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季瑤站在母校梧桐中學的校門口,手指不自覺地絞著米色風衣的衣角。
百年校慶的紅色橫幅在微風中輕輕擺動,
像在歡迎又像在嘲笑她這個十年未曾踏足母校的校友。"季編輯,您來啦!
"校門口負責接待的學生認出了她,熱情地招呼道,"您的簽到處在圖書館那邊,
我?guī)^去。"季瑤微笑著點頭,跟著學生穿過熟悉的校園。梧桐樹比記憶中更加高大茂密,
樹蔭下的長椅上三三兩兩坐著返校的校友。她忍不住放慢腳步,目光掃過每一張面孔,
又迅速移開。"您看起來像是在找人?"帶路的學生敏銳地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啊,
沒有。"季瑤收回視線,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想起一些舊事。
"圖書館前的簽到處排著長隊。季瑤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資料袋和姓名貼,隨手貼在胸前。
二十八歲的她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童書編輯,這次受邀回母校參加文學社的分享會。"季瑤?
"一個低沉熟悉的男聲從背后傳來,季瑤的背脊瞬間僵直。這個聲音,即使過了二十年,
她也能在千萬人中辨認出來。她緩緩轉(zhuǎn)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褪去稚氣卻依然熟悉的臉龐。
程遠——她青梅竹馬的玩伴,八歲那年不告而別搬去南方的男孩,如今站在她面前,
比她高出一個頭,穿著剪裁得體的深藍色西裝,眼角有了細紋,卻更添成熟魅力。
"真的是你。"程遠嘴角揚起,露出季瑤記憶中的那個笑容,
只是少了顆門牙——那是七歲時他從滑梯上摔下來磕掉的,后來補上了。季瑤感到喉嚨發(fā)緊,
二十年的時光在這一刻被壓縮成薄薄的一張紙,輕輕一戳就破。"程...程遠?
"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還以為認錯人了。"程遠向前一步,
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姓名貼上,"季瑤,真的是你。"季瑤下意識地后退半步,
心跳快得讓她呼吸困難。二十年,足夠讓一個女孩長大,
卻沒能磨滅那些夏夜里的螢火蟲、冬日里的糖葫蘆,和那個承諾要一直保護她的小男孩。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上個月。
"程遠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似乎在尋找兒時玩伴的影子,"公司派我回來負責北區(qū)的項目。
正好趕上校慶,就來看看。"季瑤這才注意到他西裝上的胸牌:遠筑設(shè)計,設(shè)計總監(jiān)。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簡單的風衣和帆布包,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羞愧。
"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程遠問道,語氣中帶著真誠的好奇。"童書編輯。
"季瑤勉強笑了笑,"就在城東的那家彩虹出版社。""真的嗎?"程遠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外甥女超愛你們出的《小狐貍歷險記》,每次去書店都要買新的。"話題轉(zhuǎn)向工作,
季瑤感覺自在了些。他們隨著人流慢慢向校園內(nèi)移動,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近況。
程遠說他大學學的建筑設(shè)計,畢業(yè)后在南方工作了幾年,
現(xiàn)在被調(diào)回北方分公司;季瑤則簡單說了自己從中文系畢業(yè)后進入出版社的經(jīng)歷。"對了,
"走到操場邊時,程遠突然停下腳步,"你還記得我們?nèi)昙墪r在這里的接力賽嗎?
