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夏指尖劃過平板屏幕,動作利落得如同在描畫精密的電路圖。他輕點屏幕,
一份復雜的項目評估報告便安靜地滑入領(lǐng)導的郵箱。窗外暮色四合,
暖黃的燈光灑在客廳地板上,映出一方小小的、被書本和鉛筆占據(jù)的角落。
五歲的凌玲蜷在那里,小眉頭緊緊擰著,仿佛面對的是世界未解之謎。
鉛筆頭在她小嘴里被咬得坑坑洼洼,像被某種微型嚙齒動物襲擊過?!鞍职郑?/p>
”她終于抬起頭,聲音帶著一絲被難題折磨的委屈,“‘傘’字怎么寫呀?”凌夏放下平板,
嘴角自然而然地牽起一抹溫和的笑意。他起身走過去,動作輕緩地坐在女兒身邊,
那張小小的塑料矮凳幾乎承受不住他欣長的身軀。他伸出手,
習慣性地揉了揉凌玲柔軟的發(fā)頂,指尖觸碰到那溫熱的發(fā)絲時,心尖也隨之微微發(fā)軟。
女兒的發(fā)絲帶著陽光和干凈的氣息,是這世上最熨帖他心的味道?!皝?,爸爸教你。
”他拿起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聲音平穩(wěn)清晰,如同當年站在大學講臺上推導公式,
每一個筆畫都被他拆解得邏輯分明,“玲玲看仔細了。上面,是‘人’字頭,
就像我們的小腦袋頂著東西。”他邊說邊在田字格最上方工整地寫下一個規(guī)范的“人”字頭。
“然后呢?”凌玲湊得更近,幾乎把鼻尖貼在了紙上,大眼睛緊緊盯著爸爸的筆尖,
像追蹤一只靈巧的蝴蝶?!跋旅?,”凌夏的筆尖穩(wěn)穩(wěn)落下,“先是一個點,像雨滴落下來,
”他點下一點,“再一個撇,像風輕輕吹過,”他流暢地撇出去,“最后,穩(wěn)穩(wěn)的,
一橫收住,”他手腕沉穩(wěn)地拉出一橫,“看,這就撐開了一把小傘。記住了嗎?”“記住啦!
”凌玲用力點頭,信心滿滿地拿起自己的鉛筆,開始在田字格里“奮戰(zhàn)”。小臉繃得緊緊的,
嘴唇微嘟,全副心神都凝聚在筆尖那方寸之間。凌夏微笑著看她專注的側(cè)臉,
心中涌動著為人父的溫柔潮汐。他起身,腳步輕快地走向廚房,打開冰箱,拿出兩盒酸奶。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盒壁,那股涼意似乎也讓他因工作而微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
他熟練地撕開包裝,插上吸管,動作帶著一種實驗室里調(diào)配試劑般的精確。
窗外的城市燈火次第亮起,在他挺拔的身影上投下溫暖的光暈。這方小小的天地,有燈光,
有書本,有女兒努力書寫時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便是他全部心安的所在。然而,
這份寧靜在第二天傍晚被粗暴地撕裂了。凌玲像只受驚的小鹿,
書包帶子從肩頭滑落也渾然不覺,小臉皺成一團,
手里緊緊攥著那張仿佛在發(fā)燙的語文作業(yè)紙,徑直沖到了凌夏面前。“爸爸!爸爸!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凌夏心頭猛地一緊,立刻放下手中的平板。
他蹲下身,視線與女兒齊平,溫聲問:“怎么了玲玲?”凌玲把那張紙用力塞進他手里,
小小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其中一個被紅筆狠狠圈住的格子。那鮮艷的紅色叉號,
像兩把燒紅的刀子,瞬間刺穿了凌夏的瞳孔。叉號旁邊,
那個由他親自拆分講解、女兒一筆一畫“記住”的字,
赫然在目——一個結(jié)構(gòu)扭曲、筆畫別扭的“命”字!凌夏只覺得一股氣血猛地沖上頭頂,
耳朵里嗡地一聲,仿佛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顱內(nèi)同時振翅。他深吸一口氣,
那口氣息像是從千年冰窟里抽出來的,冰涼刺骨。他努力壓下胸腔里翻騰的驚濤駭浪,
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如常,
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怪異的溫柔:“玲玲,昨天爸爸教的,
是‘傘’,上面是人字頭,下面是點、撇、橫,對不對?”他指著那個刺眼的“命”字,
“可這個……是‘命’啊。你看,這下面……”他試圖指出錯誤,指尖卻微微發(fā)顫。
凌玲仰著小臉,大眼睛里盛滿了純粹的困惑和無辜,
仿佛爸爸在講述一個來自遙遠星系的謎語:“可是爸爸,
”她的小手指點在“命”字下半部分那幾道歪歪扭扭的筆畫上,語氣天真又篤定,
“它和‘傘’長得好像雙胞胎呀!就是……就是下面胖了一點點嘛!
