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在沙漠種出綠洲那天，打電話通知我我們可以不用離婚了。太好了，可我已經(jīng)簽了字，
我透明的身體扔不掉那張A4紙重量。于是委屈巴巴，
想起那日我原本想告訴魯修筠自己得癌，問他能不能去陪我化療。可他說他又要走。
「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你在家待過幾天？生日紀念日不過也就算了，
過年總要全家一起吃個團圓飯吧?！刮易焐媳г?，手還在麻利地給他收拾行李。
沒想到魯修筠會說：「那就離婚吧?！刮艺?，看著他淡漠神情，「從一開始我就說過，
我要征服的是人類文明階梯，而不是家里這一方困頓，去另找個尋常男人吧?！?/p>
他拿起行李神采奕奕奔赴沙海，卻不知將我獨困于此永遠。1.從停尸間飄向上空，
我聽到工作人員說。「死者老公的電話打不通，她手機里也沒其他聯(lián)系人，
尸體只能保留七天，七天后如果還沒人來領(lǐng)，直接火化吧?！共灰?，我答應(yīng)過魯修筠的，
死后也要像他一樣把尸體捐出去做醫(yī)療解剖。他本來就覺得我沒什么價值，
這下更看不起我了。所以我去找他了。和那天他提離婚，我賭氣沒幫他收拾完的行李，
還有七盤我求他別離婚的錄像帶一起。快遞送達的時候，魯修筠正一本正經(jīng)地蹲在地上挖坑。
一起的還有他的小師妹?！覆皇前?，師哥，嫂子真跟你抱怨說有你沒你都一樣？」
「我確實耽誤她?！剐熋昧x憤填膺，「什么叫耽誤?。可┳右惶焯焓窃诩掖盗税?，
她總不能既要求你在外賺錢，又在家陪她吧?！刽斝摅尥Ｏ率种械溺P子，
突然問了他小師妹一句。「其實我這二十多年的婚姻根本就是個錯誤，對不對？」
「我就不應(yīng)該結(jié)婚?！剐熋帽砬閷擂?，她一個外人怎么好對別人的婚姻評頭論足。
我也表情尷尬，如果魯修筠這二十年的婚姻根本是個錯誤，
那我這二十年全部圍繞魯修筠展開的生活又算什么？但好在快遞小哥替我解圍。
魯修筠拿到快遞先是一愣，又急匆匆跑回招待所。我原還不理解他怎么這么著急，
但他一進門摘下帽子口罩。眉骨處光禿禿的，頭發(fā)像被人從中間剃了道溝。
更好笑的是他打開我第一盤錄像帶。
我張口第一句就是：「某人不會把我的脫毛膏當洗面奶帶走了吧~」哈哈哈，
看著視頻里陰陽怪氣的自己，我跨坐在房梁上笑得前仰后合。
魯修筠倒是也沒想到我為了嘲笑他，竟還專門錄了個視頻。
他一向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出現(xiàn)了點羞憤，臊得耳尖泛紅，就要把視頻關(guān)了。「別關(guān)別關(guān)呀！」
我像個先知，總能預(yù)判到魯修筠的行為。然后收了嬉皮笑臉，乖乖端坐?！笇Σ黄鹇?，老公，
我就是……」我當時是想說自己得癌來著，但又不想讓他這么早知道，為我擔心。
「就是這兩天身體有點不舒服啦，所以想讓你多陪陪我?！?/p>
「誰知道你才在家待了兩天就又要走，你也是的，一個大男人怎么這么沒有包容心，
我不過隨口抱怨你兩句，你居然就跟我提離婚！」「吹風(fēng)機，折疊盆，
還有墨鏡防曬你都沒帶，那個沒用的船襪你倒是帶了一大堆，那里是沙漠啊，
襪子不箍著褲子，很容易進沙子磨腳的?！?/p>
視頻外正邊聽著我的嘮叨邊脫鞋倒沙子的魯修筠又是一愣。隨著我的最后一句：「所以老公，
我們不離婚好不好，離了婚誰來照顧你呢？」視頻結(jié)束。我一個魂看得心都熱潮潮的，
為自己對魯修筠的付出而感動。可魯修筠卻搖頭，「柴夢，我的價值是在這片沙漠種出綠洲，
所以你的價值也遠遠不會是照顧我?！?.我迷茫，無措，魂魄在小小的招待所里飄來飄去。
我是個孤兒，七歲被收養(yǎng)，二十二歲畢業(yè)就嫁給了魯修筠，這個從小陪我長大的鄰家哥哥。
養(yǎng)母過世后，對我來說，魯家就是我的全部，前些年魯爸魯媽去世，魯修筠就成了我的全部。
四十多年了，我們彼此心照不宣，按默認的契約進行。
可現(xiàn)在沉默了四十多年的魯修筠突然提出質(zhì)疑——我這個妻子到底有什么用？視頻沒打動他，
反而讓他確認了事實。于是他打電話給我。一遍，兩遍沒打通，他對我不會有第三遍的耐心，
遂語音留言?！覆駢簦銓㈦x婚協(xié)議書準備好，簽好字后再寄給我，
我希望我們盡快解除婚姻關(guān)系。」說完，他又補充，「房子留給你，
