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殿角銅鈴在暮春的風(fēng)里叮當作響。
趙煦端坐在紫檀木書案前,手中的《仁宗御筆批答》已翻至末頁,紙頁間朱砂御批猶帶墨香,仿佛多年前那位寬厚君主的嘆息仍縈繞在字里行間。
“官家,慈圣遣梁惟簡來問,今日功課可曾完結(jié)?”
殿門處,內(nèi)西頭供奉官張茂則垂首稟報,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散官家眉間的沉思。
他身后,梁惟簡正肅立廊下,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透過半開的殿門,牢牢釘在少年天子的脊背上。
趙煦指尖微微一顫,仁宗批閱的疏議險些滑落。
他不必回頭,也能想象梁惟簡那張刻板如生鐵的臉——自元祐元年以來,這老宦官便是高后最鋒利的眼刀,連他每日臨的字帖、讀的史書,都要被此人謄錄成冊送往慶壽宮。
“朕正與先生論仁祖舊事?!?/p>
趙煦忽將書冊一合,清朗的聲音里刻意摻進三分孺慕,“先生,方才說到仁廟夜半忍饑不索羊羹,此事可真?”
侍講呂希哲聞言整了整襕衫,須發(fā)間的銀絲在斜照里泛著微光:“確有其事?!度首趯嶄洝份d,一夜官家批札至三更,腹中雷鳴,卻恐膳房擾民,竟取案頭冷胡餅啖之?!?/p>
他說著捧出一卷《玉堂嘉話》,“后來范文正上疏勸諫,仁廟笑答‘朕??忠谎灾?,賞及非人;一念之怒,刑及無辜’......”
殿中頓時響起一片低嘆,呂希哲滿臉的敬佩:“仁廟罷修翔鸞、儀鸞二閣時,曾言‘朕之侈心,一萌于中,則百姓之膏血,竭于外矣’——此真萬世帝王!”
趙煦適時垂下眼簾,作泫然欲泣狀:“祖宗如此仁厚,朕...朕當效之。”
袖中的手卻攥得生疼——這群大臣日日拿仁宗壓他,日日夜夜都在耳邊述說這些事情,任誰聽久了都會心煩意亂,精神崩潰。
梁惟簡輕咳一聲。張茂則立刻躬身:“官家,慶壽宮傳膳的時辰將至......”
“朕尚有一事請教?!?/p>
趙煦站起:“先生方才說仁廟晚年猶自手抄《無逸篇》賜宰執(zhí)?”
他邊說邊踱向殿側(cè)的書架,腰間玉帶撞響屋角邊緣的青銅編鐘,清越聲中,梁惟簡的眉頭擰成了疙瘩。
呂希哲未察異樣,反倒捋須微笑:“官家明鑒,正是此篇,仁廟書法本就登峰,再配上宣紙,那就更加極妙了,此紙乃李廷珪墨最佳配伍,仁廟嘗云‘紙壽千年,當載德政’......”
話未說完,忽見趙煦從架底抽出一冊蒙塵的《嘉祐政要》。
“原來在此!”
少年天子撫著斑駁的書脊,余光卻瞥見梁惟簡的腳尖已不耐地碾過地衣。
他陡然抬高聲調(diào):“朕昨夜讀至仁廟減罷荊湖路賦稅,當真是...愛民如子,前所未有?!?/p>
“官家。”
梁惟簡終于跨過門檻,鴉青袍服上的云紋在夕照里泛著冷光,“慈圣命老臣提醒——今日是慈圣親身教導(dǎo)官家的定例?!?/p>
老宦官特意在“定例”二字上咬了重音,眼風(fēng)掃過趙煦手中那本遺籍。
滿殿寂靜。連范祖禹都低頭盯著自己笏頭上的刻字。
趙煦緩緩放下書冊,“朕...這就去?!?/p>
他扯出個溫順的笑,轉(zhuǎn)身時卻將袖中暗藏的那位寬仁天子的朱批殘頁捏得更緊。
那上面有一行被蟲蛀蝕的小字,恰是當年寫給包拯的私諭:
“朕雖沖人,亦知威福當出于上......”
