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毒刺隱痛陳瑜的右手又開始隱隱作痛,那點微弱的酸脹感頑固地蟄伏在指骨深處,
像一根細(xì)小的毒刺。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目光卻死死鎖在平板電腦慘白的光屏上。
明天是樂樂幼兒園的開放日,
老師布置的親子手工作業(yè)還攤在桌角——用廢紙箱做一個“心中的家”。
彩紙、膠棒、剪刀散落著,唯獨那個敞著口的空紙箱,黑洞洞地對著她,
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大嘴。“樂樂!幾點了還不睡覺!”聲音出口的瞬間,她自己都驚了一下,
那調(diào)門又高又尖,像劣質(zhì)瓷器刮擦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撕裂了夜的寂靜。
客廳里動畫片的聒噪伴奏戛然而止。片刻后,臥室門被推開一條小縫,
一個小小的身影磨蹭著挪了出來。六歲的樂樂穿著草莓圖案的舊睡裙,
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懷里緊緊抱著那只耳朵都磨禿了的舊兔子玩偶。
她怯生生地抬眼看陳瑜,濃密的睫毛撲閃著,像受驚的蝶翼,
細(xì)小的聲音含在喉嚨里:“媽媽……兔兔的耳朵快掉了……你能幫我縫一下嗎?
”那點微弱的請求像一?;鹦?,
猝然引爆了陳瑜胸腔里積壓了一整天的、混雜著工作焦頭爛額和作業(yè)壓力的火藥桶。
她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大得帶倒了旁邊的水杯?!芭?!”玻璃杯砸在地板上,
碎片和冷水四濺開來。“縫縫縫!就知道縫!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陳瑜幾步?jīng)_到樂樂面前,
陰影瞬間籠罩了小小的孩子。她甚至沒看清樂樂瞬間煞白的小臉和驟然縮緊的肩膀,
只覺得一股無名邪火直沖天靈蓋,燒得她口干舌燥,太陽穴突突直跳?!白鳂I(yè)一個字沒動!
手工一點沒做!就知道玩你那破兔子!你是要氣死我嗎?!
”樂樂被這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嚇懵了,小嘴一癟,豆大的淚珠瞬間滾落,
砸在懷里的舊兔子身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死死咬著下唇,不敢哭出聲,
瘦小的身體卻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像寒風(fēng)中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翱?!你還有臉哭!
”陳瑜的聲音越發(fā)尖利,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扎向那個瑟縮的小人兒,
“我每天累死累活為了誰??。烤蜑榱丝茨隳ゲ涞桨胍??為了看你考不及格的卷子?
為了看你弄壞東西?!”她越說越氣,眼前陣陣發(fā)黑,
積壓了三十年的疲憊、委屈、無處宣泄的憤怒,如同決堤的洪水,
找到了唯一的、最弱小的出口。她猛地?fù)P起手,那只隱隱作痛的右手,
帶著一股凌厲的風(fēng)聲——“啪!”清脆的擊打聲在死寂的夜里炸響。不是落在樂樂身上,
而是狠狠拍在了樂樂旁邊的矮柜上!震得柜面上一個陶瓷小擺件“哐當(dāng)”一聲倒下。
樂樂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一個激靈,
喉嚨里爆發(fā)出再也壓抑不住的、尖銳短促的抽泣,隨即又死死憋住,
只剩下劇烈起伏的小胸脯和無聲滾落的、洶涌的淚水。她抱著兔子的手臂收得死緊,
指關(guān)節(jié)泛出青白色,整個人蜷縮著,拼命想把自己藏進(jìn)玩偶后面,赤著的雙腳緊緊并攏,
腳趾用力蜷曲摳著冰涼的地板。陳瑜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
那只拍在矮柜上的右手掌心火辣辣地疼,一直蔓延到手腕深處。
她看著眼前這個抖成一團(tuán)的小小身影,看著她臉上清晰的、巨大的恐懼,
看著她無聲滑落的眼淚,一種奇異的、冰冷的疲憊感突然攫住了她。
那滔天的怒火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嗤地一聲熄滅了,
只留下滿地濕冷的灰燼和一種近乎虛脫的空茫。她沒再說話,甚至沒再看樂樂一眼。
只是僵硬地轉(zhuǎn)過身,拖著沉重的步子,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一步一步挪向自己的臥室。身后,是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樂樂極力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幾乎聽不見的抽噎聲,像垂死的小動物最后的嗚咽。
房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客廳那片狼藉和那個小小的身影。陳瑜背靠著冰涼的門板,
