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的光幽幽地映在林晚臉上，她微微蹙著眉，指尖在鍵盤上懸停片刻，最終還是落下，
敲下最后一行字：“……總結(jié)來說，主廚對‘平衡’的理解可能出了點偏差，或者，嗯，
味覺暫時性離家出走了？”她按下發(fā)送鍵，把這條帶著點小刻薄的短視頻配文發(fā)布出去，
順手又給桌上那盤被自己“公開處刑”的香煎銀鱈魚拍了張?zhí)貙?。燈光下?/p>
鱈魚塊倒是煎得金黃漂亮，可惜旁邊那堆黏糊糊、顏色可疑的醬汁實在破壞美感。“唉。
”林晚輕輕嘆了口氣，把手機塞進帆布包里，收拾好錄音筆和小本子。她起身時，
裙擺拂過椅背，帶起一陣細微的香風，是某種清淡的柑橘調(diào)香水。環(huán)顧四周，
這家名為“山?！钡男聲x網(wǎng)紅餐廳裝修確實花了心思——大面積的冷灰色調(diào)墻面，
點綴著暖色的木質(zhì)線條，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流光溢彩。
背景音樂是舒緩的爵士鋼琴，音量恰到好處，營造出一種低調(diào)奢華的氛圍。可惜，
食物沒跟上環(huán)境。林晚心里默默又補了一刀。她拿起帆布包，
準備離開這個讓她味蕾受刑的地方。剛轉(zhuǎn)過身，視線卻撞上一堵“墻”。確切地說，
是一件漿洗得筆挺、沒有一絲褶皺的白色廚師服，覆蓋著寬闊的胸膛。
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上移，掠過線條利落的下頜，最終定格在一雙眼睛上。
那雙眼睛顏色很深，像不見底的寒潭，此刻正沒什么溫度地看著她。他個子很高，微微低頭，
額前幾縷黑發(fā)垂落，襯得那眼神更顯壓迫。林晚的心臟猛地漏跳一拍，
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腳跟磕在椅腳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傲滞硇〗?？
”男人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像冬日里被風刮過的金屬，
“你的‘味覺離家出走’的結(jié)論，我很感興趣。”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林晚瞬間有點發(fā)白的臉，以及她下意識攥緊帆布包帶子的手，“方便具體說說，
哪里讓你如此不滿意嗎？”空氣仿佛凝固了。鄰座幾個客人的目光若有若無地飄過來，
帶著好奇的打量。林晚感覺自己的臉頰像被炭火炙烤著，燙得驚人。她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fā)不出聲音。完了，翻車翻到正主面前了。
還是這么個……氣場凍死人的正主。她腦海里閃過剛才視頻里自己吐槽得飛起的畫面，
恨不得當場挖個地縫鉆進去?！拔摇彼D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厲害，“江主廚？
”她試探著問出那個在美食圈內(nèi)如雷貫耳的名字。江臨，
從歐洲米其林星級餐廳鍍金歸來的天才主廚，山海餐廳的靈魂人物。
江臨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默認。他的視線依舊鎖著她，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視意味。
“呃，”林晚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慌亂和尷尬。事已至此，認慫也沒用。她心一橫，
索性豁出去了。她挺直了脊背，雖然指尖還有點發(fā)涼，但聲音卻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那好。
首先是這道香煎銀鱈魚。”她指了指桌上那盤幾乎沒怎么動的魚，“醬汁的問題最大。
您用了香茅、檸檬葉和魚露打底，想法是好的，東南亞風情。但比例失衡，
魚露的咸腥完全蓋過了檸檬葉的清香，香茅的尖銳感也沒被柔化，
入口只有突兀的咸腥和刺激，完全壓住了鱈魚本身的鮮甜。就像……”她頓了一下，
對上江臨深不見底的目光，硬著頭皮繼續(xù)：“……就像把一件上好的絲綢禮服，
硬套了個粗麻布口袋?！苯R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眼神專注了幾分，示意她繼續(xù)。
沒有預(yù)想中的暴怒，這給了林晚一點微弱的勇氣?！斑€有前菜的鵝肝慕斯，
”林晚語速快了些，思路也清晰起來，“搭配的無花果醬甜度過高，黏膩感太重，
和鵝肝本身的肥膩疊加在一起，顯得過于厚重甜膩，少了清爽的平衡點。
缺少一點酸度或者脆感來破局。”她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比劃著，眼神專注，
仿佛忘記了眼前的尷尬處境，完全沉浸在對味道的分析里，“主菜的和牛肋排，
五分熟的火候控制得不錯，肉質(zhì)也夠好。
但配的松露土豆泥……松露香氣幾乎被黃油和奶油的味道完全淹沒，太喧賓奪主，
而且質(zhì)地過于順滑，缺少顆粒感，和牛肉的纖維感搭配起來，口感層次反而模糊了。
”她一口氣說完，感覺肺里的空氣都快被抽空了。周圍安靜得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她緊張地舔了舔有些發(fā)干的嘴唇，等待著江臨的宣判——是惱羞成怒地把她轟出去，
還是……江臨沉默了。那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他深邃的目光在林晚臉上逡巡，
似乎在重新評估眼前這個膽大包天、批評起來卻條理清晰的年輕女孩。然后，
他薄薄的唇線微微抿緊，終于開口，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
