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輪子碾過中央美院女生宿舍樓斑駁的水磨石地面，發(fā)出咕嚕咕嚕的悶響。陳曦在309室門前停下，漆著白漆的鐵門右上角貼著四張手寫名牌——她的指尖掠過第三張“陳曦 服裝設計系”，下面還有前住客用鉛筆留下的細小痕跡：“2005級 周慕云 在此完成《敦煌飛天》畢業(yè)設計”。門縫里飄出松節(jié)油和丙烯顏料混雜的氣息，像是某種隱秘的歡迎儀式。
推門瞬間，三道目光齊刷刷刺過來?？看跋落伒呐镁戆l(fā)棒打理栗色長發(fā)，玫紅色真絲睡袍下露出腳踝上梵高《星空》紋身，見有人進來立刻掐滅煙頭：“喲，咱們的第四位主角總算登場了?！彼斐鼍Y滿水鉆指甲的手，“蘇雯，上海人，去年在米蘭時裝周實習過?！闭Z調里帶著蜜糖般的黏稠，眼神卻像在丈量陳曦帆布包的價格標簽。
“我是林小雨。”上鋪傳來細弱的聲音。扎著麻花辮的女生蜷腿坐在洗得發(fā)白的床單上，正用針線修補一件領口脫線的藏青色毛衣。她腳邊帆布工具箱里整齊排列著卷尺、劃粉和一把老式剪刀，木柄磨得發(fā)亮。當陳曦注意到她縫補的針腳是教科書級的暗縫技法時，林小雨慌忙把毛衣塞到枕頭下，耳根泛起窘迫的紅暈。
“別理她們倆，一個孔雀一個鵪鶉！”陽臺邊突然蹦出個穿oversize涂鴉T恤的短發(fā)女孩，小麥色胳膊上沾著未干的藍色顏料。她一把摟住陳曦肩膀：“我是寧夏，名字就是地名，我爸在賀蘭山巖畫保護站工作?！彼唛_地上散落的顏料管，露出兩排白牙，“剛才我在畫宿舍門牌，你看這個309的‘9’像不像被掐腰的畢加索女人？”
陳曦的行李箱卡在過道中央。蘇雯的LV拉桿箱占據了大半個儲物區(qū)，旁邊摞著印滿法文logo的鞋盒；林小雨的床下只有一雙洗得泛白的回力鞋，鞋帶整齊地繞成八字結；寧夏的領地則堆滿稀奇古怪的物件：敦煌藻井紋樣拓片、用易拉罐拉環(huán)串成的風鈴、還有半截刻著西夏文的陶片。四張床鋪像四塊風格迥異的調色板——巴洛克濃金、莫蘭迪灰、高更的明黃與馬蒂斯的狂野紅，突兀又和諧地擠在十五平米的畫框里。
“聽說你是杭城高考速寫最高分？”蘇雯突然從化妝鏡前轉身，睫毛膏刷子懸在半空，“張浩——就是造型學院那個學生會副主席，他表哥在你們省藝考辦。”陳曦握著晾衣桿的手一緊，想起考場上鄰座男生偷瞄她構圖的眼神。沒等她回答，寧夏已經嘩啦抖開一張《中國服飾史》課堂作業(yè)：“曦曦快幫我看看，這個唐代破裙的褶裥比例對不對？”
林小雨悄悄遞來一杯茉莉花茶。陳曦接過時觸到她指腹的繭子，那是長期握剪裁刀磨出的硬皮。茶杯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搪瓷缸，掉漆處露出銹跡，杯底卻用金漆工整地補了“姑蘇刺繡研究所1983”的小字?！拔覌寢屃粝碌摹！绷中∮曷曇糨p得像羽毛，“她以前是繡娘?！?/p>
熄燈前的宿舍陷入奇妙的忙碌。蘇雯對著視頻電話嬌嗔：“爸，Gucci早春系列的秀場票一定要留三張！”背景音里隱約傳來拍賣會的落槌聲；寧夏蹲在走廊給陶罐上釉，宿管阿姨的手電光掃過來時，她一把將罐子塞給路過的版畫系女生：“同學！這是行為藝術《傳遞的文明》！”；林小雨在臺燈下縫制一件未完成的立裁樣衣，燈光將她瘦削的側影投在墻上，宛如安格爾的素描線條。
陳曦在行李箱夾層摸到母親塞的龍井茶餅——沈明華總說杭州的茶能鎮(zhèn)定心神。她掰開茶餅時帶出一張照片：高三畢業(yè)那天，她和張浩、王麗麗站在校門口，三人校服背后畫著互相涂鴉的夢想。王麗麗寫“要做治愈心靈的插畫師”，張浩的“成為當代徐悲鴻”字跡力透紙背，而她畫了件婚紗裙擺，用針管筆勾出萬千星辰。
“你們見過這個嗎？”寧夏突然舉著本泛黃的《中央美院宿舍管理條例》竄進來，“1989年版的！第七條‘禁止在走廊焚燒絲網版畫作業(yè)’，第八條‘油畫顏料不得用于墻面補色’……”四個女孩笑作一團，蘇雯的香奈兒香水和林小雨的皂角香、寧夏身上的礦物顏料氣息、陳曦發(fā)梢的桂花洗發(fā)水，在夜色里攪成青春的雞尾酒。
凌晨兩點，陳曦在上鋪輾轉反側。月光透過寧夏自制的扎染窗簾，在墻面投下粼粼波紋。下鋪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林小雨還在縫制那件神秘樣衣，針尖偶爾碰到頂板，像星星的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