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歸來雨水像是天被捅穿了窟窿，冰冷、密集、狂暴地砸在柏油路面上，
濺起渾濁的水花。路燈的光暈在厚重雨幕中暈染成一團(tuán)團(tuán)模糊昏黃的光斑，
勉強(qiáng)照亮這條通往半山別墅區(qū)的盤山公路。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在濕滑的路面上顛簸著停下，
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車門“嘩啦”一聲被拉開，
一股混合著鐵銹、汗味和霉味的渾濁氣息涌出。一個男人被粗暴地推搡下來。
他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身上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看不出原色的舊夾克，
空蕩蕩地罩在瘦削的骨架上。背著一個同樣破舊的帆布包，里面似乎沒什么東西，
干癟地貼在背上。最刺目的是他臉上那個巨大的、幾乎遮住大半張臉的黑色口罩，
邊緣有些磨損，緊緊貼合在皮膚上，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
在昏黃路燈和慘白閃電的映照下，深得像兩口枯竭的井。沒有光，沒有波瀾，
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和疲憊。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口罩的邊緣、夾克的褶皺，
不斷地往下淌。面包車司機(jī)——一個滿臉橫肉、手臂上紋著褪色猛虎的光頭男人，
從車窗探出頭，叼著煙，煙霧在雨水中迅速消散。他上下打量著站在雨里的男人，
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和鄙夷?！?774！”光頭司機(jī)粗聲粗氣地喊，
用的是監(jiān)獄里的編號，“就這兒了！前頭亮燈那棟最氣派的，看見沒？蘇家！
”他朝著盤山公路更高處，
那座在雨夜中依舊燈火通明、如同宮殿般矗立的巨大別墅努了努嘴，
語氣帶著一種惡意的嘲弄，“滾吧！以后別再讓老子看見你！晦氣！”說完，
不等男人有任何反應(yīng)，面包車猛地倒車，輪胎在積水中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濺起大片泥水，
毫不留情地潑了男人一身。然后，車子調(diào)轉(zhuǎn)方向，引擎咆哮著，迅速消失在來時的雨幕里，
只留下兩道迅速被雨水沖刷掉的車轍印。3774號——陸沉。他站在原地，
像一尊被遺忘在雨中的石像。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單薄的衣物，寒意如同毒蛇般鉆進(jìn)骨髓。
他微微仰起頭，視線穿透厚重的雨簾，投向半山腰那一片輝煌的燈火。其中一棟別墅，
尤其醒目。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溫暖明亮的燈光，隱約可見里面晃動的人影，
甚至能聽到隱隱約約的、被風(fēng)雨聲切割得斷斷續(xù)續(xù)的歡快音樂聲。蘇家。蘇晚的家。五年了。
陸沉緩緩低下頭，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滴落。他抬起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
卻布滿了新舊交疊的疤痕，指腹粗糙。他輕輕按在左胸心臟的位置。隔著濕透的冰冷衣物，
那里沒有心跳加速，只有一片麻木的沉寂。仿佛那個地方，已經(jīng)和這具軀殼一樣，
被這五年的光陰徹底掏空、凍結(jié)。他邁開腳步，朝著那片燈火，一步一步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積水里，發(fā)出沉悶的“啪嗒”聲。沉重的帆布包隨著他的步伐，
一下下磕在腰側(cè)。雨越下越大，風(fēng)裹著雨點(diǎn)抽打在身上，生疼。
通往別墅區(qū)的私家路平整寬闊，兩旁是精心修剪過的景觀樹，在狂風(fēng)中瘋狂搖曳。
陸沉的身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又迅速被黑暗吞噬，顯得渺小而孤絕。
離那棟最亮的別墅越來越近了。他甚至能看清二樓露臺上隨風(fēng)飄動的白色紗簾，
能聽到里面?zhèn)鞒龅?、更清晰一些的談笑聲，混雜著悠揚(yáng)的鋼琴曲。大門緊閉著，
是厚重的、帶有繁復(fù)雕花的歐式鐵藝門。門內(nèi)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的光，
將門廳映照得如同白晝。透過鐵門的縫隙，能看到里面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
倒映著上方華麗的水晶燈。陸沉在距離鐵門幾米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沒有試圖去按門鈴，
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被雨水沖刷的影子，
隔著冰冷的鐵欄，望著門內(nèi)那個與他格格不入的溫暖世界。門廳里，
一個穿著米白色羊絨家居服的女人身影正背對著大門。她身姿窈窕，正微微踮著腳，
親昵地替面前一個穿著深色休閑西裝的男人整理著領(lǐng)口。男人身材高大，姿態(tài)閑適，
微微低頭配合著，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是蘇晚。還有……顧辰。
陸沉的視線落在蘇晚的背影上。五年時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
反而更添了幾分成熟的韻味。她側(cè)臉的線條在燈光下依舊精致完美。