身體慢慢滑落,最終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黑暗中,她抬起那只隱隱作痛的右手,舉到眼前。
月光從沒拉嚴(yán)的窗簾縫隙透進(jìn)來一線,微弱地照亮了掌心。那里,皮膚微微泛紅,
火辣辣的刺痛感頑固地存在著。她盯著那片紅痕,
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掌根一處極其細(xì)微的、幾乎與周圍皮膚融為一體的陳舊疤痕。
那疤痕的形狀……像一枚小小的、干癟的月牙。2 夜半啜泣她猛地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試圖用新的銳痛去覆蓋那陳舊的、來自身體深處的隱痛。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不是剛才那種暴怒的灼熱,而是冰冷的、無聲的,順著臉頰滑落,
砸在緊握的拳頭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身體深處,那根蟄伏的毒刺,
似乎又往里鉆了一分。窗外城市的燈火透過沒拉嚴(yán)的窗簾縫隙,
在臥室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冰冷的光帶。陳瑜蜷縮在寬大的雙人床邊緣,
背對著空蕩蕩的另一半位置,像一只警惕的蝦米。身體的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
拖拽著意識沉向混沌的深淵。剛才那場風(fēng)暴般的情緒宣泄,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氣,
只留下一種奇異的、近乎麻木的平靜,和一種……隱秘的釋放感。
胸中那塊堵了整晚、甚至堵了更長時間的巨石,
好像真的隨著那聲嘶力竭的吼叫和拍在柜子上的那一掌,被硬生生地砸開了一道裂縫。
沉重的疲憊感包裹著她,眼皮沉得像灌了鉛。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滑入黑暗邊緣時,
一種極其細(xì)微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響,如同游絲般鉆進(jìn)了她混沌的聽覺。啜泣聲。
不是剛才客廳里那種被驚嚇后爆發(fā)的、尖銳的哭聲,而是更壓抑、更破碎、更小心翼翼的。
像被什么東西死死捂住,卻又無法完全阻隔的悲鳴,從喉嚨深處一點點擠壓出來,
伴隨著一種……極其不規(guī)律的、微弱的起伏節(jié)奏。陳瑜的呼吸驟然一窒。眼皮沉重得掀不開,
但那聲音像冰冷的針,精準(zhǔn)地刺破了她剛剛獲得的片刻平靜。
她煩躁地、近乎本能地翻了個身,將臉更深地埋進(jìn)枕頭里,試圖隔絕那惱人的聲響。然而,
那啜泣聲卻如同跗骨之蛆,頑強(qiáng)地鉆進(jìn)她的耳膜。壓抑的,細(xì)碎的,
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和委屈,一下,又一下,敲打著她緊繃的神經(jīng)。
更清晰地傳來的是被子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極其輕微,卻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浮動感。
陳瑜猛地睜開了眼睛。黑暗中,瞳孔瞬間放大,適應(yīng)著微弱的光線。她的目光越過床沿,
落在旁邊那張小小的兒童床上。樂樂側(cè)身蜷縮著,
整個人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在印著小星星的薄被里,只露出一小縷汗?jié)竦?、貼在額角的黑發(fā)。
那床薄薄的被子,此刻正以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幅度,一下一下地……起伏著。
不是平靜睡眠時那種舒緩的、有規(guī)律的呼吸起伏。
而是劇烈的、急促的、帶著無法抑制的痙攣般的顫抖!像一只被拋上岸瀕死的魚,
在薄薄的被單下絕望地掙扎喘息。每一次起伏,
一聲被布料過濾、悶在胸腔里的、短促而壓抑的抽噎:“……嗚……嗯……”那微小的浮動,
那破碎的啜泣,在死寂的黑暗中被無限放大,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感,
狠狠撞進(jìn)了陳瑜的眼底!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按下了暫停鍵。
陳瑜所有的動作、思維、甚至呼吸,都徹底僵住了。她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凝固在床邊,
只有眼珠,死死地、無法移開地盯著那團(tuán)在黑暗中無聲顫抖、啜泣、浮動的被子。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無預(yù)兆地從脊椎骨最深處猛地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渾身的血液似乎在剎那間凍結(jié)了!不是樂樂。
被子下那個劇烈顫抖、壓抑哭泣的小小身影……恍惚間,竟變成了……她自己!