"季瑤一怔,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天她跑最后一棒,眼看就要輸了,
是程遠在場邊大喊"小瑤加油",她才拼盡全力反超。賽后她哭得稀里嘩啦,
程遠用零花錢給她買了最喜歡的草莓冰淇淋。"記得。"她輕聲說,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你當時喊得嗓子都啞了。"程遠笑了,眼角的紋路更深了:"你居然還記得。
"他們相視一笑,二十年的時光仿佛從未存在。就在這時,季瑤的手機響了,
是文學社的老師催她去準備分享會。"我得走了。"她匆忙收起手機,猶豫了一下,
"那個...校慶結(jié)束后,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程遠的眼睛亮了起來:"好啊,我等你。
"季瑤點點頭,轉(zhuǎn)身快步走向圖書館。走出十幾步,她忍不住回頭,
發(fā)現(xiàn)程遠還站在原地望著她,陽光透過梧桐樹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一刻,
八歲的程遠和二十八歲的程遠在她眼中重疊,她的心臟漏跳了一拍。分享會上,
季瑤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學生們關(guān)于兒童文學的問題,思緒卻總飄向操場邊的那個身影。
二十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忘記那個陪她度過整個童年的男孩,但今天重逢才明白,
有些人從未真正離開過記憶?;顒咏Y(jié)束后,季瑤在圖書館門口看到了等待的程遠。
他脫下了西裝外套,只穿著白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陽光下,
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更像季瑤記憶中的那個男孩。"分享會順利嗎?"他迎上來,
自然地接過季瑤手中的資料袋。"還行。"季瑤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學生們很熱情。
""我剛剛查了一下,學校附近有家不錯的咖啡館。"程遠說,"還是說,你想去別的地方?
"季瑤猶豫了一下:"其實...我想去老校區(qū)看看。"程遠愣了一下,
隨即會意地笑了:"正合我意。"老校區(qū)在學校的西北角,是梧桐中學最早的建筑群,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用于教學,只作為歷史建筑保留。
這里的一磚一瓦都承載著季瑤和程遠共同的童年記憶。他們沿著小路慢慢走著,
秋日的陽光溫暖而不刺眼。路過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時,程遠突然停下腳步。"看,
我們的'秘密基地'還在。"他指著樹干上一個幾乎被樹皮覆蓋的刻痕。季瑤走近細看,
隱約辨認出歪歪扭扭的"程&瑤"字樣。那是他們七歲時用小刀刻下的,
為此還被老師罰站了一下午。"你居然還記得。"季瑤伸手撫摸那個幾乎消失的刻痕,
指尖傳來樹皮粗糙的觸感。"我記得關(guān)于你的每一件事。"程遠的聲音很輕,
卻重重地落在季瑤心上。她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專注而溫柔。那一刻,
季瑤感到一種奇妙的電流從脊背竄上來,讓她既想逃跑又想靠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程遠靠在銀杏樹上,目光悠遠,"幼兒園開學第一天,你因為找不到媽媽哭個不停。
"季瑤笑了:"然后你這個'小霸王'過來兇巴巴地說'再哭就把你的辮子剪掉'。
""結(jié)果你哭得更厲害了。"程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我只好把最喜歡的機器人玩具送給你賠罪。""那個玩具我還留著。"話一出口,
季瑤就后悔了。這聽起來像是她一直念念不忘似的。但程遠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嗎?
"季瑤點點頭,突然感到一陣羞澀。他們繼續(xù)向前走,
聊著童年的點點滴滴:一起偷吃學校后院李奶奶種的葡萄,一起在雨天踩水坑被淋成落湯雞,
一起在冬天分享一條圍巾...不知不覺,太陽已經(jīng)西斜。他們坐在老校區(qū)的小亭子里,
看著夕陽將天空染成橘紅色。"時間過得真快。"程遠輕聲說,"一眨眼,我們都這么大了。
"季瑤側(cè)頭看他,夕陽為他輪廓鍍上一層金邊:"有時候我覺得,長大就像一場夢。
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但你在我眼里還是那個愛哭鼻子的小瑤。
"程遠笑著說,卻在看到季瑤的表情后立刻補充,"當然,是變得更漂亮、更優(yōu)秀的那種。
"季瑤忍不住笑了:"你倒是變了不少,以前可不會說這種話。""人總會變的。
"程遠的目光突然變得認真,"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變。"季瑤心跳加速,
不敢深究他話中的含義。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卻并不尷尬。"餓了嗎?
