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完美的玻璃罩開學第一天,南華中學高三(1)班的空氣里,
還飄著暑假懶散的余味,混著新書本的油墨香。周嶼安提前十五分鐘就到了。他的座位靠窗,
第三排正中間,黃金位置。他先把書包掛好,再一本本拿出書,按大小、顏色,
在桌角碼成一條筆直的線,分毫不差。做完這些,他輕輕舒了口氣,像完成了一個重要儀式。
教室里漸漸熱鬧起來,暑假見聞、新發(fā)型、抱怨作業(yè)的聲音嗡嗡作響。周嶼安安靜地坐著,
背挺得筆直,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樹上。陽光透過樹葉,
在他攤開的筆記本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他指尖無意識地隔著校服布料,
摸了摸內(nèi)袋里一個硬硬的、帶著體溫的小方塊——奶奶的舊懷表。冰涼的金屬觸感,
讓他心里那點因為人群喧囂而浮起的細微不安,稍稍沉下去一點。(閃回:夏天傍晚,
蟬鳴聒噪。奶奶家的小廚房,窗戶敞著,晚風吹進來。奶奶的手,又大又暖,
裹著他小小的、沾滿面粉的手?!鞍Z,餡兒要放中間,皮兒這樣捏…對嘍!我孫子真聰明!
”奶奶的笑聲低低的,帶著點喘,像老舊的風箱,卻暖烘烘地撲在他頭頂。
空氣里是薺菜混著肉餡的清香。)(閃回結(jié)束)“喂,讓讓。
”一個有點沙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周嶼安回過神,抬頭。班主任老張旁邊站了個男生。
個子挺高,穿著件洗得發(fā)灰的黑色連帽衫,拉鏈敞著,露出里面同樣深色的T恤。
頭發(fā)有點長,遮了小半眼睛,露出的下巴線條繃得有點緊。最扎眼的是他那眼神,
像剛出鞘的刀,沒什么溫度地掃過全班,最后釘在周嶼安旁邊那個唯一的空位上?!靶峦瑢W,
林野?!崩蠌堁院喴赓W,“坐周嶼安旁邊。嶼安,多照顧著點。”叫林野的男生沒吭聲,
徑直走過來。椅子腿“嘎吱”一聲,被他用腳粗暴地勾開,帶起一陣風,
夾雜著一股淡淡的、有點刺鼻的味道,像是…松節(jié)油?他一屁股坐下,書包隨手扔在腳邊,
動作大得讓周嶼安桌子上的筆都跟著跳了一下。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老張講完例題,
點了周嶼安的名:“嶼安,你來說說,這道題還有沒有別的解法?”周嶼安站起來,
聲音平穩(wěn)清晰,語速不快不慢,把一種更巧妙的思路講得條理分明。教室里很安靜,
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很好,坐下。”老張滿意地點點頭,“思路開闊,表達也清晰,
大家多向周嶼安學習?!本驮谥軒Z安準備坐下時,旁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像羽毛刮過玻璃?!皣K。”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教室里,清晰得刺耳。
“標準答案念得跟AI似的,”林野的聲音不高,帶著點懶洋洋的嘲諷,“不累嗎?
”空氣瞬間凝固了。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射過來,在周嶼安和林野之間來回掃射。
周嶼安覺得臉上那層完美的笑容面具“咔噠”一聲,裂開了一道細縫。
他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手指在桌下猛地攥緊,指甲陷進掌心。
一股冰冷的恐慌順著脊椎爬上來。他什么都沒說,默默坐下,低頭看著攤開的書頁。
那些熟悉的公式和符號,此刻像一群扭曲的螞蟻。他用力深呼吸,
強迫自己把那點翻涌上來的、陌生的怒氣和慌亂壓下去。沒事,沒事,別在意。就當沒聽見。
可林野顯然不是點到為止的人。課間,前桌女生的筆掉在周嶼安腳邊,他順手撿起來遞過去。
“謝…”女生話沒說完,旁邊就飄來一句涼颼颼的:“中央空調(diào)挺忙啊。”周嶼安指尖一頓,
沒回頭,繼續(xù)整理筆記。發(fā)月考卷,周嶼安又是第一。林野捏著那張剛及格的卷子,
瞥了眼周嶼安滿分的成績單,嘴角一撇:“假人模式續(xù)航真長?!敝軒Z安把卷子疊好,
塞進文件夾,動作依舊一絲不茍,只是耳根有點發(fā)燙。中午食堂,周嶼安照例坐在最角落。
剛拿起勺子,對面就“哐當”一聲放下個餐盤。林野大喇喇坐下,也不吃飯,就盯著他看。
那目光像探照燈,讓人無所遁形。“喂,”林野突然開口,聲音不大,
卻像顆小石子砸進死水,“你吃飯也像完成任務(wù)?沒點人味?”周嶼安握著勺子的手緊了緊,
終于抬眼,迎上那道銳利的視線。琥珀色的眼睛里努力維持著平靜:“吃飯而已,
需要什么人味?”“嘁?!绷忠班托σ宦?,終于拿起筷子,扒拉起自己盤里的飯菜,
不再看他??芍軒Z安知道,平靜被打破了。晚上躺在床上,天花板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
林野那些帶刺的話在腦子里循環(huán)播放,還有他那雙能看透一切似的眼睛。翻來覆去,
怎么也睡不著。心口像壓著塊石頭,悶得慌。他爬起來,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摸索著從床底拖出一個小箱子。里面是他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的二手天文望遠鏡。很小,
倍數(shù)不高,但在城市光害下,看看月亮和亮星足夠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望遠鏡架到窗邊,
調(diào)好角度,眼睛湊近目鏡。視野里一片模糊的亮斑,他耐心地調(diào)整焦距。終于,視野清晰了,
是木星和它幾顆明亮的衛(wèi)星,像一串珍珠掛在墨藍的天幕上。(閃回:夏夜,奶奶家的小院。
涼席鋪在地上,奶奶搖著蒲扇,指著天空:“阿嶼看,那是北斗星,像不像個大勺子?
