diào)、粘滯、令人發(fā)瘋的“窸窣……嚓……窸窣……嚓…… ”翻找聲,
和他身上散發(fā)出的、越來越濃重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陰寒氣息。
那片在昏暗中蠕動著的慘白身影,非但沒有絲毫圣潔,
反而透出一種令人作嘔的、非人的死寂與詭異。它像一張巨大而骯臟的裹尸布,懸在眼前,
散發(fā)著不祥。我甚至能隱約聞到一股混合著泥土、腐爛植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甜腥氣的味道,
從那片白色中飄散出來,鉆進(jìn)我的鼻孔。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已歷經(jīng)百年,
那股禁錮我的恐怖力量猛地一松!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一切!
我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是如何動作的,身體像一顆被彈射出去的石頭,幾乎是滾下梯子的!
腐朽的木梯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嘎嘣!嘩啦!”巨響,我重重地摔在二姨房間的地面上,
手腳并用地向外爬去,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如同瀕死的鼓點,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眼前陣陣發(fā)黑。我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間,沿著昏暗的走廊狂奔,撞開樓下通往天井的門,
在一片驚愕的目光中,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狠狠撞進(jìn)正在水井邊洗菜的外婆懷里!“婆!婆!
!” 我牙齒咯咯打顫,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尖利扭曲,帶著哭腔,“閣樓!閣樓上!
有……有個人!穿一身白!白衣服白褲子白鞋!頭發(fā)也是白的!像……像草一樣!他在那里!
在……在翻東西!用手在扒拉!有聲音!窸窸窣窣的!好冷!好可怕??!
”外婆的身體在我撞入懷中的瞬間,驟然僵硬如鐵!
她手中洗了一半的青菜“啪嗒”掉進(jìn)腳邊的水盆里,濺起一片水花。她猛地轉(zhuǎn)過身,
布滿皺紋的臉在那一刻褪盡了所有血色,變得像她身后斑駁的土墻一樣灰敗。
她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我,瞳孔深處爆射出前所未有的銳利寒光,
那光芒里充滿了嚴(yán)厲到極致的警告,以及一種無法掩飾的、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慌亂。
“住口!” 她的聲音又急又低,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
帶著不容置疑的鐵銹味和一種令人心寒的狠厲,“再敢胡說八道!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 她粗糙如砂紙、骨節(jié)粗大的手,像鐵鉗一樣猛地鉗住我的胳膊,力道之大,
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鉆心的疼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伴w樓上面多少年沒人上去了!
堆的都是破爛!除了耗子啥都沒有!小孩子家家的,再敢亂嚼舌根,
看我不……” 后面威脅的話她沒有說完,但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恐懼,
比閣樓上那個翻找的白影更讓我感到刺骨的寒意和一種被拋棄的絕望。
周圍幾個正在忙碌的鄰居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投來或疑惑、或探究、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的目光,但沒有人出聲詢問。
天井里的嘈雜聲似乎也低了幾分。我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小雞,徹底噤聲,
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那身慘白、骯臟、翻找不休的身影,已如燒紅的烙鐵,
深深烙印在我的視網(wǎng)膜深處,再也無法抹去。噩夢,從那個夜晚正式降臨。當(dāng)晚回到自己家,
我就開始不對勁。先是渾身發(fā)冷,仿佛血液里都摻進(jìn)了冰碴,
蓋了三床厚棉被也止不住地打哆嗦,牙齒磕碰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接著,
是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都像是要把肺從喉嚨里咳出來,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
高燒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間燎原,燒得我神志模糊,眼前光怪陸離,
盡是那片在黑暗中蠕動的慘白和枯爪般翻找的手指。父母心急如焚,
帶著我看遍了鎮(zhèn)上的醫(yī)生,中藥西藥灌了一肚子,屁股上扎滿了針眼,
可那病根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纏住了,頑固地扎根在我體內(nèi)。反反復(fù)復(fù),高燒退了又起,
咳嗽時輕時重,足足在床上纏綿了一個多月,那病才像被抽走了筋骨的毒蛇,
不甘心地暫時退去。自那以后,每一次踏入外婆那座陰森的老宅門檻,
生病就成了我無法擺脫的、如影隨形的“伴手禮”。少則七八天頭暈?zāi)X脹,腳步虛浮,
如同踩在棉花上;多則一兩個月咳得撕心裂肺,胸腔里像裝了個破風(fēng)箱,臉色蠟黃,
眼窩深陷。仿佛那老宅的空氣里,都飄散著專門針對我的、無形的、帶著詛咒的“毒瘴”。
恐懼,像瘋狂滋生的藤蔓,緊緊纏繞住我的心臟,每一次心跳都帶著沉重的回響。
我對去外婆家這件事,生出了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抗拒。每一次被媽媽帶去,都像奔赴刑場。
終于有一次,在媽媽半哄半拉下,我又一次踏入了那座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大屋。
老宅內(nèi)部的壓抑感幾乎讓我窒息,混合著各種氣味的空氣粘稠得如同膠水。
趁著媽媽和外婆在屋里說話,我像逃離瘟疫現(xiàn)場一樣,沖出了昏暗的堂屋,
跑到了屋后的階梯菜園。菜園依著陡峭的山坡開墾,一層層向上延伸,
像一條通往山巔的、巨大的綠色階梯。午后的陽光本該暖洋洋地灑在翠綠的菜葉上,
閃著生機(jī)勃勃的光澤,可落在我身上,卻只感覺到一種虛假的暖意,驅(qū)不散心底的陰寒。
我努力想甩掉腦海里盤旋的白色影子,強(qiáng)迫自己去看那些飽滿的番茄、鮮嫩的青菜。
我爬到大約第四五層菜畦的高度,彎下腰,假裝對一顆紅得誘人的番茄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