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真覺得這小子很扯。
但他一直看著對方,那雙眼睛實在是干凈,不像說謊。倒也不是說有心人裝不出來,可這小子看著才十七八,不像是有那種城府的人。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么多年白混了,竟然連個小屁孩兒都看不出底細。
更覺得這小子有意思。
“正好我現(xiàn)在很無聊。你攪了我清夢,彈一首曲子聽聽補償一下?”
“好?!?/p>
黎珩琰三兩步走到大堂角落那架鋼琴前,在擦拭潔凈的琴凳上坐了。翻開鍵蓋,隨手試了幾個音,他便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這架鋼琴目前只是個擺設。
如果他沒有記錯,名悅食府日后會有一位演奏師,大概半年后上崗。他不確定這中間的空白期自己能不能做填補。
黎珩琰音準很好,雖然已經(jīng)有幾年沒有認真練過琴,但他十五歲拍電影的時候,集中練過一個月的琴,翻來覆去彈的都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找到了基準音,少年十指飛揚,流暢動人的旋律從指間流淌開來,充斥在空蕩的大堂,竟有一種置身音樂廳的空靈感。
樂曲聲里對戀人的幽幽低訴、婉轉(zhuǎn)動人的情緒,將短短幾分鐘無限拉長。
男人以往醉心廚藝,從來不在乎什么音樂,卻在聽他彈奏時有些怔愣。等到樂聲停了,還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只能傻傻地說:“你居然都不用譜子???記性也太好了?!?/p>
“任誰把一首曲子來來回回彈上幾百遍也不會忘記曲譜了?!?/p>
男人看他臉上淺淡的微笑,又嘖了一聲,“你小子忒實誠。”
黎珩琰不置可否,“這琴閑置得有些久,需要請人來調(diào)音。一般來說,不常用的琴一年也要調(diào)音兩次,長期閑置沒有保養(yǎng)的話,得聽專業(yè)人士怎么處理。這架琴很好,壞了可惜?!?/p>
男人也笑,“你不專業(yè)?”
黎珩琰撓了撓頭,“我不是啊,我只是個蹭琴的。”
“你小子可真有意思?!蹦腥私K于把心里的想法說了出來,“誒,你叫什么?”
“黎珩琰?!?/p>
他摸著下巴咂摸了下嘴,“這樣,以后你每天上午過來,我讓你練三個小時,不收你錢,怎么樣?”
黎珩琰想了想,卻說:“恐怕不行?!?/p>
在男人錯愕的目光中,少年笑得頗為狡黠,帶著少年人成功捉弄了年長者的天真的孩子氣,“我可能要上課?!?/p>
男人沒追問“可能”是個什么情況,只是點點頭,“這幾天我都在店里,你隨時來,我隨時給你安排。過陣子我給你申請一下?!?/p>
黎珩琰同樣沒有細問店里的狀況,只是點頭笑道:“謝謝您?!?/p>
“誒呀,用什么敬稱,我不習慣?!蹦腥藫]了揮手,“我姓杜,你叫我杜哥就行?!?/p>
“好,杜哥,那我明天來找您。”
“都說別用敬稱……”杜哥有些無奈,但看小朋友要走,就準備發(fā)個消息跟人落實這件事,又聽腳步聲近了,發(fā)現(xiàn)人去而復返,臉上還頗為羞赧。
“那個杜哥……”
“怎么?”
“公交站怎么走?我要坐626路。”
杜哥愣了愣,片刻后難以抑制地大笑起來,“你小子還真是路癡???”
“杜哥,這事兒也沒這么好笑?”黎珩琰無奈。
笑了一會兒,杜哥冷靜下來,左右看看,“反正店里沒人,我送你去吧?!?/p>
兩人正要出門,黎珩琰手機響了,來電顯示:蘇心馨。
“馨姐?”
“小黎,下午有空嗎?”
“有的?!?/p>
“我?guī)闳煷蟾街忻嬖嚒!?/p>
“啊?”
“啊什么啊傻小子,昨天才答應的事,睡一覺就忘了?”
黎珩琰瞠目結(jié)舌,“沒……不是,我以為要時間的?!?/p>
對方似乎嘆了口氣,“當然要時間,你現(xiàn)在到高考每分每秒都很寶貴!”
“那我要準備什么?”
“你帶好戶口本,其他手續(xù)我都辦好了,你人到就行。哦對了,你的戶籍信息變更也辦完了,要是現(xiàn)在有空,跟我先去把身份證換了。”
距離他提交信息變更申請到現(xiàn)在才剛過二十四小時,距離當時告知的七個工作日相去甚遠。這里頭必然是有人活動過關節(jié)的,現(xiàn)在恐怕也只有蘇心馨有這份心和能力去辦這個事。
黎珩琰心下一暖,可千言萬語只匯成一句:“謝謝姐?!?/p>
“謝什么,要是有空趕緊把事情辦了。我期待手里出一個高材生?!?/p>
沒多客套,黎珩琰將自己的位置發(fā)給了蘇心馨,便再次跟杜哥道謝,離開了店里。
去師大附中的路上,蘇心馨問了黎珩琰的情況,得知他去買書,又想找個地方練琴,下意識想問為什么不去公司的練習室。
但她驟然想到此刻正堵在公司門口的那人,也就不問了。
“這書是?”
“想去試陶導的新劇。”
“《白鹿居》?”蘇心馨掃了一眼,“想試探險家還是調(diào)香師?”