早春的宮道兩側(cè),唯余幾片零落的去年留下花瓣黏在青石板上,被趙煦有意無意地碾過。
他走得極慢,手中又捧著一本《仁宗讀書札記》,時不時便停下腳步,對著某段批注長嘆一聲,一臉被寬仁天子的圣訓(xùn)所觸動的樣子。
“梁供奉,你看——”
趙煦忽地駐足,指著書頁上一行朱批,“仁廟在此處寫道‘為君者當以百姓之心為心’,朕每每讀之,便覺慚愧?!?/p>
他抬眸望向梁惟簡,眼中閃爍著刻意裝出的誠摯,“不知如今汴京百姓,可還安樂?”
梁惟簡那張如老樹皮般褶皺的臉微微抽動,躬身答道:“官家仁厚,如今在慈圣垂簾之下,四海升平,百姓皆頌圣德?!?/p>
他目光低垂,始終不與少年對視,只盯著自己鞋尖上繡的云紋,“去歲京畿麥收三熟,漕糧滿倉,連西京洛陽的牡丹都比往年開得繁盛?!?/p>
趙煦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又天真地問道:“那江南呢?聽聞蘇杭之地——”
“官家?!绷何┖嗇p聲打斷,聲音雖輕卻不容置疑,“前面便是慶壽宮了,慈圣最不喜人遲誤?!?/p>
他側(cè)身讓出路來,袖中手指暗暗掐算著時辰——若再耽擱,慶壽宮那位怕是要起疑了。
趙煦見狀,只好悻悻合上書冊,卻又不死心地指向道旁一株老槐:“這樹怕是有百年了吧?記得此樹乃真廟手植......”
“官家好記性。”
梁惟簡干笑兩聲,眼角余光卻瞥見慶壽宮檐角的風(fēng)鈴已開始搖晃——這是慈圣慣用的信號,意味著她等得不耐煩了。
“只是......”他微微加重了語氣,“慈圣近日新得了幾卷《帝學(xué)》的注釋本,正等著與官家共賞呢?!?/p>
趙煦聞言,脊背頓時一僵。他太清楚祖母的手段了——那些所謂的“共賞”,不過是又一場精心布置的說教,拖延時間是完全無用的。
一年前因?qū)﹃P(guān)中軍餉奏章多問了一句,便被高太皇當著大臣的面,用“年少不更事”訓(xùn)斥了半個時辰。
“是了,大娘娘最重圣學(xué)?!壁w煦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
那上面有寬仁天子親筆繪制的麥穗圖,旁邊題著“農(nóng)為政本”四個小字。他壓低聲音:“梁供奉(內(nèi)東頭供奉官),你說...若仁廟在世,觀當今天下之盛,想必也會贊賞良多吧?”
梁惟簡聞言,臉色驟變,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臣...臣怎敢妄測圣意!”
他額頭抵著冰冷的磚石,聲音發(fā)顫,“慈圣常言,官家當以仁廟為楷模,節(jié)儉愛民,虛己納諫......”
趙煦望著老宦官瑟瑟發(fā)抖的背影,只覺索然無味,這也是他僅有的一點反擊手段了。
他抬頭看向慶壽宮那扇朱漆大門,門楣上“慈儉為寶”的匾額在夕陽下泛著刺目的金光。
殿內(nèi)隱約傳來高太皇與呂大防議事的聲音,那蒼老而威嚴的語調(diào),讓他瞬間想起了三年前那個雪夜——就是與這個聲音相似,壓迫人心,那道聲音已然消逝。
“走吧。”趙煦整了整袍袖,將書冊緊緊抱在胸前,當做唯一的護身符。
臨踏入殿門前,他最后望了一眼暮色中的宮墻——那里有只離群的鷹正掠過角樓,向著宮外的天空飛去。
慶壽宮內(nèi),呂大防正為高太皇講解治國安民之道。
檀香裊裊中,這位三朝老臣手持象牙笏板,聲音不疾不徐:“太皇太后明鑒,孔圣人云‘苛政猛于虎’。本朝安民之要,首在輕徭薄賦?!?/p>
他翻開手中抄本,指著其中朱筆圈注處:“一代賢后長孫皇后曾言‘取法于上,僅得為中’。今圣后垂范六宮,減膳撤樂,正合‘克勤于邦,克儉于家’之訓(xùn)。”
高太皇聞言,指尖在翡翠佛珠上微微一頓。
簾外春雨淅瀝,將老婦人眼角笑紋映得愈發(fā)深刻:“呂卿家過譽了,老身不過遵循祖宗舊制......”
