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悶在口罩下的、模糊卻無比清晰的“爸”,像一顆被賦予了千鈞之力的石子,猝然投入了看似平靜的深潭。
時間,在那一瞬間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凝固成一塊沉重而脆弱的冰。
“哐當(dāng)!”
陳志遠(yuǎn)手中那只盛著熱湯的瓷勺,毫無預(yù)兆地脫手,狠狠砸進(jìn)碗里!滾燙的湯汁飛濺出來,星星點點地落在他裸露的手背上,瞬間燙出幾點微紅。他卻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靈魂的泥塑,僵在原地,連眼皮都沒眨一下。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識,都死死地、貪婪地攫取著耳膜里那聲微弱的余響,反復(fù)確認(rèn)著它的真實性。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奔涌上頭頂,沖擊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張著嘴,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沙礫堵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對面,林曉蕓筷子尖上那片裹著紅油、顫巍巍的水煮魚片,在聲音響起的瞬間,直直地墜落!“啪嗒”一聲,在米白色的桌布上洇開一片刺目的、深紅的油漬,像一滴絕望的血淚。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在瞬間瞪大到極限,瞳孔里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難以置信和滅頂?shù)目裣?!洶涌的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沖破堤壩,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無聲地滾落,瞬間模糊了視線。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壓抑的嗚咽從指縫里艱難地擠出。
只有瑞瑞,還沉浸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他正努力地啃著魚尾巴上最后一點焦香的肉,小嘴周圍糊滿了粘稠深紅的楓糖漿。聽到那聲模糊的稱呼,他茫然地抬起小臉,大眼睛眨巴著,沾著糖漬的小嘴油亮亮地開合,發(fā)出天真無邪的疑問:“姐姐,你叫爸爸什么?” 他顯然沒聽清,也沒理解這簡單的音節(jié)在大人世界里掀起的滔天巨浪。
被這童言無忌的疑問猝然拉回現(xiàn)實的小雨,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她幾乎是本能地、猛地低下頭!寬大的墨鏡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垂落在頰邊的黑色發(fā)絲下,一對小巧的耳廓,在眾人目光的聚焦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充血、漲紅,像兩片在熾熱爐火中灼灼燃燒的楓葉!那抹刺目的紅,是她此刻唯一暴露在外的、無處遁形的情緒。
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jié)攥得死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巨大的羞窘、無措和一種被強(qiáng)行暴露在聚光燈下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再次刮擦地板發(fā)出刺耳的銳響,轉(zhuǎn)身就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餐桌!
“小雨!”林曉蕓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急切。
陳志遠(yuǎn)也終于從巨大的沖擊中找回一絲神智,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挽留,卻又在觸及女兒那渾身豎起的、冰冷的尖刺時,僵在了半空。
只有瑞瑞,完全沒感受到這凝滯到冰點的氣氛。他看著姐姐起身,小臉立刻垮了下來,帶著被忽視的委屈,油乎乎的小手伸向小雨的方向:“姐姐別走!魚魚還沒吃完呢!”
小雨的腳步在瑞瑞帶著哭腔的挽留中頓住。她背對著所有人,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起伏著。良久,她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認(rèn)命般的僵硬,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依舊低著頭,墨鏡下的臉深埋在陰影里,像一座拒絕融化的冰山。只有那對通紅的耳廓,依舊在無聲地燃燒。
* * *
午后的陽光,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慵懶,斜斜地穿過老式照相館蒙塵的玻璃窗,照亮了空氣中緩慢浮動的微塵顆粒。
這家藏在老街深處的照相館,時間仿佛在這里停滯。背景是厚重的、泛著歲月油光的深紅色絨布,上面印著模糊不清的、褪色的亭臺樓閣圖案。一張笨重的、同樣覆著深紅絨布的舊沙發(fā)擺在中央,皮革邊緣已經(jīng)磨損開裂,露出里面暗黃的海綿,像一艘擱淺在時光沙灘上的破舊航船。
空氣里彌漫著舊木頭、顯影藥水和灰塵混合的、略帶霉味的氣息。
瑞瑞一進(jìn)門就興奮得像只撒歡的小狗。他掙脫林曉蕓的手,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那張巨大的絨布沙發(fā)前,小手好奇地摸著粗糙的絨面。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張開雙臂,對著陳志遠(yuǎn)脆生生地喊:“爸爸抱!”
