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內(nèi)城城西的顯貴廂坊之中,此廂坊地段絕佳,周邊皆是達官貴人的宅第,朱門繡戶,車水馬龍,彰顯著不凡的尊貴,作為當(dāng)朝太師,定海神針般的人物,文彥博府邸正是坐落在此。
踏入府邸的大門,一股莊重肅穆之感撲面而來,朱紅色的門漆鮮艷奪目,門環(huán)為青銅所鑄,上面雕刻著精美的瑞獸紋飾,歷經(jīng)歲月的打磨,依然散發(fā)著古樸的光澤。
門兩側(cè)的石獅子威風(fēng)凜凜,訴說著家族的榮耀與威嚴。
進入府內(nèi),迎面是一座寬敞的庭院。
地面由精心打磨的青石板鋪就,每一塊石板的縫隙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平整而細密。
庭院四周環(huán)繞著回廊,回廊的立柱皆為粗壯的檀木,立柱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有象征吉祥如意的云紋,有寓意高潔品格的梅蘭竹菊圖案,工藝精湛,栩栩如生。
庭院的中央是一座小巧的池塘,池塘呈不規(guī)則的形狀,猶如一塊溫潤的碧玉鑲嵌在庭院之中。
池塘里的水清澈見底,波光粼粼,幾尾紅鯉魚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弋,時而歡快地躍出水面,泛起層層漣漪。
池塘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形態(tài)各異的太湖石,這些太湖石千奇百怪,有的如蓬萊仙境中的奇峰怪石,有的似靈動的飛禽走獸,與池中的水、游動的魚相互映襯,構(gòu)成了一幅絕美的天然畫卷。
在汴京城這寸土寸金的地方,此處府邸無疑是價值連城,即便說價值十萬貫,都遠遠不足以稱量其價格。
而遠在洛陽,文家還有一處更為廣闊的府邸,那處府邸占地面積更為廣大,園林景觀更加豐富多樣,畢竟相比汴京的房價,洛陽就低多了,而且距離汴京也近,實在是元老稱病養(yǎng)老的好地方。
燭影搖紅,沉香裊裊。文彥博斜倚在紫檀榻上,指節(jié)輕叩著案幾上一冊泛黃的《元龜冊府》,眼皮半垂,似睡非睡。窗外北風(fēng)卷著細雨,拍打在窗欞上,沙沙作響。
三個兒子——文及甫、文維申、文宗道——垂手立于榻前,屏息凝神,不敢驚擾老父沉思。
半晌,文彥博緩緩睜眼,渾濁的眸子在燭光下竟閃過一絲精光,如古井微瀾。
“說吧,近日朝中又鬧騰什么了?”
文及甫搶先道:“父親,范存仁竟主張保留部分惡法,簡直是與虎謀皮!兒子以為,當(dāng)聯(lián)名彈劾……”
“蠢材!”
文彥博輕嗤一聲,指尖點了點茶盞,示意添水。“彈劾?你當(dāng)御史臺是什么地方,你那點手段能彈劾誰?”
文維申急忙接話:“那依父親之見,該當(dāng)如何?”
文彥博慢條斯理地啜了口茶,喉間發(fā)出沙啞的笑聲:“急什么?老夫活了八十四年,見過慶歷新政,看過熙寧折騰,如今太皇太后垂簾,呂大防執(zhí)政……你們猜,下一個會是誰?”
三子面面相覷。
文宗道試探道:“父親是說……等?”
“等?”文彥博搖頭,枯瘦的手指輕輕敲打案幾,“老夫是說——‘看’?!?/p>
他忽然指向窗外一株老梅:“瞧見那梅枝沒有?積雪壓枝時,硬扛的斷,彎曲的活?!?/p>
文及甫不解:“可若不爭,豈非任人宰割?”