卻拋出了一個完全出乎林晚意料的提議：“既然你的舌頭這么挑剔，
這么有想法……”他微微停頓，目光銳利如刀，“不如來山海工作。做我的特別顧問，
證明它不只是用來刻薄點評的。”“?。俊绷滞韽氐足铝?，眼睛瞪得溜圓，
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被罵了還要請去工作？這是什么魔幻劇情？“我？顧問？”“對，
顧問?！苯R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上位者慣有的篤定，“薪水按市場最高標準。
試用期一個月?！彼⑽⑻Я颂掳?，視線掃過林晚桌上那盤被批評的鱈魚，“用你的舌頭，
告訴我怎么讓它‘味覺歸位’。敢不敢？”挑戰(zhàn)。赤裸裸的挑戰(zhàn)。
林晚那顆被尷尬和緊張攥緊的心臟，此刻卻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感而劇烈搏動起來。
美食顧問？還是山海這種級別的餐廳？還是給江臨這種級別的主廚當顧問？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個鑲鉆的餡餅！雖然餡餅的包裝看起來有點冷硬扎手。
她看著江臨那雙深不見底、帶著審視和挑戰(zhàn)意味的眼睛，一股不服輸?shù)膭蓬^猛地沖了上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狂跳，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有力：“成交！
”山海餐廳的后廚，是一個與外面用餐區(qū)寧靜奢華截然不同的世界。
巨大的不銹鋼操作臺在頂燈照射下反射著冰冷銳利的光澤，各種形狀的鍋具懸掛在頭頂，
锃亮得能照出人影。
空氣里永遠彌漫著復雜而濃郁的氣味分子：新鮮蔬果被切開時迸發(fā)的清冽，
肉類在高溫下發(fā)出的滋滋聲和焦香，各種香草、香料交織在一起的濃烈氣息，
以及無處不在的、屬于油脂和火焰的獨特味道。背景音是持續(xù)不斷的、富有節(jié)奏感的切剁聲，
火焰噴槍的嘶吼，鍋鏟與金屬鍋底的碰撞交響，
“Fire table two!” “Pick up!”林晚穿著合身的白色廚師服，
站在江臨身邊，感覺自己像是闖入了另一個星球的精密工廠，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高速運轉(zhuǎn)。
她手里捏著一只小小的調(diào)羹，眉頭緊鎖，舌尖上正經(jīng)歷著又一次“審判”?！霸趺礃樱?/p>
”江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
他剛剛調(diào)整了那道備受爭議的香煎銀鱈魚的醬汁配方。林晚抿緊唇，
細細品味著口腔里殘留的味道。咸度似乎降下去了一點，魚露的腥氣被巧妙地壓制住了，
檸檬葉的清香開始浮現(xiàn)……但總覺得還差一口氣。她放下調(diào)羹，
抬眼看向江臨：“魚露減量是對的，檸檬葉可以再增加一點點，讓它的香氣更突出、更清透。
還有……”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覺得可以嘗試加一點點稀釋過的椰漿，
非常微量，不是為了增加奶味，而是利用它的甜度和醇厚感，
把香茅的尖銳感包裹、柔化一下，讓整體更圓潤?！苯R沒說話，
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凝視著調(diào)羹里那一點點醬汁，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幾秒后，他轉(zhuǎn)身，動作利落地取過一小罐椰漿，用滴管極其精準地吸取了極其微量的幾滴，
滴入正在熬煮的醬汁鍋中，迅速攪拌。醬汁在鍋中翻滾，顏色似乎更柔和了些，
散發(fā)出的香氣也微妙地發(fā)生了變化，少了一絲攻擊性，多了一絲溫潤的甜香。
江臨重新舀起一點，遞給林晚。這一次，
融合了魚露咸鮮、檸檬葉清香、香茅獨特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椰漿溫潤的醬汁在舌尖化開，
林晚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那種突兀的失衡感消失了！咸、酸、鮮、甜、香，
各種元素像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和諧地交織在一起，完美地托起了銀鱈魚本身的清甜豐腴。
“就是它！”林晚脫口而出，帶著點興奮，“這個平衡感對了！
”江臨看著林晚瞬間亮起的眼眸和毫不掩飾的驚喜，緊繃的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松動了一下，
像是冰封湖面裂開一道細微的縫隙。他沒說什么，只是拿起筆，
在那本寫滿密密麻麻配方和修改記錄的本子上，快速而準確地記下了“椰漿（微量）”。
動作間，他的手臂無意中擦過林晚的胳膊，隔著薄薄的廚師服，
傳遞來一種屬于成年男性的、帶著廚房熱氣的堅實觸感和體溫。林晚的心跳莫名亂了一拍，
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半步?！袄^續(xù)?！苯R頭也沒抬，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wěn)，
仿佛剛才那瞬間的靠近和溫度的傳遞只是錯覺。他指向下一道需要調(diào)整的前菜。
磨合的日子緊張而充實。林晚很快發(fā)現(xiàn)，江臨對于味道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嚴苛。
其細微的酸度差異；他要求香料必須精確到零點幾克；他對火候的控制更是精準得如同機器。
