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獄開局我叫李浩。211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被分配去了“紅旗路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
這個地方我甚至在地圖上都搜不到精確位置。等我拖著箱子找到那里，天正下著小雨。
我推開報到處那扇虛掩的門，里面一個男人陷在藤椅里，
正往一個印著“為人民服務(wù)”的搪瓷缸子里吐瓜子皮?！澳愫?，我叫李浩，來報到的規(guī)培生。
”我開口。他沒理我，頭都沒抬。我就那么站著，琢磨著要不要再出聲。正尷尬著，
他才從鼻子里“嗯”了一聲，朝桌子揚了揚下巴。“那兒，自己找表填。
”我拉了張椅子在角落坐下，離他遠遠的。桌上全是灰，
我翻了半天才從廢紙堆里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登記表，心里只想快點填完走人。剛寫下名字，
門外突然沖進來兩個人，帶著一身雨水。一個女的扶著一個男的，那男的臉色慘白。
他突然弓下身，手沒捂住嘴，“哇”的一聲，吐了一口東西在地上。我定睛一看，是血。
黏稠的，帶著血塊。我腦子里的教科書自動翻頁，肺結(jié)核？支氣管擴張？還是腫瘤？
可我人僵住了，不知道第一步該干什么?！安?。”吐瓜子皮的男人罵了一句，
從藤椅里彈了起來。他把手機往桌上一扔，人已經(jīng)沖到病人面前，蹲下，盯著地上的血。
“哪兒不舒服？”他問那個扶著人的女的?！八妊?！胡主任，你快看看！
”女的快哭了。“我問他哪兒不舒服！”他的聲音一下就沉了下去?！靶乜冢?/p>
他說胸口悶得慌！”“多久了？”“就……就剛才！在工地上干活，
突然就……”“我問胸口悶多久了！”他打斷了她。“有……有三四天了吧，他一直忍著，
說是累的?！薄耙郧坝羞^沒？”“沒有??！他身體好得很！”他已經(jīng)把聽診器塞進耳朵，
貼在那個男人的后背上聽。然后他抬起頭，眼睛像刀子一樣扎向我。“看戲呢？”他沖我喊，
“你是醫(yī)生還是木頭樁子？”我臉一下就燒了起來。“還不過來幫忙？”我趕緊跑過去。
“推個輪椅！送搶救室！”“哦……”我還有點蒙?！芭妒裁磁叮】烊?！
”我慌忙轉(zhuǎn)身去找輪椅，這破地方還有搶救室？我推著一輛輪子歪斜的輪椅回來，
那個叫老胡的男人已經(jīng)把病人架起來，往里屋拖。“血壓計！氧氣瓶！快！
”他頭也不回地對我下命令。我沖進那間所謂的“搶救室”，里面只有一張床，
一個掉漆的柜子，和一個看起來比我還老的氧氣瓶。我手忙腳亂地找出血壓計?！八惺裁矗?/p>
”老胡把病人安頓在床上，問那個跟著跑進來的女人?！皬埜毁F。”“多大？”“四十二。
”“干什么的？”“在對面工地打零工?！薄叭?，門口登記臺，把他的信息填上。
身份證帶了沒？”“帶了帶了?！薄翱烊ィ 彼雅舜虬l(fā)走了。
他解開張富貴沾滿灰塵的工服扣子。我拿著血壓計跑過去，袖帶纏了好幾次才纏好。
“血壓160/110?！蔽蚁蛩麍蟾?，聲音有點抖?！皨尩?。”老胡低聲罵了一句，
抬頭看我，“靜脈通道會建嗎？”“會?！蔽以谀Ｐ蜕暇氝^?！叭?，找王護士拿東西，
給他掛一瓶生理鹽水，速度要快。”“好。”我跑出去找護士站，腦子還是一片空白。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活的、正在咳血的病人，他叫張富貴，四十二歲，在工地打零工。
等我拿了東西跑回搶救室，張富貴又咳了一聲，一口血沫噴在老胡的手臂上。老胡沒躲，
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用另一只手給他順了順背。他看我拿著輸液器站在門口，
眼神像要吃人?！斑€愣著？”“救人！”第二章 木頭樁子我沖到床邊，
撕開輸液器的包裝袋，手卻在抖。我在學(xué)校模型胳膊上扎過上百針，閉著眼都能找到血管。
但張富貴的手臂又黑又瘦，布滿了老繭和傷疤，血管陷在干枯的皮膚下面，根本看不清。
