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混著冰冷的酒液,沿著額角蜿蜒爬下,帶著一種黏膩的鐵銹味,最后凝在我的眉骨上,
沉甸甸的,仿佛一只冰冷的蜈蚣。“錚!”又一根弦應(yīng)聲繃斷,
那尖銳的嘶鳴像是瀕死的鳥雀最后的哀啼,刺得人耳膜生疼。我指尖下的琵琶,
那把曾無數(shù)次在月下低語、在沙場狂歌的琵琶,此刻在我枯瘦的手指間發(fā)出喑啞的悲鳴。
手指僵硬地停在斷弦之上,每一次細微的移動,
都牽扯著指骨深處如同被無數(shù)鋼針穿刺般的劇痛——那是北境苦寒之地,
經(jīng)年累月鑿?fù)趦鐾亮粝碌睦佑?。“嘖,廢物!”一聲尖利的呵斥劈開宴席上暖融的絲竹聲浪,
如同鈍刀割過絲綢。一只鑲滿珠玉、沉甸甸的黃金酒樽,帶著主人未盡的酒興和十足的鄙夷,
劃出一道刺眼的金光,“砰”地再次砸在我的額角。劇痛猛地炸開,眼前霎時金星亂迸,
滾燙的血混著冰冷的酒,更多、更急地涌了出來,糊住了我右眼的視線,
只剩下左眼一片模糊的紅?!氨百v的蠻狗,也配弄臟我天朝上國的雅樂?”聲音的主人,
一個滿身酒氣、蟒袍玉帶的年輕權(quán)貴,歪斜在鋪著錦繡的軟榻上,
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貓戲老鼠般的殘忍笑意。他指尖懶懶一點,
指向那滾落在冰冷金磚地上、猶自打著旋兒的金樽,“給爺爬過去,用你的狗嘴叼起來!
”哄笑聲浪排山倒海般涌來,幾乎要掀翻這金碧輝煌的穹頂。
席間那些身著華服、醉眼迷離的將軍們,那些不久前還在北境與我麾下兒郎浴血廝殺的敵人,
此刻笑得前仰后合,拍案叫絕。辛辣的酒氣、脂粉的甜膩、烤肉的焦香,還有……血腥味,
所有味道都混濁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堵得人喘不過氣?!芭腊。⌒U狗!
”“學(xué)兩聲狗叫,爺賞你塊骨頭!”“哈哈,看他那副慫樣!”無數(shù)道目光,
帶著赤裸裸的輕賤和嗜血的興奮,釘子般釘在我佝僂的背上。
我能感覺到背上每一寸肌膚都在那目光下灼燒、收縮。琵琶粗糙的弦柱硌著我的掌心,
那冰冷堅硬的觸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的東西。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
那渾濁的空氣帶著血的腥甜和酒的辛辣,刺痛了肺腑。然后,我彎下了腰。
脊梁骨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向下彎折,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
額頭上的血滴砸落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綻開一朵朵小小的、暗紅的花。我垂下眼瞼,
視野里只剩下眼前一小塊冰冷刺目的金色地面,還有那只滾落不遠、嘲弄般對著我的金樽。
膝蓋重重地落在堅硬的金磚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我開始向前爬行,動作笨拙而遲緩,
像一只被打斷了脊梁的老狗。粗糙的衣料摩擦著膝蓋和手肘,
每一次挪動都帶來火辣辣的痛楚。哄笑聲更大了,如同洶涌的潮水,一波高過一波,
幾乎要將我徹底淹沒、溺斃。那些笑聲里飽含的惡意,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一步,
兩步……金樽那冰冷的弧線就在眼前。我伸出那只布滿凍瘡和裂口、關(guān)節(jié)粗大變形的手,
顫抖著,一點點向它探去。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的黃金邊緣——就在這時,
一種異樣感如同冰冷的蛇,猝然纏上我的后頸。并非身后的喧囂,而是來自前方,
那鋪著猩紅地毯、通向正廳主位的雕花大門處。一股極其突兀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正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那方才還震耳欲聾的哄笑聲浪,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嚨,瞬間被掐滅。整個喧囂的宴席,竟在剎那之間,
陷入了一片令人心悸的、詭異的真空。發(fā)生了什么?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脊椎骨猛地竄上頭頂。我保持著向前探手的姿勢,
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額上淌下的血模糊了我的視線,視野里一片朦朧的猩紅。
透過這片猩紅,我看到了那個身影。他就站在主位之前,離我不過十?dāng)?shù)步之遙。