林晚的“毒舌”在這里找到了最合適的土壤，她的敏銳味覺和天馬行空的搭配點子，
常常能精準地戳中江臨追求極致平衡的那個點。雖然江臨的話依舊很少，表情也總是淡淡的，
但林晚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建議，開始從最初的審視，
慢慢轉(zhuǎn)變?yōu)橐环N專注的聆聽和……某種程度上的信任。一天下午，廚房里難得的安靜時段。
大部分準備工作已經(jīng)完成，只剩下晚餐高峰前的最后整理。江臨站在巨大的不銹鋼操作臺前，
面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頁角已經(jīng)磨損的硬皮筆記本，
上面貼滿了各種手寫的筆記、剪報和干枯的植物標本。
他正專注地研磨著一種暗紅色、形狀不規(guī)則的干枯小果子。
一股奇特的、混合著木質(zhì)、煙熏、辛香和一絲微不可查果甜的復雜氣味彌漫開來，
濃郁而獨特，瞬間蓋過了廚房里其他的味道。林晚正在不遠處整理香料柜，
這股異常強烈的熟悉氣味猛地鉆進她的鼻腔。她手上的動作頓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
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目光精準地鎖定江臨手中那石臼里的暗紅色粉末。“江主廚，
”林晚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您用的……這是‘山椒’？
”江臨研磨的動作停了下來，抬眼看向她，深邃的眸子里掠過一絲訝異，隨即是更深的探究。
這種名為“山椒”的冷門香料，并非日本料理中常見的那種，知道它的人極少，
更別說能一眼認出磨成粉的形態(tài)?！澳阏J識？”他放下石臼，拿起一小撮粉末，
遞到林晚面前。林晚走近幾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一點，湊近鼻尖深深嗅聞。
那股獨特的氣味瞬間將她包裹——強烈的木質(zhì)基底，帶著煙熏火燎的粗糲感，
其間又跳躍著辛香料的微辣，最后隱隱藏著一絲難以捕捉的清甜果香。太熟悉了！
這味道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記憶深處塵封的門。“是‘山椒’，”林晚肯定地點頭，
指尖還殘留著那奇異的香氣，“味道很特別，木質(zhì)煙熏感重，帶點辛香，
還有一點點果甜的回味，層次非常復雜?！彼D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回憶的悠遠，
“這種香料……只在我老家那邊的后山上有野生的，產(chǎn)量極少，也很難人工培育。
我們那邊老一輩人喜歡在燉肉或者做特殊的醬料時放一點點，提香去腥效果特別好，
但外面幾乎見不到?！苯R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他緊緊盯著林晚，
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將她穿透，里面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震驚、難以置信，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灼熱和急切的探尋?！澳愕睦霞摇苯R的聲音低沉得有些沙啞，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是不是……青嵐山腳下的……溪源鎮(zhèn)？
”林晚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驟然停止了跳動。她猛地抬起頭，
撞進江臨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翻涌著劇烈情緒風暴的眼睛里?！澳阍趺粗?？！
”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和驚愕。溪源鎮(zhèn)，
那個藏在深山褶皺里、在地圖上都只是一個不起眼小點的故鄉(xiāng)，他怎么會知道？
廚房里明亮的頂燈仿佛暗了一下。周圍所有細微的聲響——水龍頭滴答的水聲，
遠處冰箱壓縮機的嗡鳴——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兩人之間那根驟然繃緊到極致的弦，
以及那奇異而濃郁的“山椒”香氣，在沉默的空氣里無聲地彌漫、發(fā)酵，
帶著一種宿命般的重量。江臨沒有說話。他只是深深地看著她，那眼神復雜得如同深海漩渦，
有驚濤駭浪在無聲涌動。他緩緩地、極其慎重地點了點頭，下頜的線條繃得緊緊的?！耙驗?，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悠遠和沉重，“那是我……童年記憶里，
家的味道。”林晚徹底怔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山椒的香氣，溪源鎮(zhèn)，
家的味道……這些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碰撞，卻無法拼湊出一個清晰的畫面。
她看著江臨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追憶和痛楚，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
“可惜……”江臨垂下眼簾，看著石臼里暗紅色的粉末，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
聲音里帶著一種沉入谷底的失落，“離開之后，就再也沒找到過一模一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