“爭?”文彥博瞇起眼,“范仲淹爭了,慶歷新政何在?王安石爭了,元祐更化又算什么?你們啊……”
他嘆了口氣,“只看見朝堂上的刀光劍影,卻不知真正的勝負,從來不在奏章里?!?。
文維申不服:“可劉摯、王巖叟如今權(quán)勢正盛,若不靠近……”
“靠近?”文彥博突然冷笑,“劉摯去年還跪在老夫面前求教,今年就敢稱‘權(quán)勢正盛’?王巖叟那點手段,也配叫‘盛’?”
他微微瞇眼,聲音低沉而充滿智慧:“汝等當(dāng)知,吾文家能在朝堂立足,靠的是智慧,而非蠻力。行事不可急功近利,需如那豹子,潛伏等待時機,一出手,必能得利。莫要被眼前之利蒙蔽雙眼,要看到長遠之局勢。”
他又看了一眼文維申,語重心長地說:“依附他人,猶如攀附大樹。大樹雖能遮風(fēng)擋雨,但亦有傾倒之日。需明白他人的底線與軟肋,不可觸碰其核心利益。同時,在其羽翼下,要發(fā)展自己的勢力,不可完全依賴他人。如此,方能在朝堂長久立足。”
三子噤若寒蟬。
文彥博忽覺疲憊,閉目養(yǎng)神片刻,才幽幽道:“你們可知,包希仁(包拯)如何訓(xùn)子?”
見兒子們搖頭,他輕聲道:“他說——‘不求爾等光耀門楣,但求莫墮家聲’?!?/p>
燭花爆響,映得老人面上皺紋更深。
“可惜啊……”文彥博摩挲著案上那方“嘉佑重臣”的玉印,“你們連不墮家聲都做不到?!?/p>
他有些失望,沒想到自己的后人竟然如此蠢笨,真不知道將來誰能出來抗住家勢。
文彥博半倚在紫檀榻上,指尖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印——那是神宗親賜的“耆英”之寶。
窗外風(fēng)雨漸緊,屋內(nèi)卻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裂的輕響。
“都坐吧?!蔽膹┎┭燮の刺?,聲音沙啞如枯葉摩挲。“今夜,老夫給你們講講這大宋朝堂的‘棋局’。”
“如今的朝堂,分三撥人——”
他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呂大防一派,劉摯一派,還有……蘇軾那幫蜀地縱橫家?!?/p>
文及甫急道:“父親,蘇學(xué)士如今可是朝堂重臣,還是名滿天下的大文豪……”
“文豪?”
文彥博冷笑,“當(dāng)年范希文搞慶歷新政,歐陽永叔(歐陽修)跳得比他還高,醉翁先生文采滿天下傳名,結(jié)果呢?范公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天下事,不可為而為之者,愚也’。”
他抓起案上棋枰,將黑子白子嘩啦倒出:“范存仁想留新法余毒,是怕財政崩盤;劉摯、王巖叟要趕盡殺絕,是為博清流之名;至于蘇軾……”
一枚白子被彈到角落,“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才子罷了,風(fēng)流快活才是他的歸屬,朝堂不適合他,很快就要栽個大跟頭?!?/p>
文維申小心問道:“父親當(dāng)年與富弼、韓琦共事,如何能屹立不倒?”
