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粗礪的,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潮濕霉味和隱約尿臊氣的東西,正硌著沈灼的臉頰。
意識像沉在深海的破船,艱難地一寸寸上浮,每一次掙扎都牽扯著沉甸甸的疲憊和無處不在的鈍痛。
眼皮重逾千斤。他費力地掀開一條縫隙,渾濁的光線刺入,勾勒出一個低矮、扭曲的拱形輪廓。
粗糙的水泥質(zhì)感緊貼著他的皮膚,上面沾著幾片枯黃的落葉和可疑的深色污漬。
視線再往下挪,是一件被撐得快要裂開的、沾滿灰土泥點的劣質(zhì)運動服,布料緊緊包裹著底下龐大而累贅的軀體。
記憶的碎片如同鋒利的冰錐,狠狠鑿進(jìn)腦?!鸲@的巨響,頭頂砸下的沉重陰影,骨頭碎裂的脆響,還有意識消散前最后看到的、片場棚頂那盞搖搖欲墜的聚光燈……
影帝沈灼,大滿貫加身,風(fēng)光無限的人生……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龐大、混亂、充斥著愚蠢、貪婪、無邊無際的自卑絕望和刻骨恨意的記憶洪流,蠻橫地沖刷著他的意識。
沈灼,顧氏集團(tuán)掌權(quán)者顧蕭名義上的“妻子”,一個被黑粉用最惡毒的筆觸描繪出來的、體重兩百斤、不學(xué)無術(shù)、頭腦簡單、剛因偷竊集團(tuán)核心機(jī)密而被抓現(xiàn)行、簽下離婚協(xié)議、身無分文被掃地出門的……炮灰蠢貨。
他穿書了。穿進(jìn)了自己那個瘋魔黑粉寫的小說里,成了這個同名同姓、開局即地獄的倒霉蛋。
“嗬……”一聲短促而嘶啞的抽氣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絕望味道,卻并非完全屬于現(xiàn)在的他。
這具身體殘留的本能反應(yīng),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心臟被一只無形巨手攥緊,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痛楚,那是原主被全世界拋棄、被利用殆盡、墜入深淵時的極致悲鳴。絕望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意識深處暈染開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沈灼猛地閉上眼,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這股幾乎要將他再次拖入混沌的負(fù)面情緒風(fēng)暴。屬于影帝的堅韌意志如同礁石,死死頂住浪潮的拍打。他不能沉淪,絕不能!
他嘗試挪動身體,僅僅是抬起壓在身下的手臂這個微小的動作,就引發(fā)了全身骨骼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和肌肉劇烈的酸痛。兩百斤的沉重負(fù)擔(dān),像一個無形的鉛塊,死死拖拽著他。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費力,空氣仿佛變得粘稠,吸入肺腑都帶著沉甸甸的滯澀感。
橋洞外傳來汽車飛馳而過的呼嘯聲,夾雜著遠(yuǎn)處模糊不清的人語。冷風(fēng)順著拱形的洞口灌進(jìn)來,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穿透單薄廉價的運動服,刺在皮膚上。寒意迅速滲透,帶走本就微弱的體溫。他蜷縮了一下,肥厚的脂肪層在此時竟顯得如此無用,完全無法抵御這深秋的凜冽。
原主最后的記憶碎片在他腦中炸開:那個在顧氏集團(tuán)門口攔住他、滿臉堆笑、眼神卻閃爍不定的男人,拍著胸脯保證能幫他“拿回本該屬于他的一切”;遞過來的那張薄薄的、印著“遠(yuǎn)航投資”的劣質(zhì)名片;還有自己,這個愚蠢的原主,是如何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將僅剩的、被顧家打發(fā)叫花子一樣“施舍”的遣散費——那張薄薄的銀行卡,連同密碼,毫不猶豫地交給了對方……
“呃……”沈灼的喉嚨深處再次溢出一絲痛苦壓抑的呻吟,這一次,憤怒壓倒了絕望。那是對原主愚蠢的滔天怒火,更是對這個操蛋開局、對這個黑粉作者惡毒設(shè)定的切齒痛恨!