“找不到血管……”我下意識地給自己找借口?！罢也坏骄陀檬置?！
”老胡正在給張富貴墊高枕頭，頭也不回地吼。我深吸一口氣，
用手指在他手肘內(nèi)側(cè)按壓尋找。張富貴又是一陣猛咳，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我好不容易摸到一根有彈性的血管，拿著針頭對準，扎了進去。 沒回血。 針扎偏了。
張富貴“嘶”的一聲，痛得縮了一下手。我額頭上的汗一下就冒出來了?！皠e動！
想活命就別動！”老胡按住張富貴的肩膀，然后扭頭看我，“怎么回事？
”“他的血管……太滑了?！薄白岄_！”老胡一把將我推到一邊，自己拿過一根新的針頭。
他連止血帶都沒綁，就用粗糙的左手拇指在張富貴的手背上用力一按，
一根血管立刻顯現(xiàn)出來。他看都沒多看，右手拿著針，穩(wěn)、準、狠地一下就扎了進去。
暗紅色的血液立刻回流到了輸液管里。整個過程不到五秒。我站在旁邊，像個傻子。
他把輸液速度調(diào)到最快，然后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喂，120嗎？
紅旗路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有病人急性上消化道出血，需要馬上轉(zhuǎn)院。對，
生命體征暫時平穩(wěn)，但情況很急?！彼麙炝穗娫?，又撥了另一個號碼?！拔梗现軉?？
我胡衛(wèi)國。我這兒有個病人，大出血，馬上轉(zhuǎn)到你們急診去。你跟下面人打個招呼，
綠色通道，別給我耽誤了。行，謝了。”他打完電話，張富貴的老婆正好跑進來?！昂魅?，
他怎么樣了？要不要緊？”“命暫時保住了，但要立刻送大醫(yī)院，這里處理不了。
”老胡指了指門外，“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去準備錢?！薄板X？”女人愣住了，
“要……要多少錢？”“先準備個一兩萬，后面肯定還要更多。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男人?！薄澳勤s緊想辦法。去借，去找親戚，快點。人送到醫(yī)院，沒錢寸步難行。
”老胡的語氣很硬，沒有半點安慰的意思。女人的臉瞬間就白了。她嘴唇哆嗦著，
從口袋里掏出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機，手指在上面劃了半天，一個電話也沒撥出去。
“胡主任……我們……我們沒錢……”她帶著哭腔說，“我們是來這里打工的，
工錢還沒結(jié)……”老胡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沒說話。 他從自己口袋里掏出錢包，
從里面數(shù)了五百塊錢，塞到女人手里?！跋饶弥焯栟k住院，剩下的我再想辦法。記住，
到了醫(yī)院別吵別鬧，就說錢家里人正在送，讓他們先救人。”女人攥著那五百塊錢，愣住了，
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皠e哭了，哭解決不了問題。”老胡皺著眉，
“你男人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后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很快，外面?zhèn)鱽砹司茸o車的聲音。
我和老胡，還有兩個急救員，一起把張富貴抬上了車?？粗茸o車閃著燈開走，
我才松了一口氣，感覺后背都濕透了。我跟著老胡走回那間破辦公室。 他坐回他的藤椅，
拿起那個大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濃茶，然后看著我?！袄詈啤！薄啊?。