老人眼中忽現(xiàn)追憶之色:“慶歷二年,夏賊元昊犯邊。韓稚圭(韓琦)非要主動出擊,范希文堅持固守?!?/p>
老人忽然嗤笑,“老夫當(dāng)時怎么說?——‘不如先派使者罵元昊一頓’?!?/p>
三子愕然。
“結(jié)果呢?韓琦兵敗好水川,范仲淹被罵怯戰(zhàn)。唯有老夫……”他撫須輕笑,“因為罵得精彩,反升了樞密直學(xué)士?!?/p>
燭光下,老人斑駁的面容竟透出幾分狡黠:“為官之道,不在對錯,而在‘分寸’。”
文宗道猶豫道:“可蘇子瞻說差役法害民……”
“他懂什么!”文彥博輕輕拍案,茶盞叮當(dāng)作響。
“當(dāng)年王安石搞免役法,司馬光要廢,老夫就說過——‘驟廢必亂’!如今果然如此,蘇軾又跳出來改,改來改去,個個想的都挺好,都沒有能人去執(zhí)行,就靠下面那群人嗎?搞得烏煙瘴氣,像什么話……”
他猛地咳嗽起來,喘息稍定后低聲道:“知道歐陽修晚年為何閉口不談?wù)聠??他臨死前的絕筆信中跟我說——‘天下弊病,如人衰老,非藥石可愈’?!?/p>
夜雪漸密,文彥博從袖中掏出三封泛黃的信札:“這是慶歷年間,范、富、韓三人給老夫的私信?!?/p>
他指尖點著信上斑駁墨跡:“范希文信中二十七處涂改,韓琦信上沾著好水川的血,富弼這封……”
老人忽然輕笑,“是他被貶青州前夜寫的,通篇都在罵諫官?!?/p>
“記住——”文彥博渾濁的眸子陡然銳利,“呂大防遲早倒臺,劉摯緊隨其后,蘇軾……呵,很快再貶南方,也罷,他對南方也熟悉,政務(wù)展開也快,一邊飲酒賦詩也可,一邊賞風(fēng)弄月也罷,壞不了事情。”
他緩緩合眼:“文家要想延續(xù),就記住八個字——‘不爭首功,不落人后’?!?/p>
一句話充分概括他的處事道理。
文彥博生于宋真宗景德三年(1006年),比包拯(999)年少七歲,年長歐陽修一歲,至今已經(jīng)歷經(jīng)四朝,見證了大宋王朝的風(fēng)云變幻。
慶歷年間,范仲淹等人發(fā)起慶歷新政,意圖革新弊政,振奮朝綱。
彼時,朝堂之上,以呂夷簡、王拱辰為首的守舊勢力頑固抗拒,新政推行舉步維艱。
文彥博身處變法漩渦之中,深知改革的艱難與風(fēng)險。他未盲目投身其中,而是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默默觀察局勢。
一方面,他與范仲淹等人保持一定距離,不輕易表態(tài),以免陷入黨爭的泥沼;另一方面,他暗中洞察局勢,在合適的時候,以溫和的方式提出一些有利于民生的建議,既不觸動守舊勢力的核心利益,又為新政的推行保留了一絲縫隙。
正是憑借著這種謹慎而又不失靈活的處世之道,文彥博在慶歷新政的風(fēng)波中穩(wěn)穩(wěn)立足。
熙寧年間,王安石發(fā)動熙寧變法,以雷霆之勢推行一系列新法,意圖改變大宋積貧積弱的局面。
一時間,朝堂之上,新舊黨爭驟然爆發(fā),新舊兩派大臣勢同水火。
文彥博身處這風(fēng)暴中心,卻能巧妙周旋。
他與王安石雖政見不同,但表面上維持著一定的和氣,不輕易與王安石發(fā)生正面沖突,做好神宗為他安排的異論相攪的角色。
同時,他巧妙地聯(lián)合一些對變法持保留態(tài)度的大臣,形成一股緩和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新法推行過程中的阻力。
而且,他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和人脈,為一些因變法而遭受不公平對待的官員求情,既贏得了這些官員的感激,又在朝堂上樹立了自己公正的形象。
憑借著這些權(quán)謀手段,文彥博在熙寧變法的狂風(fēng)驟雨中安然無恙,甚至一步步位極人臣。
“可惜啊,可惜,這三個蠢貨一輩子也學(xué)會不了?!蔽膹┎┫氲竭@里既有自傲也很失望。
書房內(nèi),燭火搖曳,光影在四壁上跳躍。
文彥博坐在主位上,三個兒子文及甫、文宗道、文維申臉上或茫然、或帶著不服氣,氣氛有些沉悶。
