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名伶若瑾遭陷害,戲班覆滅恩師慘死。逃亡雪夜倒在簡豪診所前,
他指間消毒水味混著她戲袍的血腥:“活著才能討回公道?!比旰蠼纤l(xiāng),
她描眉的手穩(wěn)如持刀。戲臺燈火通明處,
若瑾水袖翻飛唱裂云霄:“諸君且看——這簪花面皮下,藏的是豺狼心肝!
”鎂光燈驟然亮起,照見臺下仇人煞白的臉。簡豪在后臺展開染血賬冊:“證據(jù)齊了。
”卸妝油彩滴落如血淚,她笑問臺下:“可識得三年前被你們逼死的林班主?
”滿座嘩然中他握緊她的手:“別怕,這次我在?!?--雪,是京城臘月里最尋常的訪客,
今夜卻下得格外猙獰。鵝毛般的雪片被朔風(fēng)卷著,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刀片,
抽打在若瑾單薄的身子上。那件曾經(jīng)在燈火輝煌的戲臺上流光溢彩的銀紅戲袍,
此刻沾滿了污泥和暗褐色的斑塊,早已看不出本色,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重得像一副冰冷的鐐銬,拖拽著她麻木的雙腿。每一次挪動,
腳下便傳來積雪被踩實的“咯吱”聲,像極了骨骼不堪重負(fù)的呻吟。肺腑里火燒火燎,
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下冰渣,吐出的白氣轉(zhuǎn)瞬便被狂風(fēng)撕碎。三天了。
從那個充斥著血腥、哭喊和刺耳槍聲的煉獄之夜逃出來,她像只驚弓之鳥,
在京城迷宮般的胡同里東躲西藏,靠著對地形的熟悉和一點僥幸,
勉強(qiáng)躲過了一波又一波如狼似虎的搜捕。身后,
是她視若生命的“慶和班”頃刻間化為烏有——師傅,那個把她從路邊撿回來,
手把手教她身段、唱腔,視她如親女的老人,被粗暴的士兵用槍托砸倒在地,
花白的頭發(fā)浸在刺目的血泊里,至死都圓睜著憤怒而不甘的眼睛。師兄師弟們被打散、驅(qū)趕,
如同被狂風(fēng)卷走的落葉,不知所蹤。而她,班里的臺柱子,
成了對方貼滿街巷的告示上那個“傷風(fēng)敗俗、敗壞梨園”的妖女,懸賞的金額高得令人心寒。
冰冷的絕望像毒蛇,一寸寸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身體的熱量正隨著每一步的艱難跋涉而迅速流失,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zhuǎn)、模糊,
白茫茫的雪地和沉沉的夜幕攪在一起。支撐著她逃亡的最后一口氣,似乎也耗盡了。
她腳下一軟,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筋骨,整個人無聲無息地向前撲倒,
重重地栽進(jìn)街角一片冰冷的、尚未被完全覆蓋的骯臟泥濘里。
刺骨的寒氣瞬間透過濕透的戲袍,直鉆進(jìn)骨頭縫里。臉頰貼著冰冷的地面,
那點微弱的觸感也正在飛快地消失。
也好……就這樣吧……師傅……我來陪您了……眼皮沉重地合上,
意識滑向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黑暗并非永恒。一種奇異的感覺包裹著她,
像沉在冰冷渾濁的深水之底,卻偏偏能感知到水面之上傳來的光和暖意。眼皮重若千鈞,
費盡力氣才撬開一道縫隙。朦朧的視野里,
沒有熟悉的戲班后臺那種混雜著脂粉、桐油和汗水的氣息,
也沒有街頭那令人作嘔的垃圾和血腥味。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極其干凈、凜冽、甚至有些刺鼻的味道——像某種藥水,濃烈地彌漫在空氣里。
視線艱難地聚焦。頭頂是一盞蒙著白紗罩的電燈,光線并不刺眼,卻異常清晰。
四壁刷得雪白,陳設(shè)簡單到近乎刻板:一張漆成白色的鐵架床,
一張帶著幾個小抽屜的木頭桌子,幾把同樣式樣的椅子。一切都井然有序,
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潔凈和規(guī)則。這不是戲班,也不是客棧,更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地方。
陌生感帶來一絲本能的驚悸。她試圖動一下手指,身體卻像灌滿了沉重的鉛水,
每一個細(xì)微的動作都牽扯出全身骨頭散架般的酸痛和無處不在的擦傷刺痛。喉嚨干得冒煙,
火燒火燎。一聲微弱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唇齒間溢了出來?!靶蚜??