一身玄鐵重甲尚未卸下,肩甲上猙獰的獸首在殿內(nèi)輝煌的燈火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
甲葉縫隙間甚至還沾染著未干的塵土,帶著一股剛從沙場歸來的、濃烈的鐵血與風(fēng)霜氣息。
他身形魁偉如山岳,幾乎擋住了身后所有的光,投下大片沉重的陰影。
那張線條冷硬如刀削斧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片死寂的空白。唯有那雙眼睛,
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死死地、難以置信地釘在我身上,瞳孔深處,
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震驚,以及……一種近乎于恐懼的震顫。赫連驍。敵國最鋒銳的刀,
最驍勇的悍將,北境戰(zhàn)場上的噩夢。是他。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整個大殿里,
只剩下無數(shù)雙驚疑不定、茫然失措的眼睛,在赫連驍和我這個匍匐在地的卑賤樂奴之間,
驚恐地來回逡巡。連那個方才還在叫囂的權(quán)貴,此刻也張大了嘴,像一條離水的魚,
滑稽地僵在那里。赫連驍?shù)纳眢w似乎輕微地搖晃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他那雙死死盯著我的眼睛,瞳孔劇烈地收縮著,
仿佛在辨認一個從地獄最深處爬回來的、絕不可能存在的鬼魂。他臉上那片死寂的空白,
如同冰面被投入巨石,
瞬間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混雜著驚駭與某種近乎崇敬的復(fù)雜情緒所撕裂。然后,
在數(shù)百道驚駭欲絕的目光聚焦下,在死一般的沉寂中,
這位權(quán)傾敵國、令北境諸軍聞風(fēng)喪膽的悍將,動了。
他猛地推開身前一個端著果盤、因驚愕而呆若木雞的侍女。沉重的鐵靴踏在金磚上,
發(fā)出“咚!咚!咚!”沉悶而急促的巨響,每一步都像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震得整個大殿仿佛都在搖晃。他無視了所有呆滯的權(quán)貴,無視了那些僵硬的將軍,
無視了這滿堂的奢華與喧囂,目標(biāo)只有一個——匍匐在地的我。
他像一道裹挾著沙場風(fēng)暴的黑影,徑直沖到了我的面前。帶起的勁風(fēng)猛地撲在我臉上,
帶著冰冷的鐵腥味和塵土的氣息。緊接著,在所有人驚駭?shù)綐O致的抽氣聲中,
赫連驍那如鐵塔般魁梧的身軀,竟對著我,這個衣衫襤褸、額頭染血的卑賤樂奴,
轟然單膝跪地!沉重的玄鐵護膝撞擊金磚,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他右臂橫于胸前,五指緊握成拳,重重地叩擊在左胸心臟位置的鐵甲之上!那是敵國軍中,
只有面對統(tǒng)帥或神明時才行的最高、最隆重的——叩心禮!他那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聲音,
如同滾雷,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嘶啞和穿透靈魂的震撼,
炸響在死寂的大殿上空:“血衣將軍……謝帥!您……您竟還活著?!
”“血衣將軍”四個字,如同九天之上劈落的驚雷,
裹挾著赫連驍那嘶啞、激動到變調(diào)的嘶吼,狠狠地砸進這死寂的殿堂。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所有呆滯的賓客臉上,烙在所有僵硬的將軍心頭。
時間仿佛被徹底凍結(jié)了??諝饽痰萌缤f載玄冰,沉重得令人窒息。無數(shù)雙眼睛瞪得滾圓,
眼珠子幾乎要脫眶而出,死死地盯著那個依舊半跪于地的身影,
和那個被他叩拜的、卑微如塵的樂奴。那個剛剛還得意洋洋、用金樽砸我的權(quán)貴,
此刻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金紙,嘴唇不受控制地劇烈哆嗦著,
手中把玩的一串價值連城的玉珠“啪嗒”一聲掉落在金磚上,碎裂開來,
清脆的聲響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笆病裁??”他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氣管,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
“血……血衣……謝……”這個名字,在北境,是刻在骨血里的恐懼與敬畏。
是那個僅憑一身染透敵血的殘破戰(zhàn)袍,便能令數(shù)萬大軍望旗膽寒的殺神!是那個在孤雁峽,
以八百殘兵死守關(guān)隘七天七夜,生生拖垮了他們?nèi)f先鋒精銳的魔鬼!