"程遠最終打破沉默,"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餐廳。"季瑤看了看表,已經(jīng)快七點了。
理智告訴她應(yīng)該回家,明天還有工作等著她。但心底有個聲音在吶喊:別讓這個機會溜走。
"好啊。"她聽見自己說。餐廳是家溫馨的意大利小館,燈光柔和,桌上擺著新鮮的玫瑰。
程遠熟練地點了季瑤小時候最喜歡的奶油蘑菇意面和提拉米蘇,
還特意囑咐服務(wù)員不要加她討厭的洋蔥。"你還記得我的口味?"季瑤驚訝地問。"當然。
"程遠為她倒上檸檬水,"你討厭洋蔥、香菜和胡蘿卜,喜歡甜食但不喜歡太膩的,
喝奶茶要三分糖加珍珠..."季瑤感到眼眶發(fā)熱。二十年了,他竟然還記得這些細節(jié)。
晚餐在愉快的氛圍中進行。他們聊工作、聊生活、聊這些年的經(jīng)歷,
卻默契地避開了感情話題。直到服務(wù)員送上甜點,
程遠才猶豫著開口:"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季瑤用小勺輕輕戳著提拉米蘇:"挺好的。工作雖然忙,但很有意義。你呢?""還行。
"程遠盯著自己的咖啡杯,"就是...一直覺得少了點什么。"季瑤抬頭看他,
發(fā)現(xiàn)他正凝視著她,目光中有太多她讀不懂的情緒。"小瑤,"程遠深吸一口氣,
"當年搬家太突然,我都沒來得及跟你道別。后來我寫過很多信,
但都被退回來了..."季瑤的心揪了起來。她記得八歲那年的夏天,
前一天還和程遠約好一起去河邊捉小魚,第二天就聽說他們?nèi)野嶙吡?。她哭了好幾天?/p>
甚至恨過程遠的不告而別。"我們家換了地址。"她輕聲解釋,"爸爸工作調(diào)動,
我們搬到了城西。"程遠苦笑:"陰差陽錯。我后來每次回北方都試著找你,
但人海茫茫...""現(xiàn)在不是找到了嗎?"季瑤試圖讓語氣輕松些,聲音卻微微發(fā)顫。
程遠突然伸手覆上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是啊,終于找到了。"他的手掌溫暖干燥,
讓季瑤想起小時候過馬路時,他總是這樣緊緊牽著她的手。一種久違的安全感涌上心頭。
離開餐廳時,夜已深了。程遠堅持送季瑤回家,他們沿著河岸慢慢走著,夜風輕拂,
帶著初秋的涼意。"冷嗎?"程遠問,已經(jīng)脫下外套準備披在季瑤肩上。季瑤搖搖頭,
卻還是接受了他的好意。外套上有淡淡的木質(zhì)香氣,是成熟男性用的香水,
與她記憶中程遠身上的肥皂香完全不同,卻同樣令人安心。
"明天..."走到季瑤公寓樓下時,程遠欲言又止。"明天我還要上班。"季瑤說,
卻又立刻補充,"不過周末有空。"程遠眼睛一亮:"周六有個新開的藝術(shù)展,聽說很不錯。
要一起去嗎?"季瑤點點頭,心跳如鼓。他們交換了電話號碼,約定周六見面的時間地點。
就在季瑤轉(zhuǎn)身要進樓時,程遠突然叫住她。"小瑤,"他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能再見到你,真好。"季瑤站在臺階上回頭看他,月光下的程遠英俊挺拔,
眼中閃爍著她熟悉的光芒。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八歲,
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后保護她的小男孩從未離開。"我也是。"她輕聲回答,
然后匆匆轉(zhuǎn)身進了樓,怕他看到自己泛紅的眼眶。回到家,
季瑤從書柜最底層拿出一個鐵皮盒子。打開后,
里面是褪色的糖紙、干枯的四葉草、幾顆玻璃彈珠,
還有一個小小的塑料機器人——程遠送給她的第一個禮物。她拿起機器人,
輕輕按了下背后的按鈕。二十年過去,它居然還能發(fā)出微弱的紅光和"滴滴"聲。季瑤笑了,
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滑落。手機突然震動,是程遠發(fā)來的消息:"安全到家了嗎?
