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之國,云深不知處。其間有狐,通靈曉事,修行千年者,可稱大妖。然天道公允,
欲成大道,必經(jīng)塵世歷練,渡一“情”劫。此劫非雷霆之威,非心魔之?dāng)_,乃是紅塵萬丈,
情絲一縷,最磨人心。渡得過,則妖丹凝煉,化作金丹,從此逍遙天地;渡不過,
便道基盡毀,千年修行,化為泡影。青丘這一輩,輪到了胡媚。胡媚之名,
在青丘便是“美”的代名詞。她非尋常狐妖的嫵媚妖嬈,其美,如昆山之玉,
經(jīng)千年冰雪浸潤,清冷中透著溫潤;又如九天之月,遙不可及,卻清輝遍灑,令人心生向往。
族中長老們看著她,既是驕傲,又是擔(dān)憂。如此絕色,入那滾滾紅塵,不知是她的劫,
還是那紅塵的劫。臨行前,大長老撫著她的長發(fā),嘆道:“媚兒,記住,情劫之‘情’,
不在于取,而在于舍。去吧?!焙挠恍?,眸光流轉(zhuǎn)間,
仿佛整個青丘的春色都凝于其中。她道:“長老放心,人間男子,
不過是我修行路上的一處風(fēng)景,媚兒會用心‘品鑒’的。
”她言語中帶著一絲渾然天成的傲氣。在她眼中,所謂情愛,
不過是最高深、最復(fù)雜的一門藝術(shù)。而她,將是這場藝術(shù)盛宴中,最高明的鑒賞家。
1 煙雨樓頭牌胡媚下山的第一年,天下便多了一位絕代佳人。她不入宮廷,不嫁王侯,
只與當(dāng)世的丹青圣手、翰墨名家往來。她可以為一幅《秋江獨(dú)釣圖》中的意境,
與畫師徹夜長談;也能為一闕“疏影橫斜水清淺”的詞句,與詞人月下唱和。
江南的畫圣張伯年,為她畫下《美人觀瀑圖》,畫中她衣袂飄飄,神情淡然,
仿佛隨時會乘風(fēng)而去。京城的“詩仙”李太白,為她寫下“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千古絕句,
傳唱天下。無數(shù)男子為她癡狂,為她一擲千金,只求能與她共品一盞茶,談一席話。然而,
胡媚的心,卻如那高山上的冰雪,從未真正融化。她很快發(fā)現(xiàn),這些凡人所謂的才情,
不過是鏡花水月。張伯年畫得出山川的巍峨,
卻從未感受過山川的呼吸與脈搏;李太白寫得出愛情的繾綣,
心中最在意的卻是自己的千古詩名。他們的情意,如他們筆下的墨,濃則濃矣,
卻少了一份刻骨的真。短則三月,長則一年,胡媚便會感到厭倦。
一場她精心投入的“品鑒”,最終都以失望告終。這些凡人男子,于她而言,
不過是一件件精美卻無魂的藝術(shù)品,初見驚艷,再看便索然無味?!捌疯b”的效率太低了。
為了能更集中、更高效地看盡人間百態(tài),胡媚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斂去仙姿,化去清冷,
添了三分嫵媚,七分風(fēng)情,走進(jìn)了這紅塵最深、最渾濁的地方——金陵城,煙雨樓。
她為自己取名“春十三娘”。不出三月,春十三娘之名,便如春風(fēng)過江南,吹皺了一池春水。
她成了煙雨樓艷壓群芳的頭牌。她不輕易見客,見的也非尋常人。想見她,或有驚世的才華,
或有滔天的權(quán)勢。文人騷客為她一闋新詞爭得面紅耳赤,王公貴族為她一舞傾城豪擲萬金。
她就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王,冷眼旁觀著這些男人為她展露出的欲望、才情、野心與癡迷。
她將這一切都視作一場盛大而有趣的戲劇,而她,既是戲中人,又是唯一的看客。她以為,
自己的情劫,便是要在這人間情愛的大戲中,找到一件最完美的“藏品”,
一個能讓她永不厭倦的靈魂。直到那一天,她遇到了沈清玄。
2 不一樣的“藏品”那是一個暮春的雨夜,煙雨樓里熏香繚繞,絲竹靡靡。
春十三娘正斜倚在軟榻上,慵懶地聽著一位新科狀元為她吟誦的得意之作。她眼波流轉(zhuǎn),
笑意盈盈,心中卻已在評判:辭藻尚可,氣韻不足,又是一件凡品。正在此時,
龜奴引著一位青衣男子走了進(jìn)來。這男子與樓中所有客人都不同。他眉目清俊,神情淡漠,
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色道袍,與這滿室的奢靡格格不入。他手中未持折扇,腰間未佩玉玦,
只懸著一柄古樸的木劍。他甫一進(jìn)門,目光便落在了胡媚身上。那目光,沒有驚艷,
沒有欲望,甚至沒有欣賞,而是一種……審視。仿佛獵人看到了獵物,道士看到了妖物。
胡媚心中一動,揮手屏退了那位狀元郎,饒有興致地看著來人。“這位公子,面生得很。
不知如何稱呼?”她的聲音婉轉(zhuǎn)如鶯啼,帶著恰到好處的鉤子。
男子在她對面的蒲團(tuán)上端坐下來,自顧自地倒了杯茶,卻不喝。他淡淡開口,
聲音清朗如磬:“青云宗,沈清玄?!鼻嘣谱冢恳粋€修道門派。胡媚眼中的趣味更濃了。
“原來是位仙長?!彼龐尚χ?,“仙長來這煙雨之地,可是要降妖除魔?