“圣后過謙了?!眳未蠓捞岣呗曊{(diào),余光瞥向殿角靜立的趙煦,“《詩經(jīng)》有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圣后以勤儉仁慈治家,正是垂范天下。”
他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卷書:“班昭此篇,臣觀圣后早已身體力行?!?/p>
趙煦眼見此書,心中泛起極大的恐懼,身體忍不住顫抖。
老婦人輕笑出聲,手中茶盞泛起漣漪。
她當然明白呂大防刻意在少年天子面前這般稱頌的深意——那卷《女誡》分明是前兩年她命人送去資善堂的。
“官家。”她轉(zhuǎn)向趙煦,聲音慈愛中帶著鋒芒,“呂相公方才說的‘民為邦本’,你可明白?”
趙煦垂首盯著外面花園青磚縫里一株將死的苔蘚:“孫兒謹記?!?/p>
“記著不夠?!崩蠇D人用銀匙輕敲盞沿,叮的一聲在殿內(nèi)回蕩,“要像呂相公這般,把圣賢書讀進骨子里?!?/p>
她指著呂大防腰間玉帶,“瞧這魚袋上的紋飾,還是先帝賞的。呂卿家卻日日戴著,這份念舊之心......”
呂大防立即會意,轉(zhuǎn)向少年郎躬身:“臣請官家細觀此紋——”
他解下玉帶,露出內(nèi)側(cè)磨損的刻痕,“正如圣人所言:為君者當時時自省,節(jié)儉以養(yǎng)德,修文德以招來遠人,是時天下無有不從;為臣者當諫補君王,匡扶朝政得失,是時君臣相宜,政令通達,賢才踴躍?!?/p>
案上《論語》竹簡已褪了篾青,泛出經(jīng)年的蒼黃。
今年高齡六十二歲的老人指尖撫過“季氏將伐顓臾”六字。
“昔年孔子聞季孫氏欲伐顓臾,夜不能寐,披衣作《龜山操》以諫——”
“孔子斥之:‘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他忽然轉(zhuǎn)身,腰間玉帶鉤上鑲嵌的白玉映出趙煦請教的面容。
“因其乃伏羲之后!”
“周公分封時特賜東蒙主祭,此乃禮樂之本!”
老者從早就準備好的漆盒中取出一柄象牙算籌。
“官家請看——”他將算籌排成九宮格,“周禮以九畿定邦:侯、甸、男、采、衛(wèi)、蠻、夷、鎮(zhèn)、藩。”
枯瘦的手指依次撥動算籌,“此乃孔子‘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之本?!?/p>
一旁的宮女適時配合展開一幅絹本《魯國故城圖》,老人手指點向曲阜城外:“顓臾乃伏羲之后,周公分封時特賜東蒙主祭——”
“孔子云‘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伐之,是棄禮也!”
“禮樂不修,何以存國?”
“昔齊桓公伐楚,管仲不責(zé)楚子僭越,反問‘包茅不入’——”他目光如電射向少年,“官家可知其妙?”
“請先生詳解?!?/p>
“因包茅乃祭祀縮酒之物!”呂大防擊案,驚得青玉硯中墨汁飛濺,“看似責(zé)貢物不備,實則以禮法責(zé)之!此方為圣人之道!”