"季瑤擦掉眼淚,回復(fù)道:"到了。謝謝你今天的晚餐。
"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好一會兒,新消息才跳出來:"周六見。晚安,
小瑤。"季瑤將手機貼在胸前,感受著心中那股久違的溫暖。二十年的時光,
似乎只是漫長夏夜中的一場夢。青梅依舊,竹馬未遠。
第二章周六的陽光慷慨地潑灑在美術(shù)館巨大的玻璃幕墻上,折出晃眼的光斑。
季瑤提前了二十分鐘到,手指無意識地繞著帆布包的帶子,目光在入口處攢動的人頭里搜尋。
當那個穿著淺灰麻質(zhì)襯衫的身影穿過人群朝她走來,她呼吸一滯——程遠比記憶中更高了,
肩膀?qū)掗煟凶唛g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韻律,像經(jīng)過精密計算的建筑線條?!暗群芫昧耍?/p>
”他停在她面前,聲音帶著笑意,額角有層細密的汗,手里卻握著兩瓶冰水。
一瓶塞進她手里,瓶身凝著冰涼的水珠?!皼]有,剛到?!奔粳帞Q開瓶蓋,
沁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壓下心頭莫名的燥熱。她注意到他襯衫袖口隨意地挽著,
露出的手腕骨節(jié)分明,一只簡約的黑色腕表扣在上面。
時光確實在他身上留下了精工雕琢的痕跡,那些屬于男孩的毛躁被一種沉靜的力度取代了。
展覽的主題是“童真與未來”。巨大的展廳里,
妙想的裝置藝術(shù)、光影交織的互動投影……構(gòu)筑了一個成年人對童年記憶的重新詮釋與延伸。
季瑤在一幅描繪夏日池塘的畫作前駐足,畫面上是潦草而充滿生命力的綠色荷葉、點點紅蓮,
還有幾個模糊的孩童身影在岸邊奔跑?!跋癫幌裎覀円郧俺Hサ哪莻€小池塘?
”程遠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很近。季瑤的心跳漏了一拍。記憶轟然涌來:悶熱的午后,
蟬鳴震耳欲聾,他和她脫了鞋襪,把褲腿卷得老高,赤腳踩進渾濁的泥水里摸螺螄。
她不小心滑倒,濺了他一身泥點,他非但沒生氣,反而笑得前仰后合,
最后兩個人都成了泥猴子,被聞訊趕來的季瑤媽媽揪著耳朵拎回家?!坝浀茫?/p>
”她聲音有點啞,“你那次回去被你爸好一頓訓?!薄爸档谩!背踢h側(cè)頭看她,
眼底有清晰的笑意,“看你摔得四腳朝天,比什么都值?!彼Z氣里的促狹,
依稀還是當年那個頑劣的男孩。他們并肩走著,
在一個巨大的、由無數(shù)彩色塑料管拼接纏繞而成的穹頂裝置下停留。
變幻的燈光從管壁內(nèi)部透出來,在地上投下流動的、夢幻的光斑。季瑤仰著頭,
被這瑰麗的景象吸引。“這讓我想起我們搭的那些‘秘密基地’。
”程遠的聲音在空曠的穹頂下帶著輕微的回響,“用廢紙箱、舊床單,
還有從工地上偷偷撿來的竹竿和塑料布。”季瑤忍不住笑了:“對,每次搭到一半就塌了,
我們倆被埋在里面,又笑又叫。”“可每次塌了還是要再搭。
”程遠看著她被彩光映亮的側(cè)臉,眼神變得柔和,“總覺得搭好了,
那就是只屬于我們的地方。”他們沉浸在共同回憶的暖流里,
一個穿著工作制服的男人匆匆穿過人群,徑直走到程遠面前,
表情恭敬中帶著焦急:“程總監(jiān),不好意思打擾您。
西區(qū)兒童醫(yī)院項目那個主入口的鋼結(jié)構(gòu)節(jié)點,現(xiàn)場反饋說和圖紙有沖突,
施工方那邊有點僵持,李工請您務(wù)必盡快回個電話確認一下方案。
”程遠臉上的輕松瞬間斂去,眉峰微蹙,
流露出一種季瑤從未見過的、屬于決策者的凝重和銳利。“節(jié)點圖不是上周會審確認過了嗎?