她替顧辰整理領(lǐng)口的動作自然親昵，帶著一種全然的歸屬感。顧辰不知說了句什么，
蘇晚仰起頭，發(fā)出一串清脆悅耳的笑聲，那笑聲穿透雨幕，清晰地鉆進(jìn)陸沉的耳朵里，
像一把淬了冰的細(xì)針。就在這時，顧辰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大門的方向，
似乎瞥見了門外雨幕中那個模糊的、一動不動的黑影。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隨即又舒展開，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帶著嫌惡的嘲弄。他微微側(cè)頭，對著蘇晚的耳朵，
低語了一句。蘇晚的動作頓住了。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打擾了興致的、毫不掩飾的冰冷厭煩。她緩緩轉(zhuǎn)過身，
朝著大門的方向看來。隔著冰冷的鐵藝柵欄和厚重的雨簾，她的目光，
終于落在了陸沉的身上。2 戒指遺恨那眼神，
如同在看一團(tuán)被雨水沖到門口的、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冰冷、嫌惡、居高臨下。陸沉的心臟，
在那個瞬間，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不是疼痛，
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早已預(yù)料到的麻木和窒息。他緩緩抬起手，
那只布滿疤痕的手伸進(jìn)濕透的夾克內(nèi)袋。動作有些僵硬遲緩，
仿佛每一個細(xì)微的移動都牽扯著舊傷。雨水順著他抬起的手臂不斷流淌。他從口袋里，
掏出了一個小東西。一枚戒指。樣式極其簡單，只是一個素圈，
鉑金的材質(zhì)在門內(nèi)透出的璀璨燈光下，反射出一點(diǎn)微弱而冰冷的光澤。戒指的邊緣有些磨損，
不再光亮，沾染著他指尖的濕氣。陸沉低下頭，看著掌心里這枚小小的指環(huán)。看了幾秒鐘，
仿佛在告別。然后，他彎下腰，動作遲緩而艱難，將戒指輕輕塞進(jìn)了鐵門底部狹窄的門縫里。
冰冷的金屬戒指，無聲地滑過同樣冰冷的大理石門檻內(nèi)側(cè)，停在門縫邊緣，
暴露在門內(nèi)明亮的光線下，像一個突兀的、不合時宜的闖入者。做完這一切，陸沉直起身。
他沒有再看門內(nèi)的蘇晚和顧辰一眼，仿佛他們只是背景板。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枚躺在門縫里的戒指，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然后，他轉(zhuǎn)過身，
重新背起那個破舊的帆布包，一步一步，沉默地走進(jìn)了身后無邊無際的、狂暴的雨幕之中。
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燃盡后的灰敗。門內(nèi)?！笆裁礀|西？
”顧辰看著門縫里那一點(diǎn)微弱的反光，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一絲被冒犯的不悅。
蘇晚踩著柔軟的羊絨拖鞋，幾步走到門邊。她精致的臉上還殘留著被打斷親昵的慍怒。
她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門縫里那枚沾著泥水的、廉價的鉑金素圈戒指。那戒指的樣式，
她依稀記得。五年前，陸沉曾笨拙地拿出這枚戒指，在街邊路燈下，漲紅著臉問她：“晚晚，
等……等我以后……能給你更好的……”當(dāng)時的她是怎么回答的？她似乎嗤笑了一聲，
嫌棄地看了一眼那簡單的款式，隨意地接過來，像接受一件無足輕重的禮物，
甚至可能還抱怨了一句太素了。如今，它像垃圾一樣被塞了回來。
一股莫名的、混雜著被糾纏的煩躁和被臟東西玷污的惡心感瞬間涌上蘇晚的心頭。
尤其是想到剛才門外那個戴著巨大口罩、形容枯槁、散發(fā)著監(jiān)獄氣息的身影，
更讓她覺得無比晦氣。“還能是什么？”蘇晚的聲音冷得像冰，帶著刻骨的厭惡，
“那個殺人犯的臟東西！”她抬起腳，毫不猶豫地、狠狠地踩了下去！
纖細(xì)的鞋跟精準(zhǔn)地踏在那枚小小的鉑金戒指上！堅硬的鞋底與金屬戒指摩擦，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在顧辰玩味的注視下，在門廳璀璨奪目的燈光下，
蘇晚用她昂貴的拖鞋鞋底，碾磨著那枚曾經(jīng)象征過某種卑微承諾的戒指，
仿佛要將它連同門外那個男人留下的最后一點(diǎn)痕跡，徹底碾進(jìn)塵埃里?！盎逇??！彼栈啬_，
看著地板上那枚被踩得扭曲變形、沾滿灰塵和鞋底印痕的戒指，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3 監(jiān)獄噩夢五年。一千八百多個日夜。高墻，電網(wǎng)，哨塔。
空氣里永遠(yuǎn)彌漫著消毒水和劣質(zhì)漂白粉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狹窄的牢房，冰冷的鐵床，
永遠(yuǎn)洗不干凈的灰色囚服。陸沉縮在牢房角落最陰暗的鋪位上，
背對著狹窄的鐵窗透進(jìn)來的、吝嗇的光線。他的身體微微蜷縮著，
右手以一種極其別扭、甚至可以說是怪異的姿勢，死死地捂在左胸靠近心臟的位置——那里，
囚服的粗糙布料下面，藏著一張小小的、邊緣已經(jīng)磨得起了毛邊的照片。
照片被透明塑料紙仔細(xì)地包裹著，但依然能看出被反復(fù)摩挲的痕跡。
上面是一個少女明媚的笑臉，背景是陽光燦爛的校園操場。那是十七歲的蘇晚，
笑容干凈純粹，不染塵埃?！?774！你的信！
”獄警粗魯?shù)暮鹇暟殡S著鐵門被重重拍響的聲音，打破了牢房死水般的沉寂。
一個薄薄的信封，從鐵門上方那個僅供遞物的小窗口被粗暴地塞了進(jìn)來，