”一個平靜溫和的男聲在很近的地方響起。若瑾的神經(jīng)驟然繃緊,渙散的目光猛地循聲聚焦。
床邊站著一個年輕男人。他穿著筆挺的白色洋裝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挽至小臂,
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外面罩著一件熨帖的灰色馬甲,領(lǐng)口系著深色領(lǐng)結(jié)。
鼻梁上架著一副精致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神清澈而專注,正平靜地看著她。
他手里拿著一塊疊得方正的白色紗布,正浸在一個盛著淡黃色藥水的搪瓷盆里。
那股刺鼻而干凈的氣味,正是來源于此。醫(yī)生。一個西式做派的醫(yī)生?!皠e動。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讓人下意識遵從的沉穩(wěn)力量。他擰干紗布,動作利落而專業(yè),
俯身靠近,準(zhǔn)備擦拭她額角一處已經(jīng)凝結(jié)的血痂。隨著他的靠近,
那股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更加清晰地籠罩下來,
甚至蓋過了她戲袍上散發(fā)出的、若有似無的陳舊血腥味。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她皮膚的瞬間,若瑾積蓄起全身殘存的氣力,猛地側(cè)頭躲開!
動作牽動了不知多少處傷,痛得她眼前發(fā)黑,倒抽一口冷氣。
“你……”她艱難地擠出嘶啞的聲音,警惕地盯著他,
像一只落入陷阱、傷痕累累卻仍要呲出獠牙的幼獸,“是誰?這……是哪里?
”簡豪的動作頓在半空,并沒有因她的抗拒而流露出絲毫慍怒。他直起身,
將濕紗布放回盆里,雙手自然地垂在身側(cè),姿態(tài)放松,無形中消解了部分她的緊張。
“這里是‘簡氏西醫(yī)診所’。我是這里的醫(yī)生,簡豪?!彼穆曇粢琅f平穩(wěn),
目光坦然地迎著她充滿戒備的審視,“你暈倒在我診所后門外的巷子里。大雪天,
再晚一點發(fā)現(xiàn),恐怕就……”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他指了指她身上那件污損不堪、勉強(qiáng)能辨認(rèn)出底色的銀紅戲袍,“看你穿著,是梨園行的人?
”“梨園行”三個字,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若瑾剛剛有些松懈的神經(jīng)。
傅倒下的身影、那些猙獰的士兵面孔、滿街懸賞捉拿她的告示……瞬間如同潮水般洶涌回卷,
幾乎將她再次淹沒!巨大的悲慟和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眼淚決堤般涌出,混著額角的冷汗和污跡,在她蒼白的臉上沖刷出狼狽的痕跡。
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qiáng)抑制住那即將沖破喉嚨的悲鳴。
“我……我不是……”她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本能地想要否認(rèn),想要逃離,
“我……我得走……”她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想坐起來,卻徒勞無功,
反而牽扯得胸腹間一陣劇痛,眼前金星亂冒。“走?”簡豪的聲音陡然沉了一分,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凍結(jié)了她混亂的掙扎。
“以你現(xiàn)在的狀況,走出這扇門,不出兩條街,就會被凍僵在雪地里,或者,
”他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她戲袍上那些可疑的暗色污跡和幾處被利器撕裂的口子,
“被那些正在滿城搜捕你的人找到?!比翳纳眢w猛地僵住,如同被無形的冰錐釘在了床上。
所有的掙扎和偽裝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他知道!他竟然知道那些搜捕!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連牙齒都開始咯咯作響。她死死地盯著他,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的驚疑——他是誰?