3 記憶重現(xiàn)記憶的閘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轟然撞開!
無數(shù)被刻意掩埋、塵封的畫面碎片裹挾著冰冷刺骨的潮水,洶涌地沖進(jìn)腦海!
也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夏夜,空氣里彌漫著廉價花露水和隔夜飯菜的油膩氣味。
狹窄逼仄的房間里,燈光昏黃。小小的她,大概也就……六歲?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小背心,
光著腳丫站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地上,
是一灘刺眼的、冒著熱氣的白色液體——她失手打翻了一碗剛出鍋、滾燙的米粥。
幾粒米粘在她赤裸的小腿上,燙得皮膚迅速紅腫起來。
母親李桂蘭那張被生活刻滿怨懟的臉驟然在眼前放大,扭曲著,鐵青著,
眼睛里燒著駭人的怒火。她甚至來不及感到腿上的疼,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胳膊,
像拖一袋垃圾一樣,踉蹌著被拖到了門外!“敗家玩意兒!眼睛長后腦勺了?!
一碗粥都端不??!滾出去!別在家里礙眼!” 母親尖利刻毒的咒罵像冰雹般砸下,
伴隨著“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冰冷的、沉重的鐵門在她面前狠狠關(guān)上!
隔絕了屋內(nèi)昏黃的燈光和母親那張猙獰的臉,
也將她徹底拋進(jìn)了門外濃稠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世界瞬間被黑暗和巨大的恐懼吞噬。
樓道里堆放的雜物在黑暗中投下張牙舞爪的怪影,
空氣里是灰塵和隔壁廁所飄來的、若有若無的騷臭味。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粗糙的鐵門,
那點微不足道的依靠感很快被無邊的恐懼淹沒。她小小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
牙齒咯咯作響。她不敢哭出聲,害怕引來黑暗中更可怕的東西,只能死死咬著嘴唇,
把所有的恐懼和委屈都憋在小小的胸腔里,憋得心臟快要炸開。眼淚洶涌地流出來,
滾燙地淌過冰冷的臉頰,滴在同樣冰冷的地面上。她慢慢地、一點點地滑坐下去,
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瑟瑟發(fā)抖的膝蓋,像一只被遺棄在寒夜里的雛鳥。
小小的身體在濃重的黑暗中,劇烈地、無聲地顫抖著,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顫抖都牽扯著腿上被米粥燙傷的灼痛,每一次無聲的抽噎都讓小小的胸腔憋悶欲裂。
黑暗像巨大的、冰冷的棉被,沉沉地壓下來,將她包裹、淹沒。
只有那無法抑制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冰冷,透過單薄的背心和裸露的皮膚,
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凍得她連指尖都失去了知覺……“嗚……嗯……”耳邊,
樂樂那壓抑的、破碎的啜泣聲,與現(xiàn)實重疊。眼前,
兒童床上那團(tuán)在被子下劇烈浮動、顫抖的小小身影,
與記憶深處那個蜷縮在冰冷樓道里無聲哭泣的小小身影,嚴(yán)絲合縫地……重疊在了一起!