黑粉不僅把他寫得像頭豬,還做了個對照圖。書里倒也有沈影帝,作為主角攻的白月光,奈何是個“不會喘氣的”——多大仇多大恨啊,開篇就把沈影帝給寫死了!
他艱難地抬起那只沉重得仿佛灌了鉛的手臂,顫抖著伸進(jìn)那件緊繃的運動服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的塑料小方塊。
他把它掏了出來。
一張普通的、印著銀行LOGO的藍(lán)色儲蓄卡。卡片的邊緣有些磨損,在橋洞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那么脆弱,那么諷刺。
身家被騙空。
流落街頭。
開局地獄難度。
冰冷的現(xiàn)實如同三記重錘,狠狠砸在沈灼的心口,砸得他眼前發(fā)黑。他死死捏著那張空卡,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薄薄的塑料卡片仿佛隨時會被他捏碎。
“哈……”一聲突兀的、極輕的、帶著一絲奇異顫音的笑,突然從沈灼干裂的唇縫里溢了出來。這笑聲在死寂的橋洞下顯得格外詭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絕望。
幸好。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過的閃電,劈開了厚重的陰霾。
幸好……演技還在。
屬于上輩子那個站在聚光燈下、手握數(shù)座影帝獎杯的沈灼的,那浸入骨髓、融入靈魂的觀察力、模仿力、對人性幽微的洞察力、以及足以欺騙整個世界的完美演技……還在!
這念頭像一針強(qiáng)效的強(qiáng)心劑,猛地注入他瀕臨崩潰的意志。眼底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驟然被攪動、撕裂!
一股截然不同的火焰,在那雙被肥肉擠壓得幾乎看不見光芒的眼睛深處,猛地燃燒起來。那火焰熾熱、冰冷,帶著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瘋狂,一種屬于頂級獵食者的、對獵物志在必得的絕對專注!
顧蕭……那個將他掃地出門、冷酷無情的男人。小說里,他是原主悲劇的核心推手,也是黑粉作者用來襯托原主“惡毒愚蠢”的工具人。
但在影帝沈灼此刻的分析里,顧蕭的冷酷并非毫無緣由。三年有名無實的婚姻,一個被硬塞過來的、形象不堪、行為愚蠢、最后還觸及他絕對逆鱗(顧氏機(jī)密)的“妻子”……他的忍耐早已到了極限。離婚,驅(qū)逐,是必然,也是顧蕭性格里極度厭惡失控和背叛的體現(xiàn)。
沈灼的目光銳利如刀,迅速掃過橋洞內(nèi)外。幾個蜷縮在遠(yuǎn)處角落、裹著破舊棉被的流浪漢身影映入眼簾。更遠(yuǎn)處,橋洞入口投下的光影邊緣,似乎有個模糊的影子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很快又消失。是錯覺?還是……監(jiān)視?
無論是哪種,他都必須立刻離開這個過于暴露的位置!留在這里,只有凍死、餓死,或者被原主那些虎視眈眈的“仇家”找到、碾死!
求生的本能和對復(fù)仇的渴望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沈灼咬緊牙關(guān),口腔里瞬間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他用盡全身力氣,依靠著冰冷粗糙的橋墩,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將自己龐大沉重的身軀撐了起來。每一次肌肉的收縮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和心臟狂跳的轟鳴。汗水瞬間浸濕了額發(fā),順著油膩的臉頰流下,在下巴處匯成水滴,砸落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
他成功了。雖然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顫抖,但他終于站了起來。兩百斤的體重壓得腳下的地面都仿佛在呻吟。
第一步,踏出。腳掌落在冰冷的地面,重心不穩(wěn)地晃了晃,他死死抓住橋墩凸起的水泥塊,穩(wěn)住身形。粗重的喘息在寂靜的橋洞下回蕩。
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都像跋涉在泥沼之中,艱難無比。但他強(qiáng)迫自己邁開步子,強(qiáng)迫這具陌生而笨拙的身體動起來,朝著橋洞外那被城市霓虹映照得有些發(fā)亮的出口挪去。
目標(biāo):活下去!奪回一切!