是那些人派來的?還是……簡豪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他沒有再靠近,
只是站在原地,平靜地注視著她驚惶的眼睛,一字一句,
清晰而沉穩(wěn)地穿透她混亂的思緒:“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
但我知道,活著,才有機(jī)會說話,才有機(jī)會把你想說的一切說清楚。死了,或者被抓走,
”他微微停頓,語氣加重,“就什么都沒有了。你的委屈,你的恨,你想討回的公道,
都會隨著你的消失,一起爛掉?!薄盎钪拍苡懟毓馈边@八個字,
像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又像沉重的鼓點,一下、一下,敲打在若瑾瀕臨崩潰的心上。
她眼中的驚恐和混亂,在聽到“公道”二字時,驟然被一股強(qiáng)烈到極致的悲憤所取代。
師傅的血,戲班兄弟們的離散,那些潑在她身上的臟水……一幕幕在她眼前燃燒。
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絕望深淵邊緣,仿佛真的被這八個字,
鑿開了一道極其細(xì)微、卻倔強(qiáng)透出光亮的縫隙。她劇烈起伏的胸口漸漸平復(fù)了一些,
緊咬的牙關(guān)松開,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的細(xì)微顫抖。她沒有再試圖起身逃離,
只是用那雙被淚水洗過、此刻燃燒著痛苦與不甘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看著簡豪。良久,
她用盡全身力氣,從顫抖的唇間擠出幾個字,
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水……給我水……”簡豪緊繃的肩線幾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他立刻轉(zhuǎn)身,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溫開水,小心地托著她的后頸,將杯沿湊近她干裂的唇邊。
溫?zé)岬乃髯虧櫫嘶馃鹆堑暮韲?,帶來一絲虛弱的生機(jī)?!爸x謝……”她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眼底的混亂已褪去大半,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死寂的決絕。
“我叫……若瑾?!彼D了頓,這個名字說出口,仿佛用盡了最后的力氣,
“‘慶和班’的若瑾。”簡豪扶著水杯的手,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鏡片后的目光,
瞬間變得極為復(fù)雜,有驚訝,有恍然,更有一種沉甸甸的了然。他當(dāng)然知道“慶和班”,
更知道那個轟動京城、懸賞緝拿“妖女名伶”的告示。只是沒想到,
那個傳言中艷絕京城、如今卻如過街老鼠般的女子,竟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倒在他的門前。
他放下水杯,重新拿起那塊浸了消毒水的紗布,這一次,動作更加輕緩,
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安撫意味。他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額角的血污和臉上的淚痕污跡,
濃烈的消毒水氣味再次彌漫開來,與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陳舊血腥味交織在一起,
形成一種奇異而殘酷的氛圍?!皞谛枰幚恚行┑胤娇赡馨l(fā)炎了。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專業(yè),
仿佛剛才那番關(guān)于“活著”與“公道”的沉重對話從未發(fā)生,“你現(xiàn)在最需要的,
是休息和治療。其他的,等你能下床站穩(wěn)了再說?!北涞乃幩|碰到額角的傷口,
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若瑾的身體本能地繃緊,卻沒有再躲閃。她閉上眼,
任由那干凈而凜冽的氣息覆蓋著自己。簡豪的話,像一根無形的線,
暫時將她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是的,活著。只有活著,才能記住這刻骨的恨,
才能讓那些踩著師傅的血、毀了慶和班的人,付出代價!劇痛和藥水的刺激下,
她反而更加清醒。復(fù)仇的火焰,在冰冷的絕望灰燼中,第一次,微弱而堅定地燃燒起來。
日子在簡氏診所那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近乎凝固的安靜里,緩慢地爬行。
若瑾身上的外傷在簡豪精心的照料下漸漸收口、結(jié)痂。高燒退去后,
身體依舊虛弱得像一團(tuán)浸透了水的棉絮,但那股瀕死的冰冷麻木,
已被另一種更深沉、更灼熱的東西取代——那是日夜啃噬著她心肺的仇恨,
以及支撐著這仇恨活下去的、孤注一擲的決心。簡豪話很少。
他每日按時送來湯藥和清淡的粥食,檢查她的傷口,動作始終保持著醫(yī)者的專業(yè)與距離。
只有在換藥時,
當(dāng)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手臂上那些猙獰的舊鞭痕(顯然是逃亡前留下的),
或是肩頭一處深可見骨的刀傷時,他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
才會掠過一絲極快、卻極其沉郁的暗影,如同平靜湖面下驟然翻涌的漩渦。
但他從不詢問傷痕的來歷,仿佛那只是普通的病理表征。若瑾也沉默。
她像一只極度警惕的蚌,緊緊閉合著自己的殼。除了必要的道謝,她幾乎不與簡豪交談。
大部分時間,她只是倚靠在床頭,眼神空茫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或是盯著自己蒼白指尖上因常年勒頭、勒腰留下的細(xì)密勒痕。只有在那空茫的深處,
偶爾會迸射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寒光,那是仇恨在無聲地淬煉。直到一個陰冷的午后。
簡豪端著一碗剛熬好的、散發(fā)著濃重苦味的湯藥進(jìn)來。若瑾正望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發(fā)呆,
一只麻雀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地跳動著。他將藥碗放在床頭柜上,沒有像往常一樣放下便走,
而是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空氣里彌漫著湯藥的苦澀和消毒水的冷冽?!俺抢锏娘L(fēng)聲,
”簡豪忽然開口,聲音很輕,目光落在藥碗裊裊升起的熱氣上,并未看她,