哪部分沖突?”他語速不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笆菓姨粲昱锵路街吸c的受力分析,
施工方認為有安全隱患……”程遠抬手打斷對方,轉(zhuǎn)向季瑤,
眼神里的銳利迅速被歉意覆蓋:“小瑤,抱歉,我得處理一下這個。很快,等我?guī)追昼姟?/p>
”他拿出手機,
什么“調(diào)出BIM模型”、“結(jié)構(gòu)計算書再復(fù)核一遍”、“通知設(shè)計組二十分鐘后線上會”,
一邊大步走向展廳相對安靜的角落。季瑤站在原地,看著他挺拔的背影。
他一手拿著手機貼在耳邊,另一只手隨著說話的內(nèi)容在空中快速而精準地比劃著,
時而停頓傾聽,時而果斷指示。陽光透過高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專注而銳利的輪廓。
那個在泥塘里打滾、會為搭個破棚子而興奮不已的小男孩,此刻正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運籌帷幄地決定著某個大型建筑的命運。一種巨大的、帶著距離感的陌生感,
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沉沉地壓在季瑤心頭。她輕輕吸了一口氣,
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身上那種干凈的、混合著一點點煙草味道的木質(zhì)香氣——這也是陌生的,
屬于成年男人的氣息。午餐是程遠選的,一家隱藏在舊街巷深處、口碑極好的本幫菜館。
古舊的雕花木門,天井里養(yǎng)著幾尾錦鯉,環(huán)境清幽雅致。程遠顯然熟門熟路,
和服務(wù)員低聲交談幾句,幾道精致的招牌菜便陸續(xù)上桌。
他自然地用公筷給季瑤夾了一塊色澤紅亮的紅燒肉,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皣L嘗這個,
燉得很透,你以前最愛吃帶點甜口的肉?!彼Z氣尋常,仿佛這動作已經(jīng)做過千百遍。
季瑤心頭一暖,低頭咬了一口,肥而不膩,入口即化,濃郁的醬香在舌尖化開?!昂芎贸?。
”她由衷地說,抬頭看他,“你對這里很熟?”“嗯,”程遠給自己倒了杯清茶,
“項目在附近,跟合作方來過幾次。這家老板祖上在梧桐鎮(zhèn)開過飯館,
說不定還給你爺爺那輩人做過席面呢?!彼D了頓,眼神帶著點探究的笑意,“說起來,
你爺爺身體還好嗎?我記得他做的風箏特別棒,每年春天都帶我們?nèi)ズ舆叿拧?/p>
”“爺爺前年走了?!奔粳幏畔驴曜?,聲音低了些,“走得很安詳。
”程遠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眼神暗了下去?!皩Σ黄穑‖??!彼斐鍪郑竭^桌面,
輕輕覆上她放在桌沿的手背。他的掌心溫熱而干燥,帶著薄繭,那觸感陌生又熟悉,
一種強烈的安慰和力量感透過皮膚傳遞過來。季瑤沒有抽回手,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他走之前還念叨過你,”她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聲音輕緩,
“說不知道當年那個爬樹比猴還快的小遠子,現(xiàn)在長成什么樣了。
”程遠的手微微收緊了一下?!盃敔斔恢睂ξ液芎谩!彼穆曇粲行┑统粒?/p>
拇指無意識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隨即意識到什么,迅速收回了手。
那一瞬間的溫熱觸碰留下的余韻,卻在兩人之間無聲地蔓延開來。午后,
程遠提議去江濱公園走走。沿著濱江步道,江風帶著水汽撲面而來,吹散了午后的燥熱。
寬闊的江面上船只往來,遠處新區(qū)的摩天大樓勾勒出起伏的天際線?!白兓娲?,
”季瑤望著對岸那些玻璃幕墻反射著陽光的龐然大物,“小時候覺得這江寬得望不到邊,
現(xiàn)在看看,好像也沒那么寬了?!薄笆俏覀冮L大了?!背踢h走在她外側(cè),
自然地替她擋開迎面跑來的滑板少年。他指了指江心一處正在施工的巨大工地,塔吊林立,
圍擋上印著醒目的Logo——遠筑設(shè)計?!翱吹侥沁吜藛??新的城市文化中心,
我們公司中標的項目?!奔粳庬樦氖种竿ィ瞧泵Φ墓さ卦谒届o的語氣里,
仿佛有了生命和意義?!罢鎱柡Α!彼芍缘卣f。程遠笑了笑,
笑容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自嘲:“都是些鋼筋水泥的堆砌罷了。
有時候半夜還在改圖,看著那些冷冰冰的線條和數(shù)據(jù),倒真懷念小時候,
