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過后,東升鄉(xiāng)愈發(fā)濕冷。
鄉(xiāng)政府前院的泥地積滿了水,一腳踩下去,濺起的泥點能甩到褲腳以上。6月的天氣說變就變,清晨天剛亮,幾只麻雀從屋檐飛起,帶出濕漉漉的羽毛聲。
招待所二樓的窗子透著光,高遠已經(jīng)醒了。
他裹著一床潮濕的被子,睜著眼看天花板,那是一塊被雨水浸透后留下印跡的石灰面,像一張褪色的地圖。他心里有些難受,不是因為潮濕,不是因為冷,而是昨晚走后再未歸來的幾位同伴。
五位大學生,昨天一早還笑鬧著約好要去鎮(zhèn)上吃碗牛肉粉,下午便各自打包行李,搭上縣里的中巴回了烏蒙市。
“這地方太窮了,連信號都沒有,我爸媽死活不同意我待下去?!?/p>
“我原本是奔著考公務員的,這種地方連考試通知都接不到?!?/p>
“要是再不走,等到村里蟲災開始了,還不得讓我去抓蟲子?”
走的人有他們的理由。鄉(xiāng)政府沒有留人——也留不住人。書記雷自強只是皺了皺眉,說了一句:“年輕人志氣不夠,是可惜了?!北銢]再多說什么。
但當最后一輛車駛出鄉(xiāng)口,整個院壩安靜得只剩風聲和狗吠時,雷自強站在階前,望著山路盡頭,喃喃自語:“也就剩這個小高了。”
那天晚上,他把胡鄉(xiāng)長叫進辦公室,兩人泡了一壺老茶。
“一個都不留下?”胡鄉(xiāng)長一邊揭開茶蓋,一邊低聲道,“你說上面搞這個‘西部計劃’,到底圖個啥?”
“圖個希望。”雷自強點了支煙,嘆了口氣,“我們老東升,留不住人也很久了。今天這個高遠,倒是個不吭聲的孩子,眼里有東西?!?/p>
胡鄉(xiāng)長想了想,點點頭:“至少沒抱怨。他跟著我去下岔溝那天,我騎摩托都喘,他半個字沒哼?!?/p>
“看著吧?!崩鬃詮娗昧饲米雷?,“這小子能熬下去,不簡單?!?/p>
此時的高遠,并不知道這場茶談。他正蹲在二樓走廊的水龍頭邊,洗那件早上剛穿過的白襯衫。
水是山里抽上來的,一早一晚各來一次,中間水壓極低。他用冷水搓著衣袖,指節(jié)發(fā)紅,低頭看那一圈圈從泥巴地里蹭出的污漬,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大學里干凈明亮的洗衣房,宿舍陽臺上曬滿了陽光味的衣服,食堂排隊吃飯時同學們的打鬧。他當然也羨慕過沿海的生活——摩天樓、寫字樓、洋快餐??伤浀媚莻€下岔溝給弟弟熬米糊的七歲男孩和直不起腰的奶奶。
飯得自己做。因為鄉(xiāng)里食堂只有中午開火,晚飯要靠自理。他跑到對面的小賣部,買了點方便面、兩根火腿腸,又拿了一包咸菜。房間沒有電飯鍋,只有前一位住戶留下的電熱水壺。
他把泡面倒進洗臉盆,用電熱水壺反復燒水沖泡——吃的時候面都斷了,咸菜太咸,火腿像咬不動的膠皮。他還是一口一口吃完了。
吃完飯,他把泡面盆洗干凈,晾好,躺回床上,披上外套打開筆記本——那是他大學時就開始堅持的習慣,每天記錄生活。
他寫下今天招待所的靜寂,寫下雷書記下午安排他整理上月扶貧報表的事,也寫下自己站在鄉(xiāng)政府院壩,看最后一輛中巴離開的背影時的那份沉默。
末尾,他鄭重寫下一行字:
“今日起,東升鄉(xiāng),只我一人留下?!?/p>
寫完這行字,他忽然心里有了種奇怪的平靜。仿佛那些泥濘與寂靜,那些潮濕與無助,在此刻匯聚成一種踏實的質(zhì)地,壓進他身體里,成為某種骨骼與肌肉之間的聯(lián)結(jié)。
他關掉燈,聽著屋外山風呼嘯。
那晚,他睡得很沉。夢里是連綿的山路,是一個穿著白襯衫、騎著破摩托車奔波于村頭巷尾的年輕人。他夢見自己成了雷書記口中的“我們的人”,成了村口老人在廣播里念叨的“國家派來的干部”。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來到辦公室,幫老文書李世榮收拾資料。
李世榮是鄉(xiāng)里資格最老的干部,快六十歲,一直守著那臺老舊打字機,被戲稱為“活檔案”。起初他對這個大學生沒什么熱情,只冷冷道:“你要整理這個?懂得年份么?文件分級看過沒?”
高遠不氣餒,一邊請教一邊學,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把過去五年的扶貧、救災、農(nóng)業(yè)、教育等報表都按序歸類,謄寫了一份電子清單。
李世榮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嘴角終于抖動一下:“小高,挺細致。”
高遠咧嘴一笑:“我還沒錄完呢,明天把缺項補上?!?/p>
“哼——”老文書轉(zhuǎn)過身,“比上一個強?!?/p>
這,就是認可。
午飯后,雷書記叫住他:“晚上有空?我?guī)闳プ咴L老林家。他家閨女前陣子病了,申報補助還差材料?!?/p>
“有空,我去?!?/p>
“你不累?”雷書記瞇眼打量他。
“留在這,就做好了不累的準備?!?/p>
雷書記點點頭,眼神里第一次帶了點笑意。
當天夜里,高遠回到房間,把走訪情況記入筆記,寫到最后,他提筆在最底下寫了一句話: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今天的我,是東升的一員。”
山雨又至,風聲敲窗。他卻不再感到孤獨。
這一夜,他又夢見村里一個孩子對他喊:“高叔叔,你回來啦!”那孩子穿著破舊球鞋,笑得眼睛都彎了。
夢醒,窗外山霧正濃,他的筆記本攤開在案,最后一頁寫著:
“我留下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