”“你念了幾年書？”“七年。”“七年，就念出個木頭樁子？”我低著頭，臉燙得厲害，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澳阌涀 ！彼烟麓筛鬃又刂氐胤旁谧郎希l(fā)出“砰”的一聲。
“在書上，病人只是一行字。在這里，病人是會死在你手上的一條命。
”第三章 福利姬接下來的幾天，我過得跟行尸走肉一樣。老胡把我扔在前臺分診，
每天的工作就是給來看病的大爺大媽量血壓、測血糖，然后把他們分給不同的醫(yī)生。
他自己則在診室里忙得腳不沾地，對我基本不聞不問。我感覺自己不像個醫(yī)生，
更像個服務(wù)員。這天下班，我正準備開溜，老胡叫住了我。“李浩，跟我去個地方。
”“去哪兒？”我問?！俺鲈\。廢話怎么那么多。”我只好跟著他走出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
他沒開車，也沒騎車，就這么走著。我們穿過幾條又臟又亂的小巷子，
兩邊都是自建的出租房，墻上掛滿了晾曬的衣服，像萬國旗。最后，
他在一棟看起來快要塌了的筒子樓前停下。“幾樓？”我看著黑洞洞的樓道，有點發(fā)怵。
“五樓，頂樓?！睒堑览餂]有燈，堆滿了雜物。我們爬到五樓，
老胡在一扇破舊的木門前停下，敲了敲門。 沒人應(yīng)。 他又敲了敲，聲音大了點?！靶￠伲?/p>
開門，我是胡叔?！崩锩孢€是沒動靜?！拔也??！崩虾R了一句，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
找了一把插進去，門開了。 一股餿味撲面而來。房間很小，大概就七八平米。一張床，
一張桌子，一個衣柜，就占滿了所有空間。床上躺著一個女孩，用被子蒙著頭，一動不動。
桌上堆滿了吃剩的外賣盒子，已經(jīng)長了綠毛。 我注意到桌上還有一套奇怪的設(shè)備，
一個帶補光燈的手機支架，一個專業(yè)的麥克風(fēng)?！斑@……什么情況？”我問。
“昨天她房東給我打電話，說她兩天沒出門了，讓我來看看?！崩虾哌^去，
想把女孩的被子拉開?！皾L！” 被子里傳來一聲尖叫，女孩猛地把被子拉得更緊了。
“小橘，是我，胡叔。”老胡的語氣放緩了，“你再不開燈，不吃飯，身體就垮了。
”“我不要你管！你滾！”“你媽昨天又打電話給我了，問你好不好。
”被子里的人頓了一下，然后發(fā)出嗚咽聲。“別跟我提她！我沒有媽！”老胡嘆了口氣，
對我使了個眼色?！澳?，去樓下小賣部，買兩桶泡面，一根火腿腸，兩個鹵蛋。要熱的。
”“啊？”“啊什么啊！快去！”我只好又跑下五樓。等我提著泡面回來，
老胡已經(jīng)把房間的窗簾拉開了。床上那個叫小橘的女孩坐了起來，但還是用被子裹著自己，
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她看起來很小，也就十七八歲，頭發(fā)染成奇怪的粉色，亂糟糟的，
眼睛又大又空洞。老胡把泡面撕開，用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熱水瓶倒上水?！俺渣c東西吧。
”他把泡面放到女孩面前的桌子上。女孩看了一眼泡面，又看了一眼老胡，然后突然伸手，
把兩桶泡面全都掃到了地上。 面湯和面條灑了一地?！拔艺f了我不想吃！你們都想逼死我！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 我嚇了一跳。這女的有病吧。老胡卻沒生氣。他蹲下身，
默默地把地上的面條和垃圾收拾干凈?！靶?，不吃就不吃?！彼酒饋?，看著女孩，
“我問你，你是不是又跟那個叫什么‘榜一大哥’的聯(lián)系了？”女孩的身體一顫， “沒有！
”她大聲反駁?！皼]有？”老胡冷笑一聲，“你看看你手機。他又給你發(fā)信息了吧？
是不是又說要給你刷禮物，讓你聽他的話？”“我沒有！你別胡說！
”“那你把手機給我看看?！薄安唤o！”女孩死死地攥住藏在被子里的手機。老胡盯著她，
沒再說話。房間里一片死寂。過了一會兒，老胡對我說：“走吧?！蔽毅蹲×?。就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