家里的所有存款我也會分給你80%?！刽斝摅迺晨斓爻隽丝跉?，像是終于解決了件麻煩事。
他把第一盤錄像帶拿出，準備繼續(xù)看第二個，可手停在半空中遲遲未動。
他大約也猜到這七盤錄像帶全是我求他別離婚。因此眉目深沉，
我這才知道我的愛竟讓他有如此負擔?！笌煾纾┳蛹氖裁春脰|西來了呀，看把你急的?！?/p>
幸虧小師妹打破了他的猶豫。魯修筠索性利落將錄像全部收起?！覆贿^是一些生活用品，
有沒有都還是照常生活的。」可小師妹眼尖，
從一堆衣帽鞋襪中一眼看到了魯修筠藏起來的錄像帶。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捧起那堆錄像帶咯咯笑?！笌煾?，嫂子還真有情趣啊，不打電話不視頻，
擱這玩古代信鴿傳情那一套?！埂缸屛铱纯此颊f了什么！」魯修筠著急去搶，沒搶過，
只能任由他的小師妹放了錄像帶。她沒仔細看編碼，放了第三盤?！覆皇墙o你留了紙條，
同意不離婚就不用往下看了嘛?！埂改阍趺催€看到第三盤了？」「好啊你，魯修筠，
你還真是鐵了心要跟我離婚是不是？」視頻里我說到這就哭了。多年的委屈好像找到了泄口，
洪水決堤般瘋狂傾瀉。魯修筠他覺得老婆沒用，我又何嘗不對老公這個角色感到云里霧里。
「你還記得我小學(xué)三年級那會兒被高年級的學(xué)生堵著要零花錢，當時你都還沒我高呢，
就敢擋在我面前，吼他們說離我妹妹遠一點！」「他們被惹怒，要打你，
誰知道穿過你的頭頂一拳打在了我臉上，我疼得哇哇哭，回到家爸媽看到我臉上的拳頭印子，
又請你吃了頓皮帶炒肉?！埂傅搅顺踔形业谝淮蝸砝?，你聽說后立馬去給我買了衛(wèi)生巾，
你別扭又窘迫地站在班門口，大家都起哄說我是你的童養(yǎng)媳，你一個人舌戰(zhàn)他們?nèi)畟€，
你說我妹妹是自由的鳥，她可以飛向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于是我認真將你這句話記在了心里，我是個孤兒，我想去做戰(zhàn)地醫(yī)生，
想去非洲去伊拉克救助那些同樣沒有家的孩子，可是高三我被男同學(xué)表白，
被賭在墻角里送情書，你卻一氣之下吻了我。」看到這我笑意盈盈，
原來我和魯修筠不是一開始就成了怨侶。那時他還沒有成為大科學(xué)家，還不是世界的魯修筠，
是只我柴夢一人的魯修筠。3.可魯修筠的小師妹卻哭了?！笇Σ黄鸢?，嫂子，
我一直都覺得你沒出息，心甘情愿在家做家庭主婦，瞧不上你，
沒想到居然是師兄阻攔了你前進的步伐?！拐l知魯修筠冷哼一聲：「她性子軟，吃不了苦，
哪里會真的去做戰(zhàn)地醫(yī)生?！埂高@么看我自小便只把柴夢當作妹妹疼愛，
高中的吻也只是事出有因，是為了防止其他男生打擾她學(xué)習(xí)，
沒想到一種策略竟讓她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魂，沒辦法打人，
要不然現(xiàn)在肯定狠狠給魯修筠一拳頭，然后說：「離婚就離婚！
你那性格就跟茅廁里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離了我誰還會把你當小孩哄?！?/p>
但幸好有小師妹替我出氣?！笌煾?，在學(xué)術(shù)上我崇拜你，在感情上我真鄙視你！」
「死傲嬌男，趁早放嫂子自由吧！」小師妹邊罵邊跑，又慫又硬氣，
畢竟魯修筠在他們研究院是猶如天神般讓人仰望的存在。我突然有點后悔，
為什么要錄七盤錄像帶。早知道他這幅油鹽不進的樣子，我就應(yīng)該只錄一盤，
并且就錄一句話。「大傻逼，離婚就離婚！」到時候魯修筠肯定會被氣得半夜爬起來，
坐火車回去找我。等他找到我就會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生病住院了，臉色蒼白無血色，奄奄一息。
他應(yīng)該會流淚，向爸媽懺悔他沒有照顧好我。然后我就再說一句：「其實你也沒有很厲害，
二十多年還種不出你那個破樹，是有什么心事嗎？」說完這句我就閉眼，
讓他想批評我都找不到機會。小師妹走后，魯修筠一個人呆坐在招待所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在家也經(jīng)常這樣，每次見他回來，我總會興奮地講很多話，絮絮叨叨，東家長李家短，