“比前幾天更緊了。” 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碼頭、車站、城門……盤查得極嚴(yán)。
懸賞的金額,又加了。”若瑾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像一張驟然拉滿的弓。
她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簡豪。那雙空洞了許久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出窗外灰暗的天光,
以及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冰冷殺意。簡豪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的重量,終于抬起眼,
迎上她的視線。他的眼神很復(fù)雜,有凝重,有憂慮,但深處卻是一片坦然的澄澈。
“你在這里,暫時安全?!彼Z氣肯定,“我這診所,暫時還沒人敢亂搜。
”這話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底氣,暗示著他或許并非毫無憑恃?!暗?,”他話鋒一轉(zhuǎn),
聲音沉了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那些人,不達(dá)目的,不會罷休。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若瑾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而絕望的弧度,
那弧度里沒有一絲笑意,只有刻骨的悲涼和恨意。她終于開口,聲音嘶啞,
像鈍刀刮過粗糲的砂石,“我能有什么打算?一個‘傷風(fēng)敗俗’、‘人人得而誅之’的戲子,
毀了師傅,毀了戲班,毀了所有……我還能去哪里?還能做什么?”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顫抖,“等死嗎?或者……等著被他們抓回去,
像條狗一樣吊在城門口示眾?!”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
卻倔強(qiáng)地不肯落下,只是死死地盯著簡豪,仿佛要將所有的憤怒和絕望都傾瀉在他身上。
簡豪靜靜地看著她爆發(fā),沒有打斷,沒有勸慰,鏡片后的目光像深潭,
包容著她洶涌的恨意和痛苦。直到她喘息著停下,他才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她,
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叭翳媚?,”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她粗重的喘息,
“你恨嗎?”若瑾猛地攥緊了身下的被褥,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恨?
”她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著血淚,“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拖下地獄,給師傅陪葬!”“好?!焙喓蕾咳晦D(zhuǎn)身,
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電,直直刺入她燃燒著復(fù)仇火焰的眼眸,“那就把這‘恨’字,
刻進(jìn)你的骨頭里!讓它成為你的脊梁,而不是壓垮你的石頭!”他的話如同驚雷,
炸響在若瑾耳邊?!澳銌栁疫€能做什么?”簡豪一步步走回床邊,俯視著她,
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你有你的‘武器’!你的嗓子,你的身段,你的扮相!
那是老天爺賞給你的飯碗,也是你生來就該站在光里的憑仗!他們潑你臟水,毀你名聲,
把你踩進(jìn)泥里,不就是因為怕你站在臺上,怕你開口唱,怕你那一身本事奪了他們的光彩,
擋了他們的路嗎?!”若瑾的呼吸驟然停滯,瞳孔因震驚而微微放大。
她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八麄兣率裁?,你就更要做什么!”簡豪的語氣斬釘截鐵,
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把傷養(yǎng)好,把功夫練回來!練得比從前更好!
好到讓他們寢食難安,好到讓他們聽到你的名字就心驚肉跳!然后,
找一個最亮堂、人最多的臺子,堂堂正正地站上去!用你的本事,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奪回來!
讓他們看看,被他們踩進(jìn)泥里的金子,擦干凈了,只會更耀眼!”他微微俯身,靠近她,
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到那時,你唱什么,臺下的人,就會信什么!
公道?真相?就在你的水袖里,在你的唱腔里!你站得越高,唱得越響,你的聲音,
才越有力量把他們釘死在恥辱柱上!”如同混沌中劈開一道刺目的閃電!簡豪的話,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若瑾死寂的心上。
絕望的迷霧被這灼熱而犀利的語言猛地撕開一道巨大的裂口!是啊,她還有這個!
她還有這一身浸透了血淚、也凝聚了師傅畢生心血的技藝!那是她與生俱來的武器!
她為什么要躲?為什么要逃?她應(yīng)該站在最高的地方,用最耀眼的方式,
讓那些魑魅魍魎無所遁形!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這一次,淚水再也無法抑制,
洶涌而出。不再是絕望的淚水,而是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決心所點燃!
她看著簡豪,那雙曾經(jīng)空洞絕望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光芒,
那是復(fù)仇的烈焰在熊熊燃起!“我……”她的聲音哽咽,卻異常堅定,“我要練回來!
我要唱!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從那天起,簡氏診所后院那間堆放雜物的狹小庫房,
成了若瑾一個人的“練功房”。天還未亮透,當(dāng)城市還沉浸在灰藍(lán)色的寂靜中,
庫房里便響起了輕微的、卻異常執(zhí)拗的聲響。那是若瑾在壓腿。沒有寬敞的練功毯,
只有冰冷堅硬的水泥地。每一次將僵硬的腿筋壓向地面,都伴隨著骨骼和韌帶的尖銳抗議,
牽扯著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冷汗瞬間浸濕單薄的衣衫。她死死咬著牙,
唇間嘗到血腥味也不肯松口,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壓下去!再壓下去!比從前更軟!更開!
