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fēng)裹挾著咸腥味拍打在我的臉上，我站在碼頭邊，手里攥著一把皺巴巴的鈔票。
這是我連續(xù)第三十六天凌晨三點起床，跟著漁船出海打撈的報酬。“知夏，今天收成不錯??！
”同船的老張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將鈔票小心地塞進貼身的口袋里。
這件外套我已經(jīng)穿了五年，袖口磨得發(fā)白，肘部內(nèi)側(cè)補了又補。二十五歲的年紀，
我的雙手粗糙得像四十歲的婦人，指甲縫里是永遠洗不凈的魚腥味。
五年前那個雨夜仿佛就在昨天。沈昭渾身濕透地沖進家門，臉色慘白如紙，“知夏，
出事了……魚苗……全死了……”他顫抖著抱住我，像個無助的孩子。漁場老板索賠兩百萬，
否則就要報警。那時沈昭抱著我痛哭流涕，說對不起我，說一定會努力工作還債。
我賣掉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那是我在這世上最后的依靠。一百三十萬，
我一分不留全給了漁場老板王靈超。剩下的七十萬，我和沈昭約定一起償還?！爸?，
我發(fā)誓，這輩子絕不會辜負你?！鄙蛘旬?dāng)時跪在我面前，眼含熱淚?；貞洷皇謾C鈴聲打斷。
是沈昭發(fā)來的信息：“今晚加班，不回家吃飯了。”我嘆了口氣，將手機放回口袋。
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十次加班了。我習(xí)慣性地走向菜市場最便宜的攤位，
挑了幾顆蔫黃的青菜和一小塊最廉價的魚腩。路過服裝店時，我忍不住駐足，
櫥窗里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小姑娘，要試試嗎？現(xiàn)在打五折呢！
”老板娘熱情地招呼。我搖搖頭，快步走開。我已經(jīng)五年沒買過新衣服了。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出租屋，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魚腥味和霉味，
墻壁上斑駁的水漬像一張張扭曲的笑臉。我機械地把買來的菜放在灶臺上，
突然一陣眩暈襲來，眼前發(fā)黑?！翱赡苁亲罱哿恕蔽曳鲋鴫?，
跌跌撞撞地走到臥室躺下。睡了沒多久，大門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驚醒了我。
我下意識看了眼鬧鐘——下午六點，沈昭不是說今晚要加班嗎？難道又臨時不加了？
我急忙起身，懊惱地想著早知道該多買塊牛肉，這樣就可以做沈昭最愛吃的番茄牛腩。
反正……最后一筆債馬上就要還清了。我的手剛碰到臥室門把，
就聽見沈昭打電話的聲音：“……我拿點東西，馬上就到，寶貝別急。”寶貝？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心臟突然狂跳起來?！澳桥堒O魚苗我已經(jīng)下了單，
等到了就放到上次送你那個漁場養(yǎng)……”沈昭語氣溫柔，“……知夏？她不知道，
那個蠢女人還在拼命還債呢……”我的血液瞬間凝固，耳邊嗡嗡作響。魚苗？漁場？還債？
蠢女人？這些詞像刀子一樣扎進我的心臟。“……上次流產(chǎn)的事你別自責(zé)，
反正我也不想要她的孩子……”沈昭似乎找到了要拿的東西，“……待會兒見，晚晚寶貝。
”防盜門關(guān)上的瞬間，我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流產(chǎn)？半年前我意外小產(chǎn)，
醫(yī)生說是服用了不當(dāng)藥物導(dǎo)致的。當(dāng)時沈昭抱著我痛哭，說一定是我太勞累了?，F(xiàn)在想來，
那段時間江晚經(jīng)常來家里“做客”，每次都“好心”地給我?guī)аa湯……我跌坐在地上，
抱頭痛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我顫抖著爬向衣柜，
從最底層翻出所有的存折。這些錢原本是要留作生活費和應(yīng)急用的，現(xiàn)在……不需要了。
我麻木地計算著數(shù)字，加上今天賺的，剛好夠還清最后一筆債?！懊魈臁蔽也粮裳蹨I，
聲音嘶啞，“明天就去還錢，然后……永遠離開這個地方。”第二天上午，
我?guī)еf塊錢來到王靈超的漁場。這里豪華敞亮，嶄新的辦公樓，整齊的養(yǎng)殖池，
工人們忙碌的身影。和我工作的破舊小碼頭形成鮮明對比?！皢?，
這不是咱們的勞模林知夏嗎？”王靈超坐在真皮轉(zhuǎn)椅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來得真早啊。
”我把錢放在桌上：“這是最后一筆，欠條可以還給我了嗎？”王靈超沒有碰錢，