迷路了就找它,它永遠指著北方…”) 奶奶的聲音很輕,帶著催眠的魔力,
蒲扇的風帶著花露水的味道,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閃回結(jié)束)窗口那盆小小的綠蘿,
是奶奶留下的。月光下,它的葉片油亮亮的,悄悄冒出了一個小小的、嫩綠的新芽。
周嶼安看著那點新綠,又看看望遠鏡里遙遠的光點,胸腔里那股窒息的悶堵感,
才像被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平了一些。他長長地、無聲地舒了口氣。
第二章 窺見的裂痕輪值表貼在教室后面。周嶼安看著自己被分配到的“頂層舊畫室”,
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那地方據(jù)說廢棄好幾年了,灰塵積得能埋人。放學鈴一響,
他拎著水桶和抹布,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往上爬。頂層走廊盡頭,那扇厚重的木門虛掩著。
他推開門,一股陳年的灰塵混合著更濃烈的松節(jié)油味撲面而來,嗆得他咳嗽了幾聲。
夕陽從高窗斜射進來,光柱里塵埃飛舞,像一場無聲的暴風雪。畫室很大,很空,
堆著些蒙塵的畫架和石膏像。角落里,一個背影正對著巨大的畫架,手臂大幅度地揮舞著。
是林野。他完全沒察覺到有人進來,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周嶼安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畫布上是鋪天蓋地的紅與黑,濃烈得像凝固的血和燒焦的夜。扭曲的線條互相撕扯、纏繞,
透出一種絕望的、幾乎要沖破畫布的嘶吼力量。那畫面太有沖擊力,像一把重錘,
狠狠砸在周嶼安心口最深處某個地方。林野的背影在空曠的畫室里顯得格外瘦削、孤獨。
汗水浸濕了他后頸的頭發(fā),粘在皮膚上。他畫得那么專注,那么用力,仿佛要把靈魂都榨干,
涂抹在畫布上。周嶼安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那畫里的痛苦和絕望,像一面鏡子,
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深鎖在“完美”外殼下的、日夜啃噬他的悲傷。它們?nèi)绱讼嗨疲?/p>
又如此不同。林野的像爆發(fā)的火山,他的,是沉默的冰川。就在他心神劇震,
幾乎無法呼吸時,林野的動作突然停了。他似乎感覺到什么,猛地回過頭。
那雙深黑色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刀鋒,瞬間鎖定了門口的周嶼安。眼神里有被打擾的暴怒,
有被窺探的陰鷙,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狼狽?周嶼安像被那目光燙到,心臟狂跳。
他慌亂地提起水桶:“我…我來打掃!”聲音干澀得厲害。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
砰地一聲帶上了那扇沉重的門。他靠在走廊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氣。
畫室里那濃烈的色彩、扭曲的線條、林野孤獨的背影,還有那雙瞬間變得兇狠的眼睛,
在腦海里瘋狂攪動??謶忠琅f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但里面,
卻混雜了一絲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好奇?還有一絲更微弱、更隱秘的,
仿佛在深淵里瞥見同類般的…顫抖連接?老張的宣布像一顆炸彈,炸得周嶼安腦子嗡嗡響。
“下周交‘社會適應(yīng)性觀察報告’,兩人一組。名單我念一下…周嶼安,林野。
”教室里響起一陣小小的騷動。周嶼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來。他下意識地看向旁邊。
林野正歪在椅子上轉(zhuǎn)筆,聞言動作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眼神掃過來,
帶著點玩味,像是在說:“看,倒霉了吧?”周嶼安立刻收回目光,盯著桌面。完了。
跟這個行走的炸藥包綁在一起?他幾乎能預(yù)見接下來幾天的雞飛狗跳。維持表面的平靜都難,
還要合作?他只想立刻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圖書館里,氣氛冷得像冰窖。
“這個題目太爛。”林野把打印的資料往桌上一扔,發(fā)出“啪”的一聲響,
“‘社會適應(yīng)性’?不就是教人怎么戴好面具,當好社會的螺絲釘嗎?”他身體前傾,
目光銳利地刺向周嶼安,“就像你這樣的,完美的假人?!敝軒Z安捏著筆的指尖發(fā)白,
強迫自己聲音平穩(wěn):“社會有規(guī)則,適應(yīng)規(guī)則是為了更好的協(xié)作和發(fā)展。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無所顧忌?!薄盁o所顧忌?”林野嗤笑,“我這是真實!不像你,
活得像櫥窗里的模特,連吃飯呼吸都他媽是設(shè)定好的程序!累不累???