”她還煞有介事地用兩根手指比劃出一個“胖了一點點”的微小距離。凌夏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是被一團浸透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
他感到自己那引以為傲的、構(gòu)建在嚴謹邏輯和龐大知識體系之上的思維殿堂,
正被女兒一句“像雙胞胎”和“胖了一點點”,轟然推倒了一角,
揚起的灰塵嗆得他無法呼吸。他扶住旁邊的沙發(fā)扶手,穩(wěn)住有些眩暈的身體。不行,數(shù)學!
數(shù)學是理性的基石,是邏輯的堡壘!他必須立刻在這片混亂中重建秩序,找回一點掌控感。
“玲玲,”凌夏再次深吸一口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如同即將發(fā)射的弓弦,
“爸爸考你一個數(shù)學題,很簡單的?!彼闷鹨粡埌准?,
用筆在上面畫了一個極其標準、邊線筆直的正方形,“你看,這是一個正方形。告訴爸爸,
它有幾條邊?”這個問題如同燈塔,瞬間照亮了凌玲迷茫的小臉。她眼睛一亮,
仿佛終于踏上了熟悉的領(lǐng)地,毫不猶豫地、清脆響亮地答道:“四條邊呀!
”那語氣充滿了“這題我會”的自信。一股巨大的、近乎虛脫的欣慰感瞬間涌上凌夏的心頭,
沖散了方才的憋悶。他感覺堵在胸口的那塊巨石終于松動了一些,幾乎要長長舒出一口氣。
然而,嘴角那點微弱的笑意還沒來得及完全綻開,就徹底僵死在了臉上。只見凌玲拿起鉛筆,
小手動作飛快而篤定。她在那四條清晰的邊線之外,
毫不猶豫地“唰唰”兩下——在正方形的內(nèi)部,畫上了兩條交叉的對角線!筆尖劃過紙張,
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凌夏聽來卻如同利刃刮過玻璃?!袄蠋熣f要數(shù)‘全部’的線段嘛!
”凌玲放下筆,指著紙上那個被對角線分割成四個小三角形的“正方形”,
小臉上洋溢著完成任務(wù)的驕傲和“爸爸你沒想到吧”的狡黠,“爸爸你看,
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條!玲玲數(shù)得可仔細啦!”她還伸出肉乎乎的手指,
一根根點著那些線條,認真確認。凌夏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張紙上。
那個原本簡潔完美的幾何圖形,被兩條粗暴的對角線徹底切割、扭曲。
女兒清脆的報數(shù)聲像一把把鋒利的小錘子,“一、二、三、四、五、六!”,
精準無比地、一下又一下地鑿在他名為“理性”的神經(jīng)上。他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膜里轟響,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金星在黑暗中亂竄。
就在這時,凌玲似乎對自己的“杰作”有了新的不滿。她歪著小腦袋,
盯著那個被對角線撐得變形的“正方形”,小眉頭再次皺了起來,
仿佛在思考一個重大的美學問題?!翱墒恰雌饋砗脭D哦,”她小聲嘟囔著,
帶著一種“小工程師”發(fā)現(xiàn)設(shè)計缺陷般的嚴肅,“多出來兩條邊,
好礙事……”她的目光開始在書桌上逡巡,最終鎖定在筆筒里那把圓頭兒童安全剪刀上。
凌夏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到女兒伸出小手,
堅定地、毫不猶豫地抓向那把明黃色的塑料剪刀!“等等!玲玲你要干什么?!
”凌夏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絕境的嘶啞和驚恐,身體下意識地向前傾去。
“剪掉呀!”凌玲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在說“天黑了要開燈”一樣自然流暢。
她的小手已經(jīng)握住了剪刀柄,笨拙但目標明確地試圖張開那并不鋒利的塑料刀刃,
兩只小手努力地對抗著彈簧的阻力,小臉因為用力而微微漲紅,
眼神專注地盯著紙上的對角線,如同一個即將進行精密手術(shù)的外科醫(yī)生,
“把多出來的邊邊剪掉,它就不擠啦!就像媽媽以前剪掉娃娃衣服上多余的線頭一樣!