反而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他朝里間喊道：“哥，快把欠條拿出來。
”我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里間的門開了，一個人影晃了出來，竟然是——沈昭。
“你……”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沈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手里捏著那張欠條：“靈超其實是我表弟。這個漁場……一直都是我的。
”我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為什么？我根本無法理解，沈昭為何要這么做？想到沈昭明明有錢，
當(dāng)時卻對我重病的母親見死不救，我渾身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倒退幾步扶住墻，才勉強站直。
我突然想到了昨天的電話，沈昭是為了江晚？我家和江晚家祖輩存在一些矛盾，事情復(fù)雜，
已經(jīng)很難說誰對誰錯。沈昭竟然為了江晚……“你就這么愛江晚嗎？”我苦笑，
聽見自己破碎的聲音，“為了她做到這種地步？”沈昭愣了一下，
反問：“昨天傍晚……你在家？”“當(dāng)然了！你是不知道昭哥有多愛我！
”一個嬌媚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江晚牽著一只貴賓犬走進來，
狗脖子上赫然圍著我親手織給沈昭的圍巾。
我死死盯著那條圍巾——那是我熬了三個通宵織的，沈昭說弄丟了，我還郁悶了好久。
江晚親昵地挽住沈昭的手臂，得意地看著我。她炫耀般地晃了晃手上的鉆戒，
“這是昭哥送我的，用的就是你這些年‘還債'的錢哦～”“你……”我剛要開口，
王靈超突然拍桌而起：“少廢話！林知夏，你知道當(dāng)年你爺爺做的事情，
對小晚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嗎？”他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跪下！給我嫂子道歉！
”我開始掙扎，卻被王靈超狠狠按在地上。膝蓋撞擊大理石地面的疼痛讓我眼前發(fā)黑。
“邊扇自己耳光邊道歉！”王靈超厲聲道。江晚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快意。
沈昭……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觀。我還想掙扎著起身，卻被王靈超一腳踢中腹部，
我疼得喉嚨口涌起一陣血腥味。視線模糊了，我顫抖著抬起手——啪！“對不起……”啪！
“對不起……”每一下耳光都像打在我的靈魂上，透過淚水，
我將這幾張丑惡的面孔深深刻進腦海。我捂著臉低下頭，
拖著疼痛不已的身體走在回家的路上。轉(zhuǎn)過街角，一陣熟悉的貓叫讓我渾身一震。
市場邊緣的鐵籠里，一團白色身影格外醒目?！把┣颍俊蔽?guī)缀跏菗涞交\子前，
手指扣在冰冷的鐵欄上。白貓立刻抬起頭，藍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它還記得我！
雪球是我十八歲生日時表姐送的禮物，一只純白的波斯貓，眼睛像兩顆藍寶石。
我記得為了還債賣掉它的那天，它似乎感知到什么，用爪子死死勾住我的毛衣不肯松手，
最后是店老板強行把它拽走的。“小姐要買嗎？純種波斯，只要三千?！鄙特湸曛譁愡^來。
我的心臟狂跳，手伸進口袋卻只摸到幾張零錢。我咬著嘴唇：“能……能給我留一天嗎？
我明天一定帶錢來?！鄙特湹男θ萘⒖滔В骸安恍邪?，這貓搶手得很，剛才還有人問價呢。
”我正要再求情，一只修長的手突然從旁邊伸來，拎起籠子：“這貓我要了。
”這個聲音讓我血液凝固。沈昭穿著筆挺的黑色風(fēng)衣站在那里，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冷漠。
他看都沒看我一眼，直接掃碼付款?！罢迅纭贝┲t色羊絨裙的江晚從后面挽住他的胳膊，
“真的要買給我呀？”“你不是說喜歡嗎？”沈昭低頭看她時，眼神溫柔得刺眼。
籠子里的雪球突然劇烈掙扎起來，朝我伸出爪子。我下意識伸手，卻被沈昭側(cè)身擋住。
“林知夏，”他終于看向我，嘴角掛著譏諷的弧度，“連只貓都養(yǎng)不起的人，就別碰了。
”江晚咯咯笑起來，故意在我面前晃了晃籠子：“謝謝昭哥了，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她特意加重了其中兩個字，讓我后背發(fā)涼。他們轉(zhuǎn)身離去時，
雪球凄厲的叫聲像刀子一樣剮著我的耳膜。我僵著身體站在原地，
對所有發(fā)生的一切無能為力。那晚，我蜷縮在空蕩蕩的出租屋里，懷里抱著雪球常趴的墊子。
第二天傍晚，我提著一袋子菜走出菜場，被一抹紅色擋住了去路。江晚獨自站在路燈下，