是那個傳說中早已在七年前那場慘烈無比的朔風(fēng)城血戰(zhàn)中,力竭戰(zhàn)死、尸骨無存的敵國軍魂!
他怎么可能還活著?
怎么可能……變成眼前這個被他們肆意凌辱、如同爛泥般匍匐在地的卑賤樂奴?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每個人的心臟,瘋狂地收緊。
宴席上那些方才還笑得最歡、叫囂得最響的將軍們,此刻面無人色,有幾個甚至雙腿一軟,
若非死死抓住案幾邊緣,幾乎要癱倒在地。他們看向我的眼神,再無半分戲謔與輕蔑,
只剩下見了鬼般的駭然與深入骨髓的恐懼。赫連驍依舊單膝跪在那里,
保持著那最隆重的叩心禮姿勢,巨大的身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那雙鷹隼般的銳眼死死地鎖在我臉上,里面翻涌著狂濤駭浪般的情緒——是確認,是狂喜,
是難以置信,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悲愴。他似乎在用盡全身力氣,
去辨認眼前這張被風(fēng)霜和屈辱侵蝕得面目全非的臉孔,
與記憶中那個縱橫沙場、氣吞萬里如虎的“血衣將軍”重合。死寂。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死寂。
在這片足以將靈魂都凍結(jié)的死寂之中,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
那渾濁的空氣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酒氣,冰冷地刺入肺腑。額角的血還在往下淌,
滑過干裂的唇角,帶來一絲腥咸的鐵銹味。我沒有去看赫連驍,
也沒有去看那些面無人色的權(quán)貴將軍。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這金碧輝煌的牢籠,
落向了更遠的地方,落向了北境那片風(fēng)雪彌漫、埋骨無數(shù)的荒原。然后,
在那數(shù)百道驚恐、茫然、難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在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我的左手,
那只剛剛還顫抖著去撿拾金樽、布滿凍瘡與裂痕的手,慢慢地抬了起來。
它沒有去擦拭額角的血污,也沒有去回應(yīng)赫連驍那沉重的叩拜。它只是極其平靜地,
抓住了身上那件早已洗得發(fā)白、沾滿血污和塵土的粗布衣襟。五指,猛地收緊!“嗤啦——!
”一聲刺耳的裂帛之音,如同布帛撕裂,又如同某種沉埋已久、終于掙脫束縛的咆哮,
驟然劃破了凝固的空氣!那脆弱的粗布,在我枯瘦卻蘊含著一絲決絕力量的五指下,
如同腐朽的紙張般被狠狠撕開,從胸口一直撕裂到腰腹!粗糲的布料碎片,
如同枯葉般簌簌落下。里面,再無寸縷。暴露在煌煌燈火之下的,是……一件戰(zhàn)袍。
件早已失去了昔日鮮亮色澤、如同被無數(shù)場慘烈血戰(zhàn)反復(fù)浸泡、又被歲月無情風(fēng)干的舊戰(zhàn)袍。
它緊緊貼在我的身軀之上,那布料呈現(xiàn)出一種暗沉到極致的玄色,仿佛凝固了太多的血,
干涸了太久的恨。上面,密密麻麻,遍布著觸目驚心的裂口與破洞!一道,兩道,
三道……七十三道!整整七十三道猙獰的創(chuàng)口!有的像是被重斧劈砍,撕裂開巨大的豁口,
邊緣的布料被干涸的暗褐色血塊緊緊黏連;有的像是被長矛刺穿,
留下前后透亮的孔洞;更多的,則是無數(shù)道縱橫交錯、如同蜈蚣般盤踞的刀痕箭疤!