”“我的方式讓我感到安全,也讓我能專注在重要的事情上?!敝軒Z安的聲音有點繃緊了,
“你的‘真實’,很多時候只是不負責任的任性。”“任性?”林野的聲音陡然拔高,
引得旁邊看書的人不滿地看過來,“總比你這種連自己是誰都不敢承認的懦夫強!
”“你懂什么?”周嶼安的聲音也帶上了火氣,盡管他努力壓制,
“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你那種…橫沖直撞的代價!”“代價?哈!”林野猛地站起來,
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我看你是被你那身玻璃殼子捂出幻覺了!
活在虛假的安全里,還不如痛快地撞一次墻!”他眼神冰冷地掃了周嶼安一眼,
抓起自己扔在桌上的速寫本,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留下周嶼安一個人面對周圍探究的目光和滿桌狼藉的資料。周嶼安氣得渾身發(fā)抖,
又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他深吸幾口氣,開始收拾散落的資料。目光落在林野剛才坐的位置,
那本舊舊的黑色速寫本,被他忘在了椅子上。鬼使神差地,周嶼安伸出手,把它拿了過來。
封面是硬牛皮紙,邊角磨損得厲害。他猶豫了一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手指有些僵硬地翻開。前面幾頁是些凌亂的線條,扭曲的人臉,夸張的諷刺場景,
畫風犀利又帶著點殘忍的幽默感。他快速翻過,心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又有點“果然如此”的釋然。就在他準備合上放回去時,手指頓住了。下一頁,
畫的是一個人。側(cè)臉,輪廓干凈,線條流暢。背景是教室的窗戶,陽光勾勒出清晰的線條。
但吸引周嶼安全部注意力的,是那雙眼睛。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眼神里盛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被強行壓抑的悲傷和沉重的疲憊。畫得那么精準,那么真實,
比他任何一次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都要更接近他內(nèi)心的模樣?!稗Z”的一聲,
周嶼安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冰冷的羞恥和一種被剝光了扔在人群里的恐懼!他像被燙到一樣,“啪”地合上本子,
手忙腳亂地把它塞回林野的座位底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他坐在那里,圖書館的空調(diào)冷風吹在身上,他卻覺得渾身燥熱。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他看見了!林野那雙該死的眼睛,真的把他看得透透的!
這幅畫就是證據(jù)!恥辱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整晚,他躺在床上,
睜著眼睛,天花板上仿佛一直印著那幅畫,那雙悲傷疲憊的眼睛,無聲地拷問他。
第三章 序曲與縫隙也許是圖書館那場架吵得太狠,也許是那幅畫帶來的沖擊太大,
周嶼安感覺自己緊繃的神經(jīng)像根拉到極限的弦,隨時會斷掉。加上夜里翻來覆去睡不好,
白天冷風一吹,下午他就覺得頭重腳輕,嗓子眼像堵了團火炭。放學鈴聲像是救命的信號,
他強撐著收拾書包,只想快點回家鉆進被窩。剛站起來,眼前就一陣發(fā)黑,身體晃了晃,
趕緊扶住桌子才沒摔倒?!拔梗銢]事吧?”旁邊傳來林野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遠,嗡嗡的。
周嶼安搖搖頭,沒看他,啞著嗓子擠出兩個字:“沒事。”聲音又干又澀。他只想趕緊離開。
回到家,一頭栽倒在床上。身體沉得像灌了鉛,骨頭縫里都透著酸疼,額頭燙得嚇人。
他昏昏沉沉地蜷縮著,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在迷霧里飄蕩。不知道過了多久,
好像有開門的聲音。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里,門口站著個高高瘦瘦的身影。
光線從他背后透進來,輪廓有點眼熟。是…林野?他來干什么?周嶼安腦子一團漿糊,
想說話,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只能發(fā)出一點嘶啞的氣音。他看到林野走了進來,
把一沓卷子放在書桌上。動作有點…遲疑?視線模糊,
但他好像看到林野的目光掃過他床頭柜——那里放著他緊緊攥在手里的、奶奶的舊懷表,