文彥博微微瞇起眼睛,目光從兒子們臉上掃過,心中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這幾個兒子,天資實在有限,對他說的話,似懂非懂,還總帶著自己的小心思。
等了許久。
見兒子們依舊未能完全領(lǐng)會,文彥博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失望。
他緩緩站起身來,在書房中踱步,緩緩講述起平定貝州王則叛亂的經(jīng)歷:“當(dāng)年貝州王則叛亂,局勢危急。王則占據(jù)貝州,招兵買馬,聲勢浩大。朝廷派兵鎮(zhèn)壓,卻屢屢受挫?!?/p>
他停下腳步,目光深邃地看向兒子們:“為父當(dāng)時參與謀劃平叛之策。吾深知,王則叛亂,雖是叛逆之舉,但其中也有不少百姓因不堪壓迫,被裹挾其中。
吾等若一味用強,只會讓百姓死心塌地追隨王則。于是,為父建議一邊派兵圍困,切斷其糧草供應(yīng),一邊派出使者,曉以利害,許以出路。
最終,叛軍內(nèi)部人心惶惶,不少人都選擇投降,王則大勢已去,才被順利擒獲。”
文及甫聽著,有些疑惑地問:“父親,那為何不直接強攻?”
文彥博無奈地搖搖頭:“強攻雖能速勝,但會死傷無數(shù)百姓,且貝州城高池深,強攻代價太大。為父行事,向來以大局為重,不能只圖一時之快?!?/p>
講完平叛之事,文彥博又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兒子們?yōu)槿颂幨赖慕?jīng)驗:“為父一生,深知為官之道,在于一個‘穩(wěn)’字。行事不可急躁,決策不可沖動。對待下屬,要恩威并濟;對待上司,要尊重而不諂媚;對待同僚,要合作而不結(jié)黨。”
他看著兒子們,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汝等若實在不成器,為父也不再勉強。為父的目光,已投向你們的子孫后代。望你們能好自為之,莫要辜負了祖宗的期望?!?/p>
此時,書房內(nèi)陷入一片寂靜,只有那燭火,依舊在默默燃燒,見證著這場充滿無奈與期望的家訓(xùn)。
這個八十歲的老人心情低落,渾濁目光望向花園,整個園子的布局精巧絕倫,曲徑通幽,一步一景。
沿著蜿蜒的小徑前行,兩旁是茂密的樹林,樹木郁郁蔥蔥,枝葉交錯,形成了一片綠色的穹頂。樹林中不時傳來鳥兒的鳴叫聲,清脆悅耳,讓人心情愉悅。
花園中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各種花卉。
春天,桃花、杏花、梨花競相開放,爭奇斗艷,仿佛一片五彩斑斕的花海;夏天,荷花亭亭玉立,荷葉田田,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散發(fā)著陣陣清香;秋天,菊花傲霜綻放,金黃的花瓣在陽光下閃耀著迷人的光彩,與周圍的楓葉相互映襯,構(gòu)成了一幅絢麗的秋景圖;冬天,臘梅傲雪凌霜,在寒風(fēng)中散發(fā)著陣陣幽香,為這寒冷的季節(jié)增添了一份溫暖與生機。
花園中還有幾處亭臺樓閣,供主人休憩賞景。
亭臺樓閣的建筑風(fēng)格各異,有的古樸典雅,有的精致玲瓏,有的氣勢恢宏。亭臺樓閣的屋頂覆蓋著琉璃瓦,檐角向上翹起,宛如飛鳥展翅,給人一種輕盈的感覺。
亭臺樓閣的周圍環(huán)繞著回廊,既方便主人行走,又增添了幾分優(yōu)雅的氣質(zhì),真是好一處人間勝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繁華富貴,轉(zhuǎn)眼即逝。”
“老友們,你們倒是輕松了,獨留老夫了?!?/p>
黑夜中,夜深人靜時,房內(nèi)傳來一陣喃喃低語:“務(wù)要人推行爾,務(wù)要人推行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