每一道疤痕,都深深刻印在布料上,也深深刻印在布料下那同樣布滿新舊傷痕的軀體之上。
那七十三道傷痕,每一道都曾是一個生死瞬間,每一道都曾浸透了滾燙的鮮血——敵人的,
袍澤的,還有我自己的。它們無聲地陳列在這燈火通明、酒肉飄香的敵國殿堂之上,
像一幅用血肉和鐵火繪就的、慘烈到極致的畫卷,散發(fā)著濃得化不開的鐵銹與死亡的氣息。
這氣息,粗暴地、蠻橫地,瞬間沖垮了滿殿的脂粉香、酒肉香,
將所有人強行拖回了七年前那個風(fēng)雪如刀、喊殺震天的朔風(fēng)城戰(zhàn)場!這哪里是一件衣服?
分明是裹在一個人身上,屬于地獄最深處的戰(zhàn)書!死寂。比之前更甚百倍、千倍的死寂!
仿佛連空氣本身都停止了流動,連燭火都忘記了搖曳。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那些權(quán)貴們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慘白得如同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怼?/p>
方才還趾高氣揚的將軍們,此刻身體篩糠般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幾個膽小的,褲襠處已然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刺鼻的臊臭彌漫開來。赫連驍依舊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
但頭顱卻深深地、沉重地垂了下去,寬闊的肩膀劇烈地起伏著。那叩擊在胸前鐵甲上的拳頭,
指節(jié)捏得死白,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一滴滾燙的、渾濁的液體,
重重地砸落在他腳下的金磚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我的目光,
緩緩掃過這滿堂的驚惶與死寂。那些曾經(jīng)輕蔑、嘲弄、視我如草芥的面孔,
此刻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茫然。額角的血還在流,順著下頜的線條,一滴,一滴,
沉重地砸落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班!薄班!蹦锹曇?,在這落針可聞的死寂里,
清晰得如同喪鐘的回響。“活著?”我的聲音終于響了起來,干澀沙啞,
像是砂礫在生銹的鐵片上摩擦,帶著一種久未開口的滯澀,卻又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氣。
“是啊,還活著。”我微微偏過頭,視線落在那個面如金紙、抖如篩糠的年輕權(quán)貴身上。
他蟒袍玉帶的華貴,此刻在他驚恐的扭曲面孔下顯得無比滑稽可笑?!斑@位大人,
”我的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方才問,蠻狗也配彈天朝雅樂?
”那權(quán)貴猛地一哆嗦,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倒氣聲,
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縮,撞翻了身后的案幾,杯盤碗盞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我的目光沒有移開,平靜得近乎殘忍?!澳谴笕丝芍憧谥械摹U狗’,當(dāng)年在朔風(fēng)城頭,
以這琵琶為號,三通鼓罷,破了你北燕三萬先鋒?”“轟!”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再次炸開!
席間那些僵硬的將軍們,臉上血色褪盡后又瞬間涌上羞愧的豬肝色,
有幾個甚至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脖子或胸口——那里或許還殘留著當(dāng)年朔風(fēng)城下,
被“血衣將軍”麾下死士沖陣時留下的舊傷疤。朔風(fēng)城!那場被稱為“北境絞肉機”的血戰(zhàn)!
三通琵琶鼓,八百死士踏著同袍的尸骨,如同地獄沖出的惡鬼,
硬生生撕裂了號稱鐵壁的三萬前鋒營!那是刻在所有北燕軍卒骨子里的噩夢!
“謝……謝無鋒……”一個坐在前排、須發(fā)花白的老將軍,
失魂落魄地喃喃念出那個塵封了七年的名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謝無鋒。
這個名字像帶著冰碴的風(fēng),刮過大殿。那些年輕的權(quán)貴或許只是聽說過“血衣將軍”的兇名,
但對于這些曾在北境服役、僥幸從朔風(fēng)城下活著回來的將領(lǐng)來說,
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尸山血海和無法磨滅的恐懼?!安弧豢赡埽?/p>
”那個年輕的權(quán)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尖叫起來,
試圖用歇斯底里掩蓋深入骨髓的恐懼,“騙子!你是騙子!血衣將軍早就死了!死在朔風(fēng)城!
尸骨都被野狼啃光了!你是蠻子派來的奸細!赫連將軍!您別被他騙了!快拿下他!