旁邊是奶奶笑容慈祥的照片。高燒帶來的脆弱像決堤的洪水,沖垮了他所有堅固的堤防。
“阿嬤…”他無意識地呢喃出聲,帶著濃重的哭腔,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
“別走…表…表壞了…痛…”聲音破碎得像秋風中最后的落葉。他把自己更深地蜷縮起來,
臉貼著奶奶冰涼的相框玻璃,像個迷路的孩子。模糊中,他感覺床邊有人靠近。
冰涼的觸感落在滾燙的額頭上,很輕,很笨拙,像是不小心蹭了一下,又飛快地縮回去了。
接著,是杯子放在床頭柜上的輕微磕碰聲,還有藥板被撕開的窸窣聲。然后,腳步聲離開了,
門被輕輕帶上。房間里重新陷入寂靜,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懷表指針微弱的滴答聲。
額頭上那點轉(zhuǎn)瞬即逝的冰涼觸感,像投入死水的一顆小石子,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
那感覺太陌生,又太短暫,快得讓他懷疑是不是高燒產(chǎn)生的幻覺。
可床頭柜上那杯水和那板退燒藥,又是真實存在的。第二天,燒退了些,但人還是虛得厲害。
周嶼安猶豫再三,還是去了學校。剛在座位坐下,旁邊就“啪”一聲,丟過來一個東西。
一個用油紙包著的、還帶著溫熱的老式面包。樸實的小麥香氣幽幽地飄出來。周嶼安愣住了,
看向林野。林野正低頭翻一本破舊的畫冊,頭也沒抬,聲音悶悶的:“買多了,難吃。
”周嶼安遲疑地拿起面包,油紙的溫熱透過指尖傳來。他掰下一小塊,放進嘴里。
樸實的麥香瞬間在口腔里彌漫開,帶著一點點焦糖般的微甜。這味道…好熟悉。
(閃回:冬日清晨,奶奶家廚房霧氣氤氳。剛出爐的面包熱氣騰騰,奶奶用刀切開,
露出柔軟的內(nèi)瓤。她把最大的一塊塞到周嶼安手里,笑著說:“快吃,趁熱!
吃飽了才有力氣上學!”面包的香氣和奶奶的笑容一樣暖。
)(閃回結(jié)束)周嶼安握著面包的手微微收緊。舌尖那點樸實的甜味,
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電流,短暫地擊中了麻木的心房,帶來一絲恍惚的慰藉。
他默默地吃完面包,沒說話。但課間林野被物理老師刁難一個刁鉆問題時,
周嶼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撕了張紙條,飛快地寫下解題關(guān)鍵思路,不動聲色地推了過去。
林野瞥了一眼紙條,又瞥了一眼周嶼安。周嶼安立刻低下頭,假裝看筆記,耳朵尖有點發(fā)熱。
他沒看到林野眼中一閃而過的復(fù)雜情緒。項目報告在一種詭異的、脆弱的平靜中完成了。
兩人基本沒什么交流,周嶼安負責框架和理論,
林野負責案例和…一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批判性觀點。效率居然出奇的高。報告交上去,
老張難得地表揚了他們思路獨特、配合默契。這表揚像根針,
扎破了周嶼安心里那點不切實際的泡泡。配合默契?他只覺得疲憊不堪。
林野像一顆不定時炸彈,那點面包和紙條帶來的微妙錯覺,根本經(jīng)不起任何風吹草動。
他告誡自己,這只是暫時的、危險的假象。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趙磊,
曾經(jīng)的初中同學,如今的?;@球隊長,學校里的風云人物之一,
看周嶼安的眼神一直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尤其是項目高分和分享會提名之后。
這天放學,周嶼安剛收拾好書包,就被趙磊和他兩個跟班堵在了教室后門。“喲,大學霸,
忙著去圖書館修仙呢?”趙磊抱著籃球,皮笑肉不笑地擋在路中間。周嶼安不想惹事,
側(cè)身想繞過去:“麻煩讓讓?!壁w磊紋絲不動,
旁邊的跟班甲嗤笑一聲:“人家現(xiàn)在可是要上年級會露臉的大人物了,架子大得很!
”“就是,”跟班乙?guī)颓唬罢l知道那報告是不是抄的?裝得人模狗樣?!薄白岄_。
”周嶼安的聲音冷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護住了校服內(nèi)袋的位置。心跳開始加速。“急什么?
”趙磊故意往前一步,肩膀重重撞在周嶼安身上,“跟我們聊聊唄,大學霸傳授點經(jīng)驗,
怎么才能…裝得那么像?”周嶼安被他撞得一個趔趄,后背“砰”地撞在冰冷的儲物柜上。
就在這瞬間,他感到貼身藏著的、奶奶的舊懷表,被這猛烈的撞擊震得從內(nèi)袋滑脫,
叮當一聲脆響,掉在了光潔的地磚上!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周嶼安瞳孔驟縮,
眼睜睜看著趙磊那只穿著名牌球鞋的腳,像是“不經(jīng)意”地抬起來,然后,
帶著一種殘忍的緩慢和精準,
狠狠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在了那塊承載著他所有溫暖和思念的金屬懷表上!“咔嚓——!
