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啷!”
那聲冰冷清脆的墜地聲,在死寂的玄關(guān)里久久回蕩,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終于砸碎了籠罩在小雨周身那層堅硬、冰冷、隔絕一切的殼。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校服袖口上那幾點暗紅的血跡,成了她視線里唯一滾燙的、無法忽視的焦點。那顏色,刺眼,灼熱,帶著鐵銹般的腥氣,死死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靵y的記憶碎片——門縫外瘋狂的眼睛、陳志遠如同黑色閃電般撲來的身影、骨骼撞擊的悶響、撕心裂肺的哭嚎、冰冷的銀光、皮肉綻開的輕響、還有那飛濺起來的、滾燙的、刺目的紅……在她腦海中瘋狂沖撞、撕裂。
她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那袖口的血跡,更不敢看玄關(guān)中央那個正被母親小心翼翼包扎手臂的身影。巨大的驚駭、滅頂?shù)目只?,還有一股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洶涌而來的、足以將她溺斃的自責和劇痛,瞬間將她吞噬!她像被無形的巨浪狠狠拍中,身體無法控制地向后踉蹌了一步,隨即像一道被狂風撕碎的影子,猛地轉(zhuǎn)身,沖回了自己的房間!
“砰!”
這一次的關(guān)門聲,不再是憤怒的摔打,而是帶著一種瀕死般的、沉重的撞擊。門被死死關(guān)上,沒有反鎖的“咔噠”聲,只有一片徹底隔絕了所有光線的、死寂的黑暗,從門縫里無聲地彌漫出來。
* * *
家,陷入了一種更深沉、更壓抑的死寂。不再是冰封的對抗,而是劫后余生的、帶著血腥味的創(chuàng)傷和無法言說的沉重。
陳志遠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左臂纏著厚厚的白色紗布。林曉蕓包扎得很仔細,但傷口顯然不淺,鮮紅的血跡還是頑強地透過層層紗布,在表面暈開了一小片刺目的、不斷擴大的暗紅色花朵。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帶來一陣尖銳的抽痛,提醒著那場混亂的代價。
林曉蕓坐在他身邊,紅腫的眼睛失神地望著丈夫手臂上那朵刺目的“花”。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極其輕柔地撫過紗布的邊緣,仿佛想確認它的存在,又仿佛想將它撫平。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酸澀的脹痛。當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微微滲血的邊緣時,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滴遲來的、沉重的淚,終于還是掙脫了束縛,無聲地滑落,精準地砸落在紗布那暈開的暗紅之上,迅速洇開一片更深的、絕望的濕痕。
沒有言語。巨大的后怕、心疼、對前夫的恨、對女兒的憂,還有對這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小巢再次瀕臨破碎的恐懼,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兩個人的心頭,讓空氣都凝滯得無法呼吸。
瑞瑞抱著他那條綠色的恐龍玩偶,蜷縮在沙發(fā)的另一頭。他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大眼睛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巨大的恐懼和茫然。他聽不懂那些大人的爭吵嘶吼,看不懂那刺目的紅色,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家里這令人窒息的、冰冷沉重的氣氛。他不敢說話,不敢靠近,只是把臉深深埋進恐龍玩偶粗糙的絨毛里,身體微微發(fā)抖。
時間在這種令人窒息的靜默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窗外天色由濃黑轉(zhuǎn)為深灰,又透出一點慘淡的晨光。
* * *
小雨的房間,門縫里透出的不再是冰冷的審視,而是徹底的、死寂的黑暗。整整一天一夜,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林曉蕓幾次端著溫熱的飯菜和水走到門口,手抬起又放下,最終只是將東西輕輕放在門口的地板上。過很久再去,東西原封不動,像供奉給一尊沉默神祇的祭品,冰冷地擺在那里。
陳志遠手臂的疼痛在消炎藥的作用下稍有緩解,但心里的沉重卻絲毫未減。他強撐著處理了一些緊急的工作電話,聲音沙啞疲憊。林曉蕓的餐館掛上了“暫停營業(yè)”的牌子,她無法離開家,無法離開這令人窒息又憂心如焚的靜默。
第二天下午,死寂的客廳里,固定電話再次響起。這一次,鈴聲不再像喪鐘,卻也足夠驚心動魄。
林曉蕓像驚弓之鳥,身體猛地一顫。陳志遠示意她別動,自己深吸一口氣,用沒受傷的右手拿起聽筒。
“喂?”聲音嘶啞。
“您好,是林小雨的家長嗎?我是她的班主任王老師?!彪娫捘穷^的聲音溫和中帶著一絲歉意,“是這樣的,原定今天下午的家長會,因為學校臨時有安排,需要延期到明天下午三點。特地通知您一聲,實在不好意思?!?/p>
家長會。延期。
陳志遠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小雨那扇緊閉的、死寂的房門。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她還會愿意去嗎?他還能去嗎?手臂上的傷……