拿下這個妖言惑眾的奸細!”他指著赫連驍,又指向我,語無倫次,眼神渙散。
恐懼已經(jīng)徹底摧毀了他的理智。赫連驍猛地抬起頭,那雙充血的眼睛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
狠狠瞪向那尖叫的權(quán)貴!那目光中的殺意和暴怒,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
瞬間將那權(quán)貴后面的話凍死在喉嚨里,只剩下牙齒瘋狂打顫的咯咯聲?!伴]嘴!
”赫連驍?shù)穆曇羧缤瑵L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和滔天的憤怒,“再敢對謝帥不敬,
老子現(xiàn)在就擰下你的狗頭!”權(quán)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瞬間噤聲,癱軟在地,
褲襠處的水漬迅速擴大。赫連驍不再看他,他重新將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敬畏,有悲痛,更有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壓垮他的愧疚。
“謝帥……”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難以言喻的艱澀,
“當(dāng)年……朔風(fēng)城……末將……”他喉嚨滾動,后面的話卻像是卡著骨頭,怎么也吐不出來。
作為當(dāng)年北燕方面負責(zé)圍攻朔風(fēng)城的主將之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這件血衣戰(zhàn)袍意味著什么,清楚這七十三道傷痕背后是怎樣的煉獄。
更清楚,當(dāng)年那場勝利,摻雜了多少不可言說的骯臟。“當(dāng)年?”我扯了扯嘴角,
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額角的血滑過嘴角,帶來咸腥的味道。
“赫連將軍是想說,當(dāng)年朔風(fēng)城,你們贏得堂堂正正?”赫連驍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顫,
臉色瞬間變得灰敗。他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堂堂正正?”我的聲音陡然拔高,
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積壓了七年的血與火,狠狠刺向這虛假的繁華!每一個字都像重錘,
砸在每個人的心上!“堂堂正正,就是在我軍糧盡援絕、將士們啃食草根樹皮死守孤城時,
你們用十倍兵力圍困?”“堂堂正正,就是在我軍將士拼死抵抗、尸骸壘成城墻時,
你們用火油焚燒尸體,用瘟疫死馬污染水源?
”“堂堂正正……”我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森冷,目光如刀,死死釘在赫連驍?shù)哪樕希?/p>
也釘在那些面色慘白、冷汗涔涔的北燕將領(lǐng)臉上,“就是在我軍最后百人,
于城頭決死沖鋒之時,你們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親自下令,
用我城中來不及撤走的數(shù)萬婦孺老弱為盾,逼迫我軍放下武器?!”“轟隆——!
”如果說之前是驚雷,那么此刻,我最后一句控訴,就如同九天之上的滅世神罰,
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狠狠劈落在這金碧輝煌的殿堂!“啊——!
”有膽小的宮妃直接尖叫一聲,昏死過去?!皨D……婦孺……為盾?”幾個老臣踉蹌后退,
臉色慘白如鬼,指著那些將領(lǐng),“你……你們……竟敢……”那些方才還只是恐懼的將領(lǐng)們,
此刻臉上只剩下被撕開最后遮羞布的無地自容和極致的驚恐!
這是北燕皇室和軍方共同守護了七年的、最骯臟、最不可觸碰的秘密!
是勝利王冠上最惡毒的膿瘡!此刻,竟被當(dāng)年那場屠殺的見證者和受害者,
在這滿朝文武、權(quán)貴宗親的面前,血淋淋地撕開!“住口!妖言惑眾!陛下豈容你污蔑!
”一個身穿紫袍、顯然是皇帝近臣的老者,強撐著最后一絲威儀,顫抖著手指向我厲聲呵斥,
但聲音里的色厲內(nèi)荏卻暴露無遺。赫連驍猛地閉上了眼睛,巨大的痛苦讓他的臉都扭曲起來。
他垂在身側(cè)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節(jié)泛白。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辯解。這沉默,
本身就是最有力的答案。“污蔑?”我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如同夜梟啼哭,
充滿了無盡的悲涼與嘲諷?!笆前?,污蔑。一個‘已死’之人的污蔑,一個‘蠻狗’的污蔑,
又算得了什么?”我緩緩抬起那只布滿傷痕和老繭的手,指向大殿盡頭,
那高高在上、懸掛著巨大蟠龍金飾的御座方向。那里,此刻依舊空著,但所有人都知道,
那龍椅的主人,正在后面的寢宮安睡?!澳銈兡俏弧⒚鳌谋菹?,此刻高枕無憂。
他當(dāng)然高枕無憂!”我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尖銳,如同淬了劇毒的冰凌,
“因為他用數(shù)萬婦孺的性命,換來了朔風(fēng)城的‘大捷’!換來了他皇冠上的‘赫赫武功’!