”刺耳的碎裂聲,像驚雷一樣在周嶼安腦中炸開!第四章 深淵火種那聲“咔嚓”的脆響,
不是從腳下傳來的,而是從周嶼安的腦子里,
從他那根緊繃了十七年的、名為“理智”的弦上。時間停滯了。教室里還沒走光的幾個同學,
走廊上路過的學生,所有人的動作都像被按了暫停鍵??諝饽坛杀?/p>
吸進肺里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周嶼安的目光死死釘在地上。那只踩在懷表上的球鞋,
鞋底沾著操場上的灰土,囂張地碾了碾。表蓋的玻璃徹底碎裂,蛛網(wǎng)般的裂痕蔓延開,
透過縫隙,
能看到里面那張小小的、被撕裂了一角的祖孫合影——奶奶慈祥的笑容被粗暴地分割開。
更讓他心臟驟停的是,那熟悉的、奶奶哼唱的《月光光》旋律,
只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變調(diào)的呻吟,就徹底歸于一片死寂的、令人心碎的機械摩擦聲。世界,
在那一刻,失去了聲音,失去了顏色,只剩下地上那堆閃著冷光的碎片,和那只骯臟的球鞋。
趙磊似乎很滿意這效果,嘴角咧開一個惡劣的笑:“喲,不好意思啊大學霸,
沒看見你的‘寶貝’……” 他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后面的話,
周嶼安一個字都沒聽見。腦子里那根弦,徹底斷了。“啊——?。。?!
”一聲完全不像人類能發(fā)出的、野獸般的嘶吼從周嶼安喉嚨深處炸開!
那聲音里飽含著積壓了十幾年的痛苦、被忽視的委屈、失去至親的絕望、被欺凌的恐懼,
所有被他用“完美”死死封存的黑暗情緒,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徹底的崩潰!
他雙眼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趙磊!力量之大,
讓猝不及防的趙磊踉蹌著撞在墻上。周嶼安看也沒看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雙手顫抖著、近乎瘋狂地去扒拉那些冰冷的碎片,試圖把它們拼湊起來?!澳銡Я怂?!
你毀了她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他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聲音嘶啞破碎,
每一個字都像從血水里撈出來,“你們這些垃圾!人渣??!
”他沖著嚇懵的趙磊和兩個跟班嘶吼,眼神里的瘋狂和恨意讓人膽寒。
精心構(gòu)筑了十七年的“完美學霸”形象,在這一刻,在眾目睽睽之下,
被自己的淚水、嘶吼和絕望徹底撕碎,崩塌成一片廢墟。碎片比地上的玻璃更扎人,
深深刺進每一個圍觀者的眼里。人群里,一個平時總是低著頭、很內(nèi)向的女生,
看著跪在地上崩潰哭喊、滿手是血(被玻璃劃傷)的周嶼安,嘴唇動了動,猶豫著,
顫抖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干凈的紙巾,小心翼翼地往前遞了遞。但她的手剛伸出去一點,
就被旁邊同學驚恐的眼神和趙磊惡狠狠的瞪視逼退了,紙巾無聲地飄落在地,很快被人踩過。
手機攝像頭的紅燈在角落里閃爍。有人錄下了這“精彩”的一幕。接下來的幾天,
對周嶼安來說,是一場緩慢而冰冷的窒息。
的視頻——只有他瘋狂嘶吼、推搡趙磊的畫面——像病毒一樣在校園匿名論壇和小群里瘋傳。
配上聳人聽聞的文字:“高三Z姓學霸真面目曝光!因奶奶去世心理扭曲,長期偽裝!
”“小心!有暴力傾向!看那眼神多嚇人!”“獨家爆料:他初中就心理有問題,
差點被退學!”謠言像瘟疫,迅速污染了每一寸空氣。曾經(jīng)對他客氣的同學,
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疏離,遠遠就繞著他走。背后指指點點的議論聲,像細密的針,
無處不在。連老師看他的眼神都帶著審視和擔憂,課間把他叫到辦公室,語氣盡量溫和,
但問題卻像刀子:“周嶼安啊,最近壓力是不是太大了?需不需要…跟心理老師聊聊?
”最致命的一擊來自家里。母親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驚慌:“嶼安!
學校打電話來了!你到底怎么了?視頻上那個人…是你嗎?你怎么會…怎么會那樣?