城市的霓虹在深秋的夜幕下流淌,冰冷而喧囂。沈灼拖著兩百斤的沉重身軀,像一艘擱淺的破船,艱難地挪動在行人稀少的人行道上。每一步都耗費著巨大的體力,汗水早已浸透了廉價運動服的內(nèi)里,濕冷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粗重的喘息聲伴隨著腳步,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腹中火燒火燎的饑餓感,像有無數(shù)只小爪子在里面瘋狂抓撓。喉嚨干得冒煙,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身體在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抗議,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尖叫著索取能量。
沈灼的目光如同精準(zhǔn)的雷達(dá),快速掃過街邊。24小時便利店明亮的燈光在遠(yuǎn)處像誘人的燈塔。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那張藍(lán)色的空卡是唯一的“財產(chǎn)”。
他需要錢,需要食物,需要水。立刻,馬上。
目光落在路邊一個半滿的垃圾桶上。幾個被丟棄的礦泉水瓶半露在外面。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屬于影帝的驕傲在激烈地咆哮著拒絕。但現(xiàn)實冰冷如刀。活下去的欲望如同最原始的野獸本能,瞬間壓倒了那點可憐的體面。
沈灼停下腳步,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喘息了幾秒,積攢著力量。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惡心感,眼神變得無比冷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審視。他拖著腳步走向垃圾桶,無視路人偶爾投來的或詫異、或嫌惡的目光,伸出因為用力過度還在微微顫抖的手,精準(zhǔn)地抓住了那幾個塑料瓶。
瓶子很輕,在他手里卻仿佛有千斤重。他擰開其中一個還殘留著一點點水的瓶蓋,將瓶底最后那點渾濁的液體倒入口中。水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塑料和腐敗物的混合味道,滑過干裂的喉嚨,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濕潤。他閉了閉眼,強(qiáng)迫自己咽了下去。
幾個空瓶子被他緊緊攥在手里,這是啟動資金的第一步。
他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朝著記憶中這個老舊街區(qū)邊緣、一個不起眼的廢品回收站走去。路似乎格外漫長。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不斷涌上,雙腿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抬起都需要極大的意志力。汗水模糊了視線,冷風(fēng)一吹,又激起一陣寒顫。
終于,一個用破舊鐵皮圍起來的、散發(fā)著濃重金屬和紙張霉味的院子出現(xiàn)在眼前?;椟S的燈泡下,一個穿著油膩軍大衣、滿臉胡茬的老頭正坐在小凳上打盹。
沈灼走到院門口,停下了腳步。他沒有立刻進(jìn)去,而是靠在冰冷的鐵皮圍欄上,劇烈地喘息著,努力平復(fù)著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他需要調(diào)整狀態(tài)。
幾秒鐘后,他再次睜眼。眼底屬于影帝沈灼的銳利和驕傲被強(qiáng)行壓了下去,如同沉入深海的寶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無助,帶著深深疲憊和一絲底層人物特有的畏縮和討好。肩膀微微垮塌,巨大的身軀似乎也因這種姿態(tài)而顯得笨拙可憐了許多。他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節(jié)奏,讓它聽起來更加紊亂、虛弱。
他拖著腳步,挪進(jìn)了院子。腳步故意放得更沉,踩在散落的紙殼上發(fā)出“嘎吱”的聲響。
打盹的老頭被驚醒了,抬起渾濁的眼睛,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收廢品明天再來!關(guān)門了!”