電話那頭的王老師似乎沒等到回應,又補充道:“林小雨同學今天沒來上學,身體不舒服嗎?需要幫忙的話……”
“王老師,”陳志遠打斷了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聽筒,也穿透了客廳沉重的空氣,“謝謝通知。我們知道了。明天下午三點,我們會準時到?!?/p>
“?。颗丁玫?,好的?!蓖趵蠋熕坪跤行┮馔庥谶@干脆的回答,頓了一下才回應。
掛斷電話,客廳重歸死寂。林曉蕓擔憂地看著丈夫,又看看小雨緊閉的房門,欲言又止。瑞瑞也抬起頭,大眼睛里滿是困惑。
陳志遠沒有解釋,只是目光沉沉地再次投向那扇門。那目光里,沒有猶豫,只有一種磐石般的決心。去。必須去。不是為了家長會本身,而是為了告訴那個將自己鎖在黑暗里的孩子:天沒有塌。家還在。無論發(fā)生什么,承諾依舊作數(shù)。
* * *
第二天下午,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小雨的房門,在沉默了將近兩天后,終于被從里面打開。
她走了出來。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眼下是濃重得化不開的青影。嘴唇緊緊抿著,沒有一絲血色。她換上了干凈的校服,低著頭,長長的劉海垂下來,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沒有看客廳里的任何人,也沒有看放在門口早已冷透的飯菜,只是沉默地背起書包,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走向玄關(guān)換鞋。
林曉蕓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陳志遠用眼神制止了。他站起身,動作因為手臂的傷而顯得有些笨拙和遲緩,但神情平靜。他拿起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的外套——右邊袖子空著,左邊小心翼翼地套過纏著繃帶的手臂——然后沉默地跟在小雨身后。
一路無話。車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小雨蜷縮在副駕駛座的角落,臉一直朝著窗外,只留給陳志遠一個冰冷而沉默的側(cè)影。陳志遠專注地開著車,手臂的疼痛隨著顛簸一陣陣傳來,他緊抿著唇,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學校到了。小雨推開車門,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教學樓。陳志遠停好車,深吸一口氣,也跟了上去。
還是那間熟悉的教室。家長們已經(jīng)陸續(xù)到了。小雨站在教室門口,腳步頓住,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她沒有進去,也沒有回頭,只是垂著眼簾,仿佛在等待什么。
陳志遠走到她身邊,沒有催促。他從書包側(cè)袋里拿出那張皺巴巴的家長會通知單和一支筆。然后,就在教室門口,在陸續(xù)有家長和學生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注視下,他微微弓著背,用沒受傷的右手,有些笨拙地、一筆一劃地,在“參會家長姓名”一欄,工整地寫下“陳志遠”。
筆尖移到“與學生關(guān)系”一欄時,他沒有任何停頓。手臂的傷讓他的動作有些滯澀,但他依舊清晰地、用力地寫下了那兩個字:
**父親。**
寫完,他將通知單遞給身邊的小雨,動作自然,仿佛這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
小雨的身體僵硬著。她沒有立刻去接,目光卻死死地、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張紙上,落在那欄剛剛簽下的名字和“父親”兩個字上。又落在他左臂那被外套袖子半遮半掩、卻依舊能看出輪廓的厚厚繃帶上。那刺目的白色,像一道無聲的烙印。
就在她指尖微微顫抖,幾乎要碰到那張紙時——
“林小雨家長?”班主任王老師走了過來,臉上帶著職業(yè)性的微笑。她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陳志遠,當落在他明顯僵硬、纏著繃帶的左臂上時,笑容瞬間凝固了,眉頭困惑地蹙起,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和關(guān)切:“您這手臂……這是怎么了?傷得挺重啊?”
那關(guān)切的聲音,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小雨強撐的平靜!她猛地低下頭,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垂在身側(cè)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探究的目光從周圍若有若無地投射過來。
陳志遠神色平靜,仿佛沒看到小雨的異樣,也沒感受到那些目光。他微微側(cè)身,不著痕跡地向前挪了半步,用自己的身體,將小雨擋在了身后那片探究的目光之外。同時,他迎向王老師疑惑的眼神,聲音平穩(wěn),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因傷痛引起的沙啞,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可能的猜測:
“不小心碰的?!?他輕描淡寫地吐出四個字,隨即自然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將手里的通知單遞向王老師,“王老師,回執(zhí)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