是不是壓力太大了?媽媽明天就帶你去醫(yī)院看看好不好?看醫(yī)生,
我們?nèi)タ瘁t(yī)生…”“看醫(yī)生”三個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周嶼安搖搖欲墜的精神世界。
連最親的人,都認為他“瘋了”。他感覺自己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每一道目光,
每一句低語,都像冰冷的刀子刮過皮膚。奶奶的歌聲消失了,懷表碎了,
世界只剩下無邊的灰色和徹骨的寒冷。他不再去食堂,不再跟任何人說話,
像個幽靈一樣飄蕩在教室和廁所之間?;氐郊揖桶炎约悍存i在房間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他爬上學校最高那棟樓的天臺。黃昏的風很大,吹得他單薄的校服獵獵作響。
樓下是螞蟻般大小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車燈,喧囂而遙遠。他坐在冰冷的水泥邊緣,
雙腳懸空。風吹在臉上,帶著初秋的涼意,卻感覺不到冷,只有一片麻木。放棄吧。
就這樣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脫了。再也不用戴面具,再也不用害怕被看穿,
再也不用承受這無邊無際的孤獨和痛苦。奶奶,我來找你了…好不好?
意識在絕望的泥沼里一點點下沉?;秀敝?,
腦海里閃過幾個破碎的畫面:奶奶溫暖的手掌摩挲著他的頭頂;星空下,
奶奶低柔的講述;窗臺上那盆綠蘿嫩綠的新芽;高燒迷糊時,
額頭上那點轉(zhuǎn)瞬即逝的冰涼…這些微弱的火星,在無邊的黑暗里閃了一下,
又迅速被冰冷的絕望吞噬。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就在他身體微微前傾,
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瞬間——“砰?。。 币宦暰揄?,
身后沉重的鐵質(zhì)天臺門被一股蠻力狠狠踹開!撞擊在墻壁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回響!
周嶼安被這巨響震得渾身一顫,渙散的眼神茫然地回頭。逆著樓道里昏暗的光,
一個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凜冽的怒氣和風,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幾步就沖到了他面前!
是林野。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起,那雙深黑色的眼睛里燃燒著駭人的怒火,
幾乎要噴出來。他二話不說,一把揪住周嶼安的衣領(lǐng),用近乎粗暴的力氣,
把他從危險的邊緣硬生生拽了回來!“周嶼安!你他媽給我醒醒!
”林野的怒吼像炸雷一樣劈在周嶼安耳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周嶼安被他拽得一個趔趄,
跌坐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他眼神空洞麻木,像一具失去靈魂的玩偶,
對林野的怒吼毫無反應(yīng)。林野看著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氣得胸膛劇烈起伏。
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抓過周嶼安冰涼的手,把一個冰冷堅硬的小東西狠狠拍進他掌心里!
那是一個小小的銀色U盤,棱角硌得周嶼安掌心生疼。“拿著!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這里面是什么!”林野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嘶啞,他死死盯著周嶼安空洞的眼睛,
“是那幫雜碎故意撞你、踩碎你懷表的完整錄像!清清楚楚!還有趙磊那個傻逼,
在男廁所里得意洋洋跟他狗腿子策劃怎么搞臭你、怎么剪輯視頻的錄音!
老子一個字不差全錄下來了??!”周嶼安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握緊了那個冰冷的U盤。眼神依舊空洞,像蒙著一層厚厚的灰。林野看著他這副樣子,
怒火中燒,猛地揪住他的衣領(lǐng)把他上半身提起來,強迫他看著自己。兩人鼻尖幾乎相碰,
林野眼中燃燒的火焰幾乎要將周嶼安點燃:“你奶奶給你這塊表!”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每個字都像淬了火的子彈,狠狠打進周嶼安混沌的意識里,
“是讓你像個懦夫一樣躲在這里裝孫子等死嗎?!?。?!”他喘著粗氣,
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她說沒說過——‘不惹事,
但絕他媽不怕事’?!”這句話,像一道撕裂烏云的閃電!(閃回:奶奶的臉清晰地浮現(xiàn)。
不是照片上的慈祥,而是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的堅韌,眼神溫暖卻無比堅定。
她輕輕拍著小周嶼安的手背,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阿嶼,記住,咱們不惹事,
但要是事來了,也絕不能怕!挺直腰桿,該爭的理兒,一寸也不能讓!
”)(閃回結(jié)束)奶奶的聲音,奶奶的眼神,奶奶手掌的溫度…穿過混亂的記憶,
穿過絕望的深淵,無比清晰地、帶著灼熱的力量,瞬間刺穿了周嶼安腦中厚重的迷霧!
林野的怒吼還在繼續(xù):“你他媽現(xiàn)在連‘怕事’都不如!你是在等死!!
” 他用力戳著周嶼安攥著U盤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戳進他骨頭里,
“不想被那些垃圾踩進泥里一輩子翻不了身,就他媽給我站起來!