”沈清玄終于抬眼正視她,目光銳利如劍:“你的妖氣,隔著三條街都能聞到。”此言一出,
房中氣氛驟然一冷。尋常女子怕是早已花容失色,胡媚卻只是輕笑一聲,玉指捻起一枚葡萄,
慢條斯理地送入口中:“仙長好眼力。只是,小女子雖是妖,卻不知犯了仙長哪條天規(guī),
要勞動您大駕光臨?”沈清玄沉默片刻,似乎在觀察她周身的氣息流轉(zhuǎn)。許久,
他才冷冷說道:“你妖氣雖重,卻無血腥煞氣,可見未曾害人性命。我今日來,
是奉師門之命下山歷練,見此地妖氣沖天,特來查探。既然你未曾作惡,我便……放你一馬。
”他說這話時,神情嚴(yán)肅,帶著一種與他那煉氣期九層的微末道行極不相稱的高傲。“噗嗤。
”胡媚終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得花枝亂顫,前仰后合。放她一馬?她胡媚,青丘千年狐族,
一身道行早已堪比人族的筑基后期,眼前這個不過煉氣期的小修士,
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擋不住,竟敢大言不慚地說要“放她一馬”?
這千篇一律、索然無味的人間,終于出現(xiàn)了一件不一樣的“藏品”了。這件藏品,不懂風(fēng)情,
不知憐香惜玉,甚至有點(diǎn)不自量力。但他身上那股子干凈而執(zhí)拗的“道心”,
卻像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散發(fā)著別樣的光彩。胡媚坐直了身子,舔了舔殷紅的嘴唇,
眼中閃爍著獵手般的光芒?!跋砷L,”她的聲音柔媚入骨,“你這般有趣的人,
奴家……可是舍不得放你走了?!? 千變?nèi)f化的“偶遇”胡媚離開了煙雨樓。
春十三娘一夜之間消失無蹤,成了金陵城又一樁風(fēng)流韻事里的謎題。而對于沈清玄來說,
他的“劫”才剛剛開始。他下山歷練,餐風(fēng)宿露,磨礪道心。然而,無論他走到哪里,
總能“偶遇”需要幫助的絕色女子。在蒼翠的南山,他尋覓一味叫“龍涎草”的靈藥。
路過一處山澗時,便看到一位身著粗布麻衣、赤著雙足的采藥少女。
少女背著一個半滿的藥簍,不慎滑倒,腳踝被尖石劃破,鮮血淋漓。她疼得淚眼汪汪,
孤苦無依的模樣,足以讓任何鐵石心腸的男人心生憐憫。沈清玄眼見少女受傷,
他那顆修道者兼濟(jì)天下的心,讓他走了過去,笨拙地為她處理傷口,
用自己僅有的幾張符箓之一,化了一碗清水給她清洗。少女感激涕零,
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崇拜地看著他:“多謝恩公,小女子無以為報……”話音未落,
那少女身上的粗布麻衣忽然化作流光溢彩的綾羅綢緞,腳踝的傷口瞬間愈合,
她巧笑嫣然地站起身,正是胡媚的模樣。“沈道長,你這人,真是口嫌體正直。
”她沖他眨了眨眼,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青煙消失不見。只留下沈清玄站在原地,
手里還拿著沾著“血跡”的布條,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又一日,行至姑蘇城外,
淫雨霏霏。沈清玄尋了一處破廟避雨。剛坐下,便聽到一陣如泣如訴的琴聲從內(nèi)殿傳來。
他循聲望去,只見一位白衣女子正臨窗撫琴,神情憂郁,眉間鎖著化不開的愁緒。雨打芭蕉,
琴聲凄切,構(gòu)成一幅絕美的江南煙雨圖。沈清玄雖不通音律,卻也聽出琴聲中的高妙意境,
不由得駐足傾聽。他見這女子氣質(zhì)脫俗,不似凡人,便心生警惕,暗中捏緊了法訣。
一曲終了,女子幽幽一嘆,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他,先是一驚,隨即展顏一笑:“道長也懂琴?