陳瑜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來自靈魂深處的、足以劈開混沌的驚雷狠狠擊中!
她瞬間從床上彈坐起來,動作大得帶起一陣風(fēng)!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血液如同滾燙的巖漿,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她死死地盯著樂樂床上那團(tuán)顫抖的被子,瞳孔因為極致的驚駭而急劇收縮,
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徹骨的恐懼感攫住了她,
比當(dāng)年被關(guān)在門外時更甚百倍!不……不是樂樂……是她自己!
那個在黑暗里瑟瑟發(fā)抖、無聲哭泣的小女孩,是她自己!而那個站在床邊,
看著這絕望一幕的人……是她的母親李桂蘭!是她陳瑜!
那個把恐懼和冰冷施加給弱小孩子的、面目猙獰的施暴者……是她自己!
4 驚駭重疊這個認(rèn)知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帶著毀滅性的高溫和劇痛,
狠狠烙在了她靈魂最深處!
瞬間將她過去三十年的認(rèn)知、她努力構(gòu)筑的“好母親”人設(shè)、她對自身痛苦的哀憐,
統(tǒng)統(tǒng)燒成了灰燼!
只留下一個巨大、猙獰、無法逃避的真相——她成了她最痛恨、最恐懼的那個人的翻版!
而她最珍愛的女兒樂樂,正在重蹈她當(dāng)年的覆轍,
承受著來自最親之人的、冰冷的恐懼和傷害!
“不……”一聲破碎的、帶著血腥氣的嘶啞氣音,從陳瑜緊咬的牙關(guān)中艱難地擠出。
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嘴,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劇烈痙攣,強(qiáng)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她劇烈地喘息著,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如同包裹了一層冰冷的尸衣。她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巨大的驚駭和滅頂?shù)目謶秩缤涞某彼?,一浪高過一浪地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
視線死死膠著在樂樂身上,那小小的、在被子下顫抖起伏的輪廓,此刻在她眼中,
成了世界上最刺目、最恐怖的景象。那是她親手制造的恐懼!是她罪惡的投射!
是她無法逃脫的、代代相傳的詛咒!冰冷的月光如同水銀,無聲地瀉滿臥室,
將陳瑜僵坐的身影切割成一尊蒼白僵硬的剪影。她的呼吸粗重而急促,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痛感,仿佛吸進(jìn)肺里的不是空氣,而是冰冷的玻璃碴子。
胃里那只無形的手仍在瘋狂地攪動、撕扯,尖銳的痛楚一波波沖擊著神經(jīng)末梢。
冷汗順著額角、鬢角滑落,滴在緊攥著被單的手背上,冰涼黏膩。
樂樂壓抑的啜泣聲還在持續(xù),像一把生銹的鈍鋸,一下一下,
緩慢而殘忍地切割著她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被子下的起伏顫抖,在陳瑜此刻的眼中,
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哭泣,而是變成了一個無聲的、巨大的控訴。控訴她的暴戾,
控訴她的無能,控訴她正在將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生命,
推向她曾深陷過的、冰冷絕望的深淵。不能再這樣下去。
一個聲音在她混亂的腦海里微弱地響起,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求生本能。她必須做點什么。
立刻,馬上。陳瑜猛地掀開自己身上的被子,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她單薄的身體,激起一層細(xì)密的雞皮疙瘩。她幾乎是滾下床的,
雙腿軟得幾乎支撐不住身體,踉蹌了一下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那寒意直透腳心,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短暫的清明。她一步一步,
極其緩慢地、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走向樂樂的小床。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
仿佛腳下不是地板,而是她親手挖掘的、埋葬女兒信任與安全感的墳?zāi)埂>嚯x越近,
樂樂那被被子過濾、悶在胸腔里的啜泣聲就越發(fā)清晰,每一次短促的抽噎都像一根針,
狠狠扎進(jìn)陳瑜的心口。被子下的顫抖也更加劇烈,小小的身體縮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