用這個——”他幾乎是咆哮著:“砸爛他們的狗頭!?。 弊詈笠粋€字吼出,
林野像耗盡了力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神卻依舊兇狠地釘在周嶼安臉上。世界安靜了。
天臺的風還在呼嘯,樓下城市的喧囂依舊模糊。但周嶼安的世界里,那層厚厚的灰燼,
被林野這聲裹挾著奶奶遺訓的驚雷,硬生生劈開了一道裂縫!手中U盤冰冷的觸感,
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掌心發(fā)麻。林野眼中那燃燒的、近乎兇狠的信任和憤怒,
像投入絕對黑暗深淵的一簇熾熱、滾燙的火種!一股微弱卻無比熟悉的熱流,從心臟最深處,
從那些被奶奶的愛滋養(yǎng)過的、被遺忘的角落,像沉睡的火山被喚醒,
頑強地、洶涌地升騰起來!那是…奶奶留給他的,骨子里的堅韌!是“不怕事”的血性!
是被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反抗的意志!他空洞的眼睛里,那層灰燼一點點剝落,
終于有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光。他低頭,看著自己緊握U盤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正在噼啪作響,重新連接。他抬起頭,迎上林野依舊兇狠的目光,
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久違的、微弱但清晰的重量:“…好。
”第五章 裂痕生光教師辦公室的空氣像是凝固的膠水,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
年級主任王老師皺著眉,手指敲著桌面,看著周嶼安放在桌上的那個銀色小U盤,
又看看站在周嶼安旁邊、雙手插兜、面無表情的林野。“周嶼安,你確定…這里面是證據(jù)?
”王老師語氣帶著明顯的遲疑。視頻風波鬧得太大,學校壓力不小,處理起來必須慎之又慎。
周嶼安感覺自己后背的襯衫被冷汗浸透了,貼在皮膚上,冰涼一片。他強迫自己抬起頭,
直視王老師探究的目光。喉嚨發(fā)緊,但聲音努力維持平穩(wěn):“王老師,視頻是惡意剪輯的。
這里面是完整的經(jīng)過,還有…他們策劃的錄音?!彼D了頓,感覺到旁邊林野的存在,
像一堵沉默但堅實的墻,給了他一點支撐的力氣?!摆w磊他們是故意的。
懷表…是我奶奶唯一的遺物?!弊詈髱讉€字,聲音還是不受控制地哽了一下。王老師沒說話,
拿起U盤,插進電腦。辦公室里只剩下鼠標點擊和文件打開的細微聲響。
周嶼安緊張地盯著屏幕,手指在桌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
清晰的畫面開始播放:趙磊故意撞人,懷表被撞飛落地,
趙磊精準地抬腳狠踩…接著是嘈雜的男廁環(huán)境錄音,
趙磊得意洋洋的聲音格外刺耳:“…就拍他發(fā)瘋那段!前面撞人踩東西的剪掉!
標題我都想好了,‘學霸心理扭曲曝光’…再找人放點他初中的料,
說他本來就有病…”王老師的臉色越來越沉,最后變得鐵青。“砰!”他一拳砸在桌子上,
震得茶杯蓋子跳了一下?!柏M有此理!”他猛地看向周嶼安,
眼神里之前的疑慮被震驚和憤怒取代:“周嶼安同學,你放心!
學校一定會嚴肅處理這種惡意造謠、破壞校園秩序的行為!絕不姑息!”他拿起電話,
聲音嚴厲地通知相關(guān)人員立刻過來。走出辦公室,外面走廊的光線有些刺眼。
周嶼安腳步有點虛浮,剛才強撐的力氣像被抽走了大半。林野跟在他身后半步,依舊沒說話,
只是路過一張礙事的椅子時,不耐煩地用腳把它踹開,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像是在宣告“路障清除”?;氐郊?,客廳里亮著燈。母親李婉坐在沙發(fā)上,
手里捧著一本舊相冊,眼睛紅紅的。父親周志遠站在窗邊抽煙,背影顯得有些佝僂。
“嶼安…回來了?”母親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看到他,立刻放下相冊站起來,
有些手足無措。周嶼安腳步頓住,心里那根剛放松一點的弦又繃緊了。
他不想再聽那些“看醫(yī)生”的話,轉(zhuǎn)身就想回房間?!皫Z安!”母親急急地叫住他,
拿起相冊快步走過來,手指有些發(fā)抖地翻開一頁,“你…你看,媽媽今天收拾東西,
找到這個…”周嶼安的目光落在相冊上。那是一張有些泛黃的照片。小小的他,
大概五六歲的樣子,被奶奶抱在懷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他手里舉著一個大大的棉花糖,
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奶奶也笑著,眼角堆滿了慈愛的皺紋,正低頭看著他,
陽光灑在祖孫倆身上,暖洋洋的?!澳阈r候…最喜歡跟奶奶去公園了。
”母親的聲音哽咽了,手指輕輕撫過照片上奶奶的臉,
“奶奶最疼你了…媽媽…媽媽以前…”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砸在相冊的塑料膜上,“對不起…嶼安…媽媽以前太忙了,忽略了你…你心里那么苦,
媽媽都不知道…”父親掐滅了煙,轉(zhuǎn)過身,臉上是周嶼安從未見過的復(fù)雜表情,有懊悔,
有心疼,還有深深的疲憊。他走過來,笨拙地抬起手,似乎想拍拍兒子的肩膀,又停在半空,
最后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干澀:“…以后…有什么事,跟家里說。
”酸楚、委屈、還有一絲遲來的暖意,像打翻的調(diào)料瓶,在周嶼安心底攪成一團。
他看著母親哭紅的眼睛,看著父親停在半空的手,
看著照片上奶奶溫暖的笑容和小時候無憂無慮的自己,喉嚨堵得發(fā)疼。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輕輕“嗯”了一聲,默默接過了母親手里的相冊,轉(zhuǎn)身走進了房間,輕輕關(guān)上了門。