沈灼沒有退縮,他往前又挪了一小步,距離老頭更近了些?;椟S的燈光照亮了他那張因為疲憊、饑餓和汗水而顯得更加浮腫油膩的臉。他刻意讓嘴唇微微哆嗦著,聲音嘶啞干澀,帶著濃重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斷氣的氣音:
“老…老板…行…行行好…”他費力地抬起一點眼皮,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帶著討好和絕望的笑容,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卑微的乞求,“餓…餓得實在…實在走不動了…就…就幾個瓶子…換…換口吃的…行嗎?什么都行…” 他一邊說,一邊艱難地將手里那幾個空瓶子往前遞了遞,手臂因為脫力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的眼神,精準(zhǔn)地落在老頭渾濁的眼底,帶著一種瀕死小動物般的哀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對人性最后一點善意的試探。那巨大的體型和此刻流露出的極端脆弱形成了一種強(qiáng)烈的、令人心頭發(fā)堵的對比。
老頭渾濁的眼睛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又掃過他遞過來的幾個可憐兮兮的空瓶子,再落到他那身臟污不堪的運動服和虛浮顫抖的腿上。老頭臉上的不耐煩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嫌棄、同情和一絲“真他媽晦氣”的復(fù)雜情緒。他煩躁地咂了下嘴,罵罵咧咧地起身:
“嘖!真他媽倒霉催的!等著!” 他轉(zhuǎn)身鉆進(jìn)旁邊一個更小的、堆滿雜物的棚子里,翻找起來。
沈灼依舊維持著那副搖搖欲墜、隨時要倒下的虛弱模樣,眼神卻低垂著,掩去了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精光。第一步,成了。
片刻后,老頭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冰冷的、硬邦邦的饅頭,還有一個癟了一半的礦泉水瓶,里面裝著渾濁發(fā)黃的水。他一臉嫌棄地塞到沈灼手里:“拿去拿去!趕緊走!別死老子這兒!”
“謝…謝謝!謝謝老板!”沈灼立刻點頭哈腰,聲音里充滿了夸張的、仿佛得了天大恩惠般的感激涕零,身體也跟著大幅度地晃動,顯得更加笨拙可憐。他緊緊攥住那個冰冷的饅頭和半瓶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然后一步一挪,艱難地離開了廢品站。
直到走出很遠(yuǎn),拐進(jìn)一條漆黑無人的小巷深處,沈灼才猛地靠在冰冷的磚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順著額角滑落,剛才那短短幾分鐘的表演,對他這具殘破不堪的身體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消耗。
他低頭看著手里那個硬得像石頭、沾著污漬的冷饅頭,和那半瓶渾濁的水。屬于影帝的強(qiáng)烈自尊再次涌上來,胃部一陣劇烈的抽搐。他閉上眼,狠狠咬了下去。粗糙、冰冷、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腐味道的饅頭碎屑刮過喉嚨,他強(qiáng)迫自己咀嚼,吞咽。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砂礫,但他吃得異常專注、冷靜。
食物和水,是燃料。
吃完最后一口饅頭,喝掉最后一口帶著鐵銹味的渾水,沈灼感覺冰冷的身體里終于有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雖然饑餓感依然強(qiáng)烈,但至少眼前不再陣陣發(fā)黑。
他靠著墻壁,閉上眼,開始在龐大的、混亂的原主記憶中快速搜索、梳理。像一個最精密的儀器在處理著海量雜亂的數(shù)據(jù)。他需要信息,關(guān)于這個城市底層的信息,關(guān)于如何活下去、如何隱藏、如何獲取更多資源的信息。
破敗的廉租屋區(qū),魚龍混雜的勞務(wù)市場后巷,凌晨收攤的夜市角落……這些地名和模糊的場景碎片在腦海中閃過。
最終,一個地名定格下來:下河沿棚戶區(qū)。原主記憶中,那是城市邊緣一片幾乎被遺忘的角落,污水橫流,違章建筑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租金便宜到幾乎等于沒有,更是各種灰色地帶人物盤踞和消失的絕佳場所。
就去那里!
沈灼睜開眼,眼底再無半分迷茫和虛弱,只剩下冰冷的決斷。他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再次邁開沉重的腳步,拖著兩百斤的累贅身軀,一步一步,朝著城市最黑暗的邊緣地帶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也踏在通往復(fù)仇深淵的起點。他龐大的身影融入城市的夜色,像一個緩慢移動的、沉默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