—”我的手指狠狠掃過那些面無人色的權(quán)貴、將領(lǐng)、大臣——“加官進爵、紙醉金迷的今天!
”“而我!”我猛地指向自己胸口那件布滿七十三道猙獰創(chuàng)口的血衣戰(zhàn)袍,“而我謝無鋒!
還有我朔風(fēng)城那三萬七千戰(zhàn)死的兒郎!我們這些‘蠻狗’的尸骨,就成了墊高他龍椅的基石!
就成了你們這場‘堂堂正正’勝利的注腳!”“這,就是你們的‘天朝雅樂’?!
”最后一句質(zhì)問,如同驚雷炸響,裹挾著滔天的恨意和悲憤,
震得整個大殿的琉璃燈盞都在嗡嗡作響!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徹底、都要絕望的死寂!
沒有人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只有粗重的喘息聲,
和無法抑制的、牙齒打顫的咯咯聲此起彼伏。那個紫袍近臣,張著嘴,臉色由白轉(zhuǎn)青,
喉頭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最終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被旁邊同樣面無人色的同僚手忙腳亂地扶住?!爸x帥……”赫連驍?shù)穆曇羲粏〉脦缀跗扑椋?/p>
他抬起頭,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的眼中,此刻只剩下血絲和深不見底的痛苦、掙扎。
“末將……末將當(dāng)年……身不由己……”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斤。
“身不由己?”我看著他,看著這位敵國的悍將,眼神平靜無波,卻又深不見底。
“好一個身不由己。赫連驍,你告訴我,數(shù)萬婦孺被驅(qū)趕在陣前,被你們的刀槍逼著,
一步步走向死亡時,她們的身不由己,又該向誰訴說?”赫連驍渾身劇震,
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中泄露出來。就在這時——“放肆!
”一聲尖銳、帶著無上威嚴(yán)和驚怒的厲喝,如同裂帛,猛地從大殿側(cè)后方傳來!
所有人悚然一驚,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齊刷刷地循聲望去!
只見那連接后宮的蟠龍金漆大門被猛地推開!
一群身著玄色勁裝、氣息陰冷的帶刀侍衛(wèi)如狼似虎般涌入,迅速分立兩側(cè),
肅殺之氣瞬間彌漫。緊接著,一個身著明黃龍袍、頭戴十二旒冕冠的身影,
在幾個內(nèi)侍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來人看起來五十余歲,保養(yǎng)得宜,面皮白凈,
但此刻那張臉上卻布滿了驚怒交加的潮紅,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一雙細長的眼睛里射出駭人的寒光。正是北燕的皇帝——燕帝蕭啟!
他顯然是被這邊的巨大動靜驚動了,匆忙趕來。那身龍袍甚至穿得有些倉促,
旒冕的珠串在他急促的呼吸下微微晃動?!昂稳烁以诖诵鷩W!驚擾圣駕!污蔑君父!
想造反嗎?!”燕帝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變調(diào),目光如電,
瞬間就鎖定了場中那個唯一站著的、衣衫撕裂、露出可怖血衣的身影。
當(dāng)他的視線落在那件布滿七十三道猙獰創(chuàng)口的暗沉戰(zhàn)袍上時,瞳孔驟然收縮,
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陛……陛下!
”那癱軟在地的年輕權(quán)貴如同看到了救星,連滾帶爬地撲向御階方向,涕淚橫流,
指著我的方向尖叫道,“陛下!是他!是這個蠻狗樂師!他是奸細!他冒充血衣將軍!
還……還妖言惑眾,污蔑陛下!污蔑我北燕天威啊陛下!快!快將他碎尸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