”正是胡媚。沈清玄冷著臉:“妖孽,你又想耍什么花樣?”胡媚也不惱,
只是指著那張古琴,悠然道:“我不過是見此景,忽有所感,撫琴一曲罷了。怎么,
只許你們?nèi)俗逵衅咔榱?,我們妖,便不能有風(fēng)花雪月么?”她一番話說得沈清玄啞口無言。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無法反駁。最驚險的一次,是在洛陽城的街頭。沈清玄路見不平,
從幾個地痞流氓手中救下了一位被欺凌的柔弱孤女。那孤女哭得梨花帶雨,
抱著他的手臂不肯松開,非要以身相許。沈清玄嚴(yán)詞拒絕,幾番推脫,狼狽不堪。
正當(dāng)他頭痛欲裂之時,那“柔弱孤女”忽然在他耳邊吹了口熱氣,輕笑道:“道長,
抱得可還舒服?”又是胡媚!沈清玄如遭雷擊,猛地將她推開,漲紅了臉,
怒道:“你……你簡直不知羞恥!”胡媚看著他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的模樣,
笑得越發(fā)開心了。每一次,她都精準(zhǔn)地踩在他的“道心”和“俠義心”上,
將他戲弄于股掌之間。她喜歡看他明明對自己無可奈何,卻偏要擺出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
而沈清玄,在一次次的“偶遇”和戲弄中,心中也逐漸起了變化。他從最初的憤怒、警惕,
到后來的無奈、麻木,再到如今……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異樣的感覺。這個妖女,
好像……也沒那么討厭。4 道心之痕沈清玄不止一次地在夜深人靜時,盤膝打坐,
默念《清心訣》,告誡自己:“人妖殊途,此女妖氣纏身,屢次三番糾纏于我,必有圖謀。
我當(dāng)堅(jiān)守道心,早日斬妖除魔,以正視聽?!比欢?,那張巧笑嫣然的臉,
卻總是不合時宜地浮現(xiàn)在他心頭。他回憶起與胡媚的每一次相遇。她化身采藥女時,
對山間草木的熟悉與愛惜,不似作偽;她化身撫琴才女時,指下流淌出的音律,
蘊(yùn)含著對天地自然的深刻感悟;她甚至在戲弄他之后,會順手懲戒那些真正的惡人,
將他們欺壓良善得來的不義之財,悄悄散給城中的乞丐。她狡黠、愛捉弄人,行事隨心所欲,
全無正道中人那般循規(guī)蹈矩。但沈清玄發(fā)現(xiàn),她從未傷害過任何一個無辜的生命。相反,
她身上展露出一種對生命、對藝術(shù)、對一切美好事物的純粹熱愛。這種熱愛,
甚至比他見過的許多同門師兄弟,都要來得真摯。這讓他從小被灌輸?shù)摹把仁菒骸钡男艞l,
第一次產(chǎn)生了劇烈的動搖。難道妖,也分善惡?難道自己一直堅(jiān)守的“正邪之分”,
竟是如此的片面和可笑?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便如藤蔓般瘋長,纏繞住他的道心。終于,
在一次胡媚精心策劃的“英雄救美”中,沈清玄的防線徹底崩塌了。
那是在一處險峻的懸崖邊,胡媚為了采摘一朵據(jù)說能“永駐容顏”的雪蓮,假裝失足,
墜下懸崖。這一次,她沒有請“演員”,而是真的算準(zhǔn)了時機(jī),讓自己處于危險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