飄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牢房里其他幾個犯人懶洋洋地瞥了一眼，眼神麻木，習(xí)以為常。
在這個地方，收到信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多半是壞消息，
或者……是來自外面世界的、更深的羞辱。陸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去撿。直到獄警沉重的腳步聲遠(yuǎn)去，牢房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安靜，
他才極其緩慢地、像生銹的機(jī)器般，轉(zhuǎn)過身。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個白色的信封上。
信封很干凈，上面印著某個高級會所的燙金Logo，
透著一股與這骯臟牢房格格不入的精致氣息。沒有寄信人地址。只有收信人一欄，
打印著冰冷的“3774號陸沉”。陸沉枯井般的眼底，
終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波動。他慢慢挪過去，動作遲緩而僵硬，
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伸出那只同樣布滿疤痕的手，指尖微微顫抖著，
撿起了那封信。他小心翼翼地拆開。里面只有一張同樣質(zhì)地精良的卡片。卡片上，
沒有任何問候，沒有任何多余的字。只有一行打印出來的、冰冷刺骨的宋體字：【殺人犯，
別臟我家的地?！柯淇钐?，是一個龍飛鳳舞的手寫簽名——蘇晚。
陸沉捏著卡片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
手背上的疤痕虬結(jié)凸起。卡片在他指間微微顫抖。
“嗬……”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困獸受傷般的低喘從他喉嚨深處溢出。他猛地低下頭，
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水泥床沿上！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不是因為哭泣，
而是一種更深的、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撕裂的痛楚在無聲地爆發(fā)！他死死咬著牙，
口腔里瞬間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左胸心臟的位置，那張被他捂住的照片，
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
殺人犯……別臟我家的地……蘇晚……牢房里的其他犯人似乎被這異常的動靜驚動，
投來或麻木或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又移開。在這里，痛苦是常態(tài)，無聲的崩潰更是司空見慣。
不知過了多久，陸沉劇烈顫抖的身體才漸漸平息下來。他緩緩抬起頭，
額頭上被粗糙水泥磕破了一塊，滲著血絲。他的臉色是一種死灰般的慘白，
嘴唇被咬破的地方血跡斑斑。他松開幾乎要捏碎卡片的手指。那張印著冰冷字句的卡片，
無聲地飄落在他腳邊骯臟的地面上。陸沉的眼神重新變得空洞。他不再看那張卡片，
也不再理會額頭的傷。他只是重新低下頭，用那只傷痕累累的手，
小心翼翼地從左胸囚服的內(nèi)袋里，再次掏出那張被塑料紙包裹的、少女明媚笑容的照片。
他低著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照片上那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指尖隔著薄薄的塑料紙，
極其輕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著照片中少女的眉眼，仿佛那是他在這煉獄里，
唯一能抓住的、虛幻的光。照片的背面，
有一行用極細(xì)的筆寫下的、幾乎被磨得看不清的小字：【晚晚，別怕。我在。
】---牢房里的燈光永遠(yuǎn)昏黃，帶著一種催人欲睡的壓抑。放風(fēng)時間結(jié)束的哨聲尖銳刺耳，
犯人們像被驅(qū)趕的牲口，拖著腳步，麻木地涌回各自的囚籠。陸沉默默地跟在隊伍末尾。
五年的牢獄生涯，早已磨平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和生氣，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沉默。
他習(xí)慣性地低著頭，巨大的黑色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深潭般死寂的眼睛。
突然，隊伍前方傳來一陣騷動和粗野的哄笑聲?！皢?！這不是咱們的‘情圣’3774嗎？
”一個陰陽怪氣的粗嘎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陸沉腳步一頓，緩緩抬起頭。
擋在他面前的是三個犯人，為首的是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光頭，綽號“刀疤”，
是這一片監(jiān)區(qū)的刺頭，手臂上猙獰的紋身隨著肌肉的鼓動而扭曲。
他旁邊兩個跟班也一臉不懷好意的壞笑。刀疤手里捏著一個被揉得皺巴巴的白色信封，
信封上那家高級會所的燙金Logo在昏暗光線下格外刺眼。他故意把信封在手里掂了掂，
發(fā)出嘩啦的聲響，然后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用粗壯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撕開封口，
抽出了里面那張印著冰冷宋體字的卡片?！白尷献涌纯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