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館后間的暗房,狹小、悶熱,彌漫著濃烈到刺鼻的顯影液氣味。
唯一的紅色安全燈投下昏暗曖昧的光暈,將人影拉得扭曲變形。
空氣里浮動著化學(xué)藥品的酸澀和一種被時間遺忘的塵埃味。老師傅佝僂著背,
枯瘦得像老樹根的手指,捏著一張剛從顯影盤里撈出來的、濕漉漉的相紙邊角。
相紙軟塌塌地垂著,不斷有水珠順著光滑的紙面滑落,“啪嗒、啪嗒”,
在斑駁掉漆的舊木質(zhì)工作臺上洇開一圈圈深色的濕痕。他湊近安全燈昏紅的光,
渾濁的老眼幾乎貼在相紙上。藥水浸潤下,乳白色的相紙基底上,光影如同被喚醒的幽靈,
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顯露出清晰的輪廓。最先浮現(xiàn)的,
是背景那片厚重、泛著油光的深紅色絨布,在紅燈下像一片凝固的、無聲燃燒的火焰之巢。
接著,是那張覆著同樣絨布的舊沙發(fā),皮革的裂紋在影像中成了時光的刻痕。
影像的核心漸漸清晰:陳志遠寬闊的肩膀占據(jù)著沙發(fā)中央,受傷的左臂被小心地擱在扶手上,
厚實的白色繃帶在紅光下異常醒目。他的臂彎里,瑞瑞像只心滿意足的小獸,
整個小身子都嵌在父親的懷抱里,小臉緊貼著陳志遠的下頜,咧著嘴,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沒心沒肺的快樂幾乎要沖破相紙。林曉蕓站在沙發(fā)側(cè)后方,微微前傾著身體,
一只手自然地搭在丈夫的肩頭,她的眼眶似乎還有些微紅,但在定格的瞬間,
那未干的淚光被光影捕捉,凝固成相紙邊緣幾顆細碎的、如同星點般的反光。
最后定格的焦點,在沙發(fā)扶手的邊緣。一只纖細的、骨節(jié)微凸的手,帶著少女特有的清瘦感。
它沒有完全落在陳志遠纏著繃帶的手臂上,只是虛虛地、帶著一種極其克制的距離感,
搭在旁邊裸露的、健康的皮膚邊緣。手指微微蜷曲著,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發(fā)白。
這只手,與畫面中其他部分的松弛與溫暖格格不入,
成了整張“全家福”里唯一泄露緊張、遲疑和無措的痕跡,
像一個小心翼翼的、剛剛探出巢穴的觸角。“喏,好了。
”老師傅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暗房里的寂靜,帶著一絲如釋重負。他不再細看,
用木夾子夾住相紙濕漉漉的上角,將它掛在了頭頂縱橫交錯的細鐵絲晾繩上。
水珠順著相紙的底端,沉重地、一滴一滴墜落,砸在下方空置的顯影盤里,
發(fā)出單調(diào)而清晰的“滴答”聲。* * *幾天后,那張晾干、壓平的全家福,
被裝在一個簡陋的白色紙袋里,
靜靜躺進了老舊居民樓單元門口那個生滿褐色鐵銹的鐵皮信箱。
它混雜在幾張印著冰冷數(shù)字的水電費通知單和花花綠綠的廣告?zhèn)鲉沃g,毫不起眼。
小雨放學(xué)回來,習(xí)慣性地打開信箱。當(dāng)她的指尖觸到那個稍厚的紙袋邊緣時,動作頓了一下。
她抽出紙袋,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相紙的硬挺。她沒有立刻打開,只是捏著它,
沉默地走上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回蕩?;氐郊遥龑⒓埓S手放在玄關(guān)的鞋柜上,
和鑰匙放在一起。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被暫時擱置的秘密。* * *教室里的空氣,
混合著粉筆灰、青春期汗液和窗外飄來的桂花甜膩香氣,形成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粘稠感。
老師在講臺上講解著復(fù)雜的幾何證明,粉筆在黑板上劃出尖銳的聲響。小雨低著頭,
筆尖在筆記本上機械地劃動,心思卻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飄忽不定。
玄關(guān)鞋柜上那個白色紙袋的影子,總是在眼前晃動。突然,胳膊被同桌輕輕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