老人已然化身為了儒家護道者,正進入了那種玄之又玄的狀態(tài),仁義禮智信渾然一體,成了上古先賢的化身。
高太皇斜倚在青鸞紋憑幾上,腕間新?lián)Q的念珠隨著她點頭的動作輕輕晃動。
幾個小宮女捧著香爐侍立兩側(cè),裊裊青煙將老婦人慈祥的面容映得愈發(fā)柔和。
一個小黃門捧著青瓷茶盞上前,趙煦本以為說教已過,誰料呂大防接過茶盞,卻不急著飲:“官家請看這茶湯,清澈見底,正如君子之心。若以武力征伐,便如攪動茶湯,徒增渾濁?!?/p>
“呂卿家解得好?!?/p>
高太皇轉(zhuǎn)向趙煦,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官家可要牢記,仁德才是治國之本。”
趙煦垂首應(yīng)是,目光落在竹簡“既來之,則安之”六字上。他端坐的姿態(tài)紋絲不動,連衣袍的褶皺都顯得格外恭順。
唯有微微發(fā)白的指節(jié),泄露了少年天子內(nèi)心的波瀾。
“官家再請看此處?!?/p>
“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他誦讀時,腰間金魚袋上的銘牌一下下輕叩案幾,在寂靜的殿內(nèi)敲出沉悶的節(jié)奏。
“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 ?/p>
“官家可知,洛陽白波鎮(zhèn)去年納粟比熙寧時多出三成,正是因廢除了青苗......”
高太皇輕咳一聲,呂大防恍然回過神來將后半句話咽了回去,氣勢一泄,退出了玄妙狀態(tài)。
老婦人溫聲道:“官家可聽明白了?”
趙煦垂首盯著竹簡上被蟲蛀穿的“安之”二字:“孫兒謹記?!?/p>
高太皇太后滿意地頷首,眼角笑紋愈發(fā)深刻:“呂相公學(xué)問精深,官家當用心學(xué)習(xí)。”
她轉(zhuǎn)向趙煦,語氣慈愛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將來必要做一位垂拱而治的明君?!?/p>
趙煦恭敬地應(yīng)道:“孫兒謹記祖母教誨?!彼曇羝椒€(wěn),目光真誠,任誰都挑不出半分錯處。
唯有梁惟簡借著添茶的機會,瞥見少年天子袖中的讀書札記被攥得發(fā)緊。
老宦官手一抖,幾滴茶湯濺在案幾上,很快被宮女們悄無聲息地拭去。
殿外雨聲漸密,將慶壽宮籠罩在一片朦朧水霧之中。
呂大防的講經(jīng)聲、高太皇太后的贊許聲、宮女們輕巧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完美的“圣君賢臣”圖景。
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滴雨水順著窗欞滑落,在青磚地上濺起微不足道的水花。
今天“定例”準備的教學(xué)物很是齊全。
呂大防從漆盒捧出周代青銅匜:“此乃成王賜魯公之器,內(nèi)鑄‘明德慎罰’四字?!?/p>
清水注入?yún)F中,沿著饕餮紋緩緩流淌,“孔子見季氏八佾舞于庭,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謂禮崩樂壞之始!”
暮色染透窗紗時,呂大防最后展開末章:“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p>
“呂卿家?!?/p>
高太皇開口打斷了老夫子翻滾的文思,正打算侃侃而談,多引用典故,追慕先賢周游列國,勸說列國國君行王道治國......
“今日就講到這里罷。官家年紀尚小,需得慢慢領(lǐng)會。”
說書說到一半便被幾次三番打斷,呂大防無奈躬身請辭。
“老身乏了?!备咛蕯[擺手,腕間寶釧撞出清越聲響,“呂卿家且去。官家留下,把《孝經(jīng)》第四章抄三遍。”
“來人,賜呂卿家北苑先春茶?!彼疽鈱m女呈上茶盞,青瓷映著呂大防溝壑縱橫的老臉。
“卿家今日勞神了?!?/p>
“老臣謝過圣后?!?/p>
當呂大防的皂靴聲消失在廊下,老婦人收回眼神,目光壓向趙煦:“知道為何單留這章?”不等回答,她自案頭《列女傳》中抽出一頁泛黃的紙——正是向太后前日遞的文書。
“《孝經(jīng)》云‘資于事父以事母,而愛同’?!彼凇澳浮弊稚现刂匾贿担昂芸毂闶悄隳负笊?,可要記得當用心于功課來回報養(yǎng)育之恩,這樣就是吾等作為長輩,收到的最好禮物?!?/p>
“孫兒謹記?!?/p>
趙煦余光從那本該死的《女戒》劃過,心中大為松了一口氣,終于熬過了這該死的慶壽宮老婦人定例講學(xué),每一次都要他半條命,半夜驚醒。
誰料老婦人見少年緊繃的身子放松三分,立即淡然道:“仁祖皇帝十歲能背《孝經(jīng)》全篇,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