手里拎了個黑色塑料袋?！罢媲砂。种?。”她笑得甜美又惡毒，“給你看個好東西。
”塑料袋“啪”地掉在地上，一團白色滾到我腳邊。那是雪球，
曾經(jīng)蓬松的白毛沾滿暗紅血跡，脖子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我的視線瞬間模糊，
整個人跪倒在水泥地上?！拔腋嬖V昭哥這畜生撓了我一下，”江晚俯身在我耳邊輕語，
“他就親手擰斷了它的脖子！”她站直身體，退后了幾步，居高臨下地睨著我：“你看，
你的貓是我的，昭哥也是我的?！蔽业氖种赣|到雪球冰冷的小身體，它的藍眼睛還半睜著，
里面凝固著最后的恐懼。胃里一陣翻涌，我干嘔起來，卻什么都吐不出。
“瘋子……”我顫抖著捧起雪球的尸體，“你們兩個都是瘋子……”江晚開心地笑著走遠，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一下下砸在我的心里。我脫下外套裹住雪球，
淚水砸在它僵硬的身體上，與它毛發(fā)上粘著的血混成一片。
這條走過無數(shù)次的馬路突然變得漫長，紅綠燈的光暈在淚水中扭曲成一片血色。
尖銳的剎車聲刺破夜空時，我正站在斑馬線中央。刺目的車燈照亮我懷里的雪球，
也照出駕駛座上驚恐的臉。世界天旋地轉(zhuǎn)，我的左腿傳來粉碎般的劇痛。
“救……命……”我躺在血泊中，一輛黑色路虎緩緩?fù)Ｔ谖业呐赃叀Ｉ蛘呀迪萝嚧埃?/p>
冷漠的目光掃過意識模糊的我。一旁的江晚說了什么，他忽然冷笑一聲。
輪胎碾過石礫的聲音漸漸遠去?；秀遍g，
我看到雪球在路燈下對我眨眼……消毒水的氣味鉆進鼻腔，
我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已經(jīng)三個小時。左腿傳來的劇痛像有電鉆在骨髓里攪動，
但比起心里的空洞，這疼痛反而成了某種安慰。
至少證明我還活著——在經(jīng)歷那樣慘痛的撞擊之后。“有人來看你了。
”替我換好藥的護士小聲說。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香奈兒五號的味道先于人影飄進來。
江晚拎著果籃站在門邊，鮮紅的指甲與蒼白病房形成刺眼對比?！奥犝f你要變?nèi)匙恿耍?/p>
”她放下果籃，里面躺著幾個腐爛的蘋果，“昭哥讓我來看看你?！蔽疫o被單，
布料在掌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撕裂聲?！皾L出去?！苯硐袷菦]有聽到，反而在床邊坐下，
濃郁的香水味混著水果的腐爛氣味令人作嘔，“你知道嗎？昭哥已經(jīng)把你們的出租屋退了，
你的東西估計都被……”“我說滾出去！”我撐起了身子，輸液架在手中顫抖。
走廊傳來腳步聲，剛剛給我換藥的護士在門口探頭。江晚看了眼門口，
笑道：“你知道沈昭為什么要報復(fù)你嗎？”她在起身前靠近我耳邊低語：“樓梯間等你，
給你十分鐘?！边@其實還有什么隱情嗎？我心中疑惑，猶豫幾刻，還是拿起了一旁的拐杖。
等我拄著拐杖挪進樓梯間，江晚正倚在窗邊抽煙，煙霧繚繞中她的輪廓像條艷麗的毒蛇。
“這里有你想要的真相，”她彈了彈煙灰，拿出一只手機，“你看了就會明白！
”我上前正要接手機，江晚突然揚手一扔，手機在空中形成一條拋物線，落到樓梯下方去了。
我下意識往樓梯口一探，江晚往旁邊閃身，涂著蔻丹的手輕輕一推——世界又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最后，我的后背重重砸在一級臺階上，負傷的左腿傳來沉悶的“咔嚓”聲。劇痛中，
我看見江晚慢條斯理地整理完裙擺，輕抿著嘴角一步步走下樓梯，
高跟鞋的踢踏聲在樓道里回蕩。“你還真信?。∫蝗缂韧赖孟耦^豬！
”她附身嘲諷地看著我，把煙頭按在我打著石膏的腿上，“看來這次是真的要瘸了呢！
”再次醒來時，我的主治醫(yī)生正在和一旁的護士講話，“……必須截肢，
感染已經(jīng)擴散到大腿……”他轉(zhuǎn)頭看見我睜開的眼睛，表情一頓，搖搖頭嘆了口氣。
一天后的手術(shù)很成功，如果失去左腿膝蓋以下部分能叫成功的話。
我盯著病號服下空蕩蕩的位置發(fā)呆，病房門再次被打開。沈昭西裝革履地站在床邊，
目光掃過我的左腿時皺了皺眉?！巴硗矶几嬖V我了，”他開口第一句話就讓我的心沉到冰窖，
“你不和她吵架又怎么會搞成這樣？”我死死盯著這個我愛了這么年的男人，
突然想起我媽在我結(jié)婚前一晚的話?！靶≌堰@人哪都好，工作能力強又有責(zé)任心，
但最近我總感覺他有心事，把你交給他我總隱隱有些不放心。”我忘記我是如何開口安慰她，
讓她放心的。其實想想我和沈昭朝夕相處，捫心自問，我是真的一點都沒有感受他的異樣嗎？
無非是我自欺欺人罷了。往常他性格上所有令人欣賞的特點——冷靜、隱忍、有手段，
都變成了對付我的利器，一無所有的我拿什么跟他斗？！沈昭看我一直不說話，
不耐煩地抬手看了看腕表?！昂喼笔亲宰髯允??！彼D(zhuǎn)身離去前丟下這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