“嗯?”黎珩琰疑惑地應了一聲,打開紙袋子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挑的書,只剩一本《香典》,另一本成了旅游雜志。
想起自己在書店里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黎珩琰有些難堪。
“怎么?”
“沒什么,就是覺得自己沒有自以為的堅不可摧?!彼α艘幌?,問道,“馨姐,我很喜歡調(diào)香師的角色,想補一下香道知識,你有什么建議嗎?”
“我建議你,先把入學的事情辦完,剩下的交給你的助理。”蘇心馨多少有點恨鐵不成鋼,他哥是有多廢,才能把他一個小孩子弄成這樣什么都靠自己的樣子?蘇心馨這么想著,手上方向盤一轉(zhuǎn),略過了派出所,直接去辦入學。
“倒也不是。”黎珩琰突然笑道,“只是馨姐太厲害了,讓我忍不住想先征詢你的意見?!?/p>
蘇心馨一怔,才后知后覺自己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她的世故圓滑讓她從不做多余的事,以疏間親就是最吃力不討好的多余事之一。
但讓她更驚奇的是,以往靦腆,但無條件維護家人的少年,這次竟然沒有反駁她。
“你小子這兩年變化挺大?!?/p>
蘇心馨手上動作不停,輕輕松松將車停穩(wěn),然后側(cè)目仔細打量副駕上的少年。
黎珩琰穿著一件白色短袖T恤,外頭套了淺藍色的襯衫,下半身是剪裁合體的牛仔褲。沒什么雞零狗碎的裝飾,甚至兩年前常見他戴的耳飾也不見一個。
少年人干凈帥氣,面容沉靜,像個普通高中生。
“但還是好看?!碧K心馨感慨了一聲,囑咐道,“跟我走,放輕松就行,不是什么考試,就是校長想見見你?!?/p>
黎珩琰點點頭,跟著蘇心馨下車,往教學樓去。
校長室位于行政樓三層的西南角,可以望見東面窗明幾凈的教室,和另一邊的操場。
他們到的時間正在進行上午的第三節(jié)課,整個樓棟都十分安靜。
隨著年長者沉穩(wěn)的“進”,二人推門而入。
正對著辦公室門的長桌后并沒有人,頭發(fā)花白的老校長正在窗邊的單人沙發(fā)里,對著小幾上棋盤沉思。
蘇心馨見狀也不以為怵,示意黎珩琰隨自己到長沙發(fā)坐下。
黎珩琰視力不錯,望向棋盤的角度雖然別扭,卻不妨礙他看清棋盤上的局勢。
沒人開始對話,校長室靜謐得只有蘇心馨的長指甲磕碰手機屏的聲響。
黎珩琰似乎在腦中推演棋路,看得專注,不發(fā)一言,自然沒有發(fā)現(xiàn)棋盤后的老人正在觀察他。
身處局外的蘇心馨原本還在詢問介紹人,看老校長對黎珩琰興味盎然的樣子,倒是放下了手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棋盤上沒有落下一子,下課鈴倒是響了。
老校長似乎終于從棋盤上回神,卻直直看向黎珩琰,“小朋友看得懂嗎?”
黎珩琰搖頭。
校長失笑,“我看你盯了十幾分鐘,以為你能看懂。那是感興趣?”
“小時候看過鄰居爺爺跟人下棋,后來背過一些棋譜。”
“那是學了發(fā)現(xiàn)沒天賦,所以放棄了?”
黎珩琰還是搖頭,“以前是有時間,但是沒有條件,只能看看。后來有條件卻沒有時間了,只是應付?!?/p>
校長征詢地看了看蘇心馨,見她點頭,便知那是拍攝需要。
他也沒在棋盤上多糾纏,倒是問了個對黎珩琰來說,比較尖銳的問題。
“我聽說你初中肄業(yè),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幾年,現(xiàn)在又想回歸校園。能說說是為什么么?”他緊盯著眼前的少年,不想錯過他臉上的任何變化。
黎珩琰面上卻仍是淡淡的,“有個前輩曾跟我說,后悔自己入行太早,沒能在記憶力最好的時候多讀點書,后來想學什么都很吃力。他希望我們選擇了事業(yè)的同時,不要忘記趁著年輕多學習。畢竟沒人能永無止境地輸出?!?/p>
“是因為別人的一句話?那你自己呢?”
黎珩琰沉默。
自己所經(jīng)歷的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向他人提及,否則后果難料。此刻只能慢慢剝離事件,只闡述自己的想法。
“我原本懵懂無知,被推著走了很多路,其中有不少是彎路。我不敢說那些彎路上沒有好風景,但終究不是我自己選擇的。我現(xiàn)在希望自己能有一顆清醒的大腦,和足夠的判斷力。我想自己選?!?/p>
想要看到少年動容,此刻老校長自己動容了。
師大附中是市排名前十的名校,在全國都數(shù)一數(shù)二。校長雖然受老友所托照顧一個晚輩,卻也不能枉顧學校聲名,無條件照顧。
經(jīng)老友之口,他了解了眼前這個孩子的大部分信息和經(jīng)歷。他以為能通過對他既往的提問,看到他被揭開過去時的表現(xiàn)。
倒也不是為了滿足所謂的窺私欲,只是想看看這個孩子經(jīng)過社會毒打之后,保有什么樣的心性。
黎珩琰的表現(xiàn)出乎意料。
少年人身上有他同齡人少有的淡泊、通透和堅韌。
老校長拈著棋子的手敲了敲棋盤,“以后得閑,來陪老頭子下棋,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