菜市場的豬肉又貴了三塊二。他從不回我，我也知道他根本沒在聽。
可人不能總想著宇宙人類文明，還要想今天吃什么，電視劇里的甄嬛今天從甘露寺回來了嗎。
魯修筠壓力很大，新抗倒伏品種遲遲沒有推進，他總是吃飯在想，睡覺在想，
早起刷牙也在想。在他布滿溝壑的大腦里，他只思考苗種培育，還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想過我。
良久，他拿起了最后一盤。那是我在第一次化療后錄的，頭發(fā)大把掉，上吐下瀉，
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很不好了。為了不被他發(fā)現(xiàn)，我第一次化了妝。所以視頻打開，
嚇了魯修筠一大跳?！腹?，怎么樣？是不是被我的美麗亮瞎了雙眼?！?/p>
「是不是在后悔和我離婚啊？」「我告訴你，魯修筠，晚了！咳咳咳……」我情緒激動，
身體有點負擔不了，于是慌張地掩飾?！鸽x婚協(xié)議書我已經(jīng)簽好放在客廳桌子上了，
不知道你這一去還得多久回，所以我就先找?guī)讉€男朋友談?wù)?，等談好了你也回來了?/p>
我這頭跟你離完婚，那頭就另找個帥哥結(jié)婚。」一直淡漠的魯修筠聽到這終于有了表情。
他微蹙著眉頭，又在思考。我干脆飄到他面前。4.以前覺得他思考的樣子好帥，謙遜溫和，
碎發(fā)蓋著點額頭，鼻骨挺翹，有種性感而不自知的魅力?，F(xiàn)在只覺得厭煩，
因為他一開口就沒什么好屁話。果然他飛奔到室外，
給他的小師妹說：「老師回來麻煩你代我向他請個假，我有點私事要處理，很快回來。」
小師妹高興，「師兄，你終于想通要回去跟嫂子道歉了?！顾舶畎畹負u頭，「不是，
我和柴夢相互折磨了這么久，她聒噪，八卦，記性不好，說過的話要來回車轱轆說好幾遍。」
「以前我總認為這些忍忍就過去了，畢竟柴夢算是我妹妹，我總得對她負責，
但現(xiàn)在她的一番話讓我終于想通，我的妥協(xié)給了她無妄的希望和得寸進尺?！?/p>
糾結(jié)了半生的魯修筠終于決定要和我這個糾纏他的人斷干凈。他回家打開門，
擰鑰匙的手猶疑遲鈍。他或許在想一會兒該怎么應(yīng)付我，怎么面對我的聲嘶力竭，
怎么費腦安慰我，萬一我像個潑婦一樣尋死覓活，他該怎么體面地替我收拾爛攤子，
和鄰居道歉。但幸好房子空蕩蕩的，桌上只留著那張我簽好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
他龍飛鳳舞寫上自己的名字，連眉毛都是喜悅的，他慶幸幸好沒有撞見我。
可他又怎么會見到我呢？今天是我的頭七，他在簽離婚協(xié)議的那一刻，
我的尸體正被推往焚尸間火化。本來不去找他，我還可以自己去為自己哀悼超度?，F(xiàn)在好了，
可憐尸體一個人孤零零地走。魯修筠把家里有關(guān)他的一切都清空，他要搬去研究院的宿舍住。
我飄在他身后，不停地念著：「你的頭痛藥沒拿，膏藥也沒拿?！?/p>
可當我想跟著魯修筠跨出家門的那一刻，我的身體開始消散。魯修筠，我要去天上了，
從今往后你只能自己過。后來每年的中元節(jié)我都會回家里來待一兩天。回來了七八次，
房子落滿了灰。對面的王婆婆走了，樓上的晴晴妹妹都結(jié)婚又生孩子了，
魯修筠卻偏要那么絕情，一次也沒來看過我?！赣忠グ?？何必呢，反正也見不到?！?/p>
王婆婆攔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我這人心眼小吧，看不到魯修筠流淚我不甘心。
但轉(zhuǎn)機就這么巧，今年我是第一次沒回家，去了魯修筠的沙漠。
簡直和我七八年前來的那時候大變樣，魯修筠他真的種出綠洲了。風(fēng)沙刮糙了他的臉，
卻鍛煉了他更堅韌的性格，他迎著風(fēng)口站著，眼眶濕潤，胸口上下起伏，
激動得連電話都拿不穩(wěn)。他第一個想到能分享他喜悅的人就是我。
所以忘了我們早已離婚七八年，撥通了我的手機號?！覆駢?，如果你現(xiàn)在仍舊沒結(jié)婚的話，
那我們可以復(fù)婚了，我種出綠洲了！我們可以過尋常夫妻那樣的生活了?！?/p>
可電話一直是一段忙音。5.他以為是我賭氣故意換了手機號氣他。于是收拾好行李，
給自己刮了胡子，又好好洗了臉。以前我老夸他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