靠在門后,他緊緊抱著那本舊相冊,像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冰冷的淚水終于沖破了最后一道閘門,無聲地洶涌而出。不是崩潰,更像是一種遲來的宣泄,
一種被冰封太久終于開始融解的痛楚。幾天后,澄清大會定在周五下午。
禮堂后臺狹小而悶熱,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和陳舊幕布的味道。周嶼安獨自站在角落的陰影里,
能清晰地聽到前面禮堂里越來越大的喧嘩聲,像潮水一樣拍打著墻壁,
也拍打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手心全是汗,冰涼黏膩。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咚咚咚,
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碎玻璃,割得喉嚨生疼。胃里翻江倒海,
他甚至懷疑自己下一秒就會吐出來。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走上那個臺,面對全校的目光,
把最深的傷痕、最狼狽的脆弱剖開給所有人看…這念頭讓他渾身發(fā)冷,雙腿發(fā)軟,
幾乎想立刻掉頭逃跑。他顫抖著把手伸進校服口袋,
緊緊握住了那個東西——那枚布滿裂痕的舊懷表。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
裂開的玻璃邊緣有些扎手。他用力握著,指關(guān)節(jié)都泛白了,
仿佛那是連接這個世界的唯一錨點。(閃回:奶奶把懷表鄭重地放在他小小的手心,
懷表沉甸甸的。奶奶的手溫暖而粗糙,包裹住他的手?!鞍Z,這是奶奶最寶貝的東西了。
想奶奶了,就聽聽里面的歌。以后啊,遇到難事,別怕。就像這表里的歌,再難,
它也會響下去。”奶奶的聲音溫柔而堅定。)(閃回結(jié)束)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里陳舊的味道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奶奶身上那種淡淡的、令人安心的皂角香。再睜開眼時,
他看到了后臺入口處,林野不知何時靠在了門框邊。他沒看周嶼安,只是側(cè)著頭,
目光落在外面嘈雜的禮堂,側(cè)臉的線條繃得有點緊。但周嶼安看到了。林野插在口袋里的手,
對他這邊,極其短暫地、幅度極小地握了一下拳。像是一道微弱卻精準的電流。
掌心緊握的懷表,冰冷外殼下,似乎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源自奶奶的溫度。心臟依舊狂跳,
恐懼依舊存在,但那股源自血脈深處的、奶奶留給他的堅韌,
還有林野那無聲的拳頭傳遞的力量,像冰冷的河床下涌動的暖流,一點點匯聚,
終于壓倒了滅頂?shù)目只?。他挺直了背脊。用盡全身力氣,
把那股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顫抖壓下去?!跋旅?,有請高三(1)班的周嶼安同學發(fā)言。
” 主持人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來。沉重的幕布緩緩拉開,
刺眼的舞臺燈光瞬間籠罩了他。臺下黑壓壓一片,無數(shù)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他身上。
周嶼安感覺一陣眩暈,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舞臺中央。麥克風立在那里,
像一個沉默的審判者。巨大的禮堂一片寂靜。落針可聞。他站在那里,
燈光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臺下是模糊的、無數(shù)雙眼睛的輪廓。巨大的壓力像山一樣壓下來,
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他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死寂的禮堂里回蕩。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整個禮堂的空氣都吸進肺里。然后,在幾千道目光的注視下,
他緩緩地,從校服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布滿裂痕的舊懷表。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微顫。
他低下頭,手指有些笨拙,但異常堅定地,擰緊了懷表側(cè)面的小小發(fā)條。
“咔噠…咔噠…”細微的上弦聲被麥克風放大,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禮堂。接著,
一陣沙沙的、帶著嚴重雜音的、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旋律,
從麥克風里流淌出來——是那首奶奶哼唱了無數(shù)遍的《月光光》。旋律破碎,斷斷續(xù)續(xù),
卻像帶著魔力,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心。周嶼安抬起眼,目光不再躲閃,
望向臺下那片模糊的黑暗。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響起,起初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