“咿——呀——”吊嗓的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在狹小的空間里沉悶地回蕩。氣息虛弱,
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沙啞干澀,甚至帶著破音,難聽得像垂死的烏鴉。每一次嘗試,
喉嚨都如同被砂紙摩擦,火燒火燎地痛。她停下來,劇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扶著冰冷的墻壁喘息,眼前陣陣發(fā)黑。但喘息稍平,她又固執(zhí)地抬起頭,
對著角落里那面蒙塵的小鏡子,再次張開嘴:“咿——呀——!” 聲音依舊破碎,
卻多了一絲不顧一切的狠勁。簡豪的藥很有效,但她知道,嗓子這口“氣”,
得靠自己一點一滴、用近乎自虐的方式重新凝聚。最難的還是身段。沒有寬敞的舞臺,
沒有合練的伙伴,只有庫房狹窄逼仄的空間和堆放的雜物。
她回憶著師傅教的每一個動作要領(lǐng),回憶著《貴妃醉酒》里“臥魚”的極致柔美,
《霸王別姬》里“趟馬”的英姿颯爽,
《游園驚夢》里“水袖翻飛”的纏綿悱惻……她對著墻壁上模糊的影子,
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那些曾經(jīng)爛熟于心的動作?!霸剖帧苯┯?,“圓場”步伐虛浮,
一個簡單的“鷂子翻身”,竟因體力不支和空間狹小而重重撞在旁邊的舊藥柜上,
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手臂撞得生疼,后背的傷口似乎也裂開了,火辣辣地痛。
她蜷縮在地上,抱著撞疼的手臂,大口喘息,汗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
就在這時,庫房那扇薄薄的門板被輕輕推開一條縫。簡豪站在門外,沒有進(jìn)來,
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手里端著一杯溫水,目光落在她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的肩背上。
他看到了她撞在柜子上時那一瞬間的痛楚,
也看到了她蜷縮在地時那倔強(qiáng)咬緊的唇和眼中不肯熄滅的火焰。他沒有說話,沒有安慰,
也沒有責(zé)備。只是將水杯輕輕放在門邊的矮凳上,然后無聲地退開,輕輕帶上了門。
仿佛只是路過,什么也沒看見。那杯水靜靜地放在那里,冒著細(xì)微的熱氣。
若瑾看著那扇重新關(guān)上的門,又看看那杯水,眼中的痛楚漸漸被一種更堅硬的冰冷取代。
她撐著地面,慢慢地、艱難地站了起來。抹掉臉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時滑下的淚水,
再次對著墻壁上模糊的影子,拉開架勢。這一次,“鷂子翻身”的動作依舊帶著疼痛的滯澀,
卻比之前穩(wěn)了許多。日子在汗水和無聲的堅持中流淌。庫房里的聲響漸漸變得規(guī)律、有力。
沙啞的吊嗓聲開始有了圓潤的雛形,雖然高音依舊吃力,但那份穿透力,
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復(fù)蘇。僵硬的身段也逐漸舒展開,
帶著一種經(jīng)歷過磨難后沉淀下來的、更為內(nèi)斂的力量感。那面蒙塵的鏡子里映出的身影,
雖然依舊清瘦蒼白,但那雙眼睛里的光,卻一天比一天亮,一天比一天冷銳。偶爾,
當(dāng)她練得忘我,一個高腔終于沖破阻礙,
清越地拔起;或是一個“臥魚”終于穩(wěn)穩(wěn)地、柔美地伏下身段時,門縫外,
那個安靜佇立的身影,唇角會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弧度轉(zhuǎn)瞬即逝,
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若瑾知道他在看。她從未說破。那杯總是適時出現(xiàn)在門邊的溫水,
成了這無聲砥礪中唯一的溫度。一種奇異的、建立在復(fù)仇基石上的同盟感,
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在日復(fù)一日的汗水與堅持中,悄然滋生。轉(zhuǎn)眼,
已是桃紅柳綠的江南三月。西塘鎮(zhèn),枕水而居。青石板路被昨夜的細(xì)雨潤得發(fā)亮,
蜿蜒的小河倒映著白墻黛瓦和岸邊垂下的嫩綠柳條,烏篷船咿咿呀呀地?fù)u過石橋。
空氣里彌漫著水汽、草木萌發(fā)的清新氣息,還有淡淡的糕團(tuán)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