陳志遠(yuǎn)看著兒子純真的笑臉,又小心地瞥了一眼站在門口、依舊戴著墨鏡、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氣息的小雨,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彎下腰,用沒受傷的右手,有些吃力地將瑞瑞抱了起來。
小家伙一坐到他膝頭,立刻像只找到溫暖樹洞的小樹袋熊,兩只肉乎乎的小胳膊緊緊摟住陳志遠(yuǎn)的脖子,小腦袋親昵地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沾著未擦凈糖漬和油光的小臉頰,緊緊貼上爸爸帶著些許胡茬的下頜,依賴地蹭了蹭。那溫?zé)崛彳浀挠|感和獨屬于孩子的奶香,瞬間驅(qū)散了陳志遠(yuǎn)心底最后一絲忐忑。
“姐姐!快來!”瑞瑞扭過小腦袋,大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依舊僵立在門口陰影里的小雨,急切地伸出那只沒摟著爸爸的、同樣沾著點油漬的小手,朝著她的方向用力招著,“這里!坐這里!我們一起照相!”
林曉蕓站在小雨身邊,看著兒子興奮的模樣,又看看丈夫膝頭那溫馨的一幕,最后將目光落在女兒緊繃的側(cè)影上。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酸澀和期盼,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伸出手,用指尖極其輕微地碰了碰小雨僵硬的脊背。
“小雨,”她的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么,“過去吧?瑞瑞等著呢?!?/p>
小雨的身體在那輕微的觸碰下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她依舊低著頭,墨鏡遮住了所有表情。但腳下,那雙沾著些許戶外塵土的鞋子,卻極其緩慢地、帶著千鈞重負(fù)般的遲疑,向前挪動了一小步。接著,又是一小步。
她像一具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的木偶,極其緩慢地挪到了那張巨大的、覆著褪色紅絨的舊沙發(fā)旁。位置,在陳志遠(yuǎn)和沙發(fā)的扶手之間,離他受傷的左臂最近。
照相館的老師傅,一位頭發(fā)花白、戴著厚厚老花鏡的老人,已經(jīng)架好了那臺蒙著黑布的老式木質(zhì)座機(jī)相機(jī)。他透過鏡頭看了看,沙啞的嗓音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小姑娘,再靠近一點嘛!一家人要挨得緊一點才好看嘞!”
瑞瑞在陳志遠(yuǎn)懷里扭動著,小手指著小雨的方向,急得小臉通紅:“姐姐坐過來!挨著爸爸!挨著爸爸!”
陳志遠(yuǎn)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臂的肌肉無意識地繃緊。林曉蕓也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鎖在女兒身上。
鎂光燈巨大的、刺目的白光燈箱,被老師傅緩緩?fù)频搅松嘲l(fā)正前方,冰冷的、蓄勢待發(fā)的光芒,將沙發(fā)上的三人和站在一旁的小雨都籠罩在一片令人無所遁形的慘白里。
就在那令人心悸的白光驟然亮起的瞬間——
那只一直垂在身側(cè)、冰涼而僵硬的手,終于動了。
它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遲疑,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指尖微微顫抖著,在慘白的光線下,劃出一道細(xì)微的弧線。
然后,輕輕地、極其克制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搭在了陳志遠(yuǎn)那條擱在沙發(fā)扶手上、纏著厚厚白色繃帶的手臂旁邊。
指尖沒有直接觸碰繃帶,只是虛虛地挨著旁邊裸露的、健康的皮膚。那一點微涼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觸感,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陳志遠(yuǎn)的身體!
他猛地一震!
與此同時——
“咔嚓——!”
相機(jī)沉重的機(jī)械快門聲,如同一個莊嚴(yán)的句點,沉重而清晰地響起!
白光驟然熄滅。
昏暗重新籠罩照相館。
那聲快門,仿佛也同時按下了某個無形的開關(guān)。沙發(fā)上,緊緊相擁的陳志遠(yuǎn)和瑞瑞,旁邊站著的、眼中含淚的林曉蕓,以及那個終于將冰涼指尖搭在父親手臂旁的、戴著墨鏡的少女——所有的表情、動作、甚至是空氣中彌漫的復(fù)雜情緒,都在那一瞬間,被永遠(yuǎn)地、清晰地定格。
定格在這張褪色紅絨布背景前的、第一張沒有裂痕的“全家?!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