幾塊磚頭、幾根樹枝就能搭個‘城堡’,快活得很?!彼Z氣里流露出的那一絲脆弱和懷念,
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季瑤心頭那層因距離感而產(chǎn)生的薄膜。他還是那個程遠,
內(nèi)核里依然藏著那個渴望簡單快樂的男孩。這發(fā)現(xiàn)讓她莫名地安心。
他們走到一處伸向江面的觀景平臺。平臺一角,不知何時聚集起一小群人,
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父母,手里舉著簡易的牌子或打印紙,
上面寫著子女的基本信息和擇偶要求。一個小小的、自發(fā)的“相親角”形成了。
有人看到氣質(zhì)出眾、外形登對的程遠和季瑤走近,立刻投來熱切的目光?!靶』镒?,姑娘,
來看看?我兒子是海歸博士,在研究所工作,有房有車!
”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大媽熱情地湊上來,手里捏著一張打印紙。程遠客氣地擺擺手:“阿姨,
不用了,謝謝?!绷硪晃淮笫逡泊蛄恐瑢χ赃吜硪晃话⒁痰吐曊f:“哎,
你看這小伙子,條件多好,儀表堂堂,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上О?,跟那姑娘是一對兒吧?
真般配。”那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幾步之外的季瑤聽得清清楚楚。
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下意識地轉(zhuǎn)頭去看程遠。程遠也正好看向她,
兩人目光在空中撞了個正著。他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是眼神很深,
像平靜的湖面下藏著涌動的暗流。他沒有否認,也沒有解釋,只是對那位大叔微微頷首,
然后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輕輕攬了一下季瑤的肩膀,帶著她不著痕跡地繞開了人群?!白甙?,
前面人少些?!彼穆曇艉芷届o,仿佛剛才那小小的插曲和那個攬肩的動作從未發(fā)生。
但季瑤的肩膀,隔著薄薄的夏衫,卻清晰地殘留著他手掌的溫度和力量。
那觸感像烙鐵一樣燙在那里,讓她半邊身體都僵硬起來,心在胸腔里毫無章法地亂撞。
她不敢抬頭看他,只能盯著腳下灰色的地磚,任由他半護著穿過那些好奇的目光。
周圍嘈雜的人聲、江輪的汽笛聲都模糊了,
只有他手掌的溫度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傍晚,程遠送季瑤到她公寓樓下。
夕陽的余暉給老舊的居民樓鍍上了一層溫柔的暖金色?!敖裉臁奔粳幷驹趩卧T前,
手指捏著帆布包的帶子,想說謝謝,又覺得太過生分?!昂荛_心?!背踢h替她說了出來,
他站在比她高兩級的臺階下,目光與她平齊,清晰地映著夕陽和她微紅的臉頰,
“像……回到了小時候,又好像不一樣?!彼D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小瑤,
能重新遇見你,真好?!彼难凵裉珜Wⅲ捳Z里的溫度太灼人。
季瑤幾乎要溺斃在那片深邃的溫柔里。她慌亂地點點頭:“嗯……我也是。謝謝你,程遠。
路上小心?!彼龓缀跏翘右菜频霓D(zhuǎn)身刷卡進了單元門。冰冷的金屬門在身后合攏,
隔絕了他的視線,也隔絕了外面那個讓她心跳失序的世界。她背靠著冰涼的門板,
大口喘著氣,樓道里感應(yīng)燈的光線白慘慘的。抬起手,
指尖無意識地撫上剛才被他攬過的肩頭。布料下,皮膚似乎還在微微發(fā)燙。
一種巨大的、混雜著甜蜜和惶恐的情緒,像漲潮的海水,瞬間將她淹沒。
第三章季瑤的生活似乎被按下了某種奇妙的快進鍵,又或者,
是被重新染上了久違的、鮮活的色彩。程遠的存在,像一道溫暖而穩(wěn)定的光,
穩(wěn)穩(wěn)地投射進她兩點一線、被書稿和校對符號填滿的世界里。
他會掐在她下班前發(fā)來消息:“路過你們社樓下,聞到新出爐的栗子蛋糕香,猜你餓了。
”十分鐘后,季瑤就在寫字樓大堂的休息區(qū),
看到提著精致紙袋、帶著一身秋夜微涼氣息的程遠。他遞過來的熱奶茶暖著她的手,
香甜的栗子蛋糕則暖了她的胃和心。周末,程遠不知從哪里弄來兩張小眾樂隊的現(xiàn)場票。
昏暗喧囂的Live House里,震耳欲聾的鼓點敲打著耳膜,
炫目的燈光掃過擁擠舞動的人群。季瑤不太適應(yīng)這種過于喧鬧的環(huán)境,微微蹙著眉。
程遠側(cè)過頭,在巨大的音浪中貼近她耳邊:“不喜歡我們就走?
”他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季瑤搖搖頭,下一秒,他寬厚的手掌已經(jīng)輕輕覆上她的手背,
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撫和保護。那只手干燥而有力,穩(wěn)穩(wěn)地包裹著她的手指,
隔絕了周圍的擁擠和喧囂。季瑤的心跳在震天的音樂聲中,竟奇異地安穩(wěn)下來。
他并沒有看她,目光投向舞臺閃爍的光影,但那掌心的溫度和他專注的側(cè)臉線條,
卻比任何旋律都更清晰地印在她心上。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安靜地待在一起。
在季瑤堆滿童書和繪本的小公寓里,程遠能很自然地待一下午。
他坐在她那張不大的布藝沙發(fā)上,翻看她書架上那些色彩斑斕的童書,
或者對著筆記本電腦處理工作郵件。季瑤則蜷在旁邊的地毯上,審閱著厚厚的畫稿。
陽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光影??諝饫镏挥袝摲瓌拥穆曇?、鍵盤輕微的敲擊聲,
和兩人偶爾低聲交談的幾句。不需要刻意找話題,沉默也舒適得像曬過太陽的棉被。
程遠有時會抬起頭,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或是她咬著筆桿、微微蹙眉思考的側(cè)臉上,
眼神會變得格外柔軟。季瑤偶爾撞上這樣的目光,心口就像被羽毛輕輕搔過,又暖又癢。
他記得她所有細微的喜好和習慣??Х戎缓饶描F,
要雙份奶泡;下雨天會莫名想吃炸雞配啤酒;看恐怖片時會下意識地捂住眼睛,
卻又忍不住從指縫里偷看。
他甚至翻出了季瑤小時候最愛吃、后來卻消失不見的那種老式水果硬糖,
在某個傍晚像變魔術(shù)一樣攤開在她手心。彩色玻璃紙包裹著的小小方塊,
帶著童年記憶里純粹的甜。“你怎么找到的?”季瑤驚喜地剝開一顆塞進嘴里,
久違的橘子香精味道在舌尖彌漫開?!巴腥舜蚵牭?,”程遠看著她滿足的樣子,
眼里漾開笑意,“南方一個小廠子還在做?!彼斐鍪?,
很自然地用指腹擦掉她嘴角沾上的一點糖粉。那指尖的觸感溫熱而短暫,
卻讓季瑤整個人都僵了一下,耳根迅速燒了起來。程遠似乎并未察覺她的異樣,收回手,
語氣隨意地問:“下周六有空嗎?我姐從國外回來了,想在家里聚聚。她女兒,”他笑了笑,
“就是那個《小狐貍歷險記》的頭號粉絲,吵著要見見書的編輯阿姨。一起吃個飯?
”“你姐姐?”季瑤有些意外,心頭掠過一絲緊張,但更多的是被邀請進入他家庭圈的暖意。
她點點頭,“好啊?!敝芰恚粳幪匾膺x了一條溫婉的米白色針織裙,化了淡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