”那明晃晃的黃色剪刀,女兒用力掰開刀刃時塑料摩擦發(fā)出的“咔噠”聲,
還有她口中那句天真又殘酷的“剪掉多出來的邊邊”,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不,
是最后一根千斤巨木!“嗡——!”凌夏只覺得腦海里最后那根名為“理智”的弦,
在一聲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令人牙酸的尖嘯中,徹底繃斷!
一股灼熱的氣流猛地從頭頂百會穴直沖而出,帶著燎原之勢!
他眼前甚至出現(xiàn)了一剎那的幻象——自己頭頂正上方,
一縷清晰可見的、裊裊升騰的青色煙霧,在客廳明亮的燈光下盤旋不散,
像一個荒誕又絕望的求救信號。他猛地向后踉蹌一步,高大的身軀撞在身后的書架上,
幾本書嘩啦啦地掉下來。他顧不上這些,
一只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突突狂跳、仿佛要炸開的太陽穴,另一只手徒勞地在頭頂上方揮動,
試圖驅(qū)散那根本不存在的青煙,
也驅(qū)散那幾乎將他淹沒的、由挫敗感和荒謬感混合而成的滔天巨浪。
“剪……剪掉……”他喃喃地重復著女兒的話,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出竅般的虛浮感,
“正方形的……邊……用剪刀……剪掉……”他緩緩地、沉重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背靠著書架,仰起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那盞明亮的吸頂燈。燈光刺得他眼睛發(fā)酸,
視野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如同他此刻被女兒的天才邏輯徹底清零的大腦。
世界仿佛在他周圍旋轉(zhuǎn)、崩塌、重組。他,
一個在精密復雜的工程領(lǐng)域叱咤風云的985高材生,
此刻被一個五歲孩童用一把塑料剪刀和一句“剪掉多余的邊”,
徹底擊潰在了名為“小學數(shù)學”的荒誕戰(zhàn)場上。廚房的冰箱門被拉開,
涌出一團帶著奶制品甜香的涼氣。凌夏高大的身影幾乎將冰箱里的燈光完全擋住,
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探向冷藏室最里面。
他小心地端出一個透明的玻璃小碗,碗壁外側(cè)凝結(jié)著一層細密的水珠,觸手冰涼刺骨。
碗里盛著半碗清水,此刻已凍成了晶瑩剔透的冰坨。冰層最中心,
赫然凍結(jié)著一個用鉛筆深深寫就的字——那個引發(fā)了一場家庭“戰(zhàn)爭”的“命”字。
鉛筆的碳粉在冰晶的包裹和折射下,線條顯得格外粗黑、扭曲,
仿佛被無限放大、凝固的荒謬本身。更詭異的是,冰坨里還凍結(jié)著幾顆暗紅色的枸杞,
如同凝固的血滴,散落在那個漆黑的“命”字周圍——那是昨晚他氣急敗壞倒水時,
養(yǎng)生茶杯里不慎濺落進去的“罪證”。凌夏端著這碗“戰(zhàn)利品”,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回客廳。
他把它輕輕放在茶幾上,冰碗底部接觸玻璃桌面,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輕響。他頹然坐進沙發(fā)里,
身體深深陷進去,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用力地捂住了臉。指縫間,
能感受到皮膚下血液奔流的灼熱,以及一種深深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無力感。那碗冰,
連同里面凍結(jié)的“命”字和枸杞,靜靜地散發(fā)著寒氣,像一塊來自異次元的墓碑,
祭奠著他剛剛陣亡的智商和尊嚴?!鞍职帧币粋€怯生生的、帶著濕意的聲音在腿邊響起。
凌夏的身體僵了一下,緩緩移開捂著臉的手。凌玲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放下了那把惹禍的剪刀,
悄悄蹭到了他腿邊。她仰著小臉,大眼睛紅紅的,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淚珠,
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小鼻子也紅彤彤的,顯然是剛剛偷偷哭過一場。
“玲玲……”凌夏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疲憊。他想扯出一個安撫的笑,
卻發(fā)現(xiàn)嘴角沉重得如同掛了鉛塊。凌玲的小手在睡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下,
掏出一小團被揉得皺巴巴的面巾紙。她笨拙地、卻異常認真地展開那團紙巾,踮起腳尖,
努力伸著小胳膊,用那并不柔軟的紙角,
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凌夏額角——那里其實并沒有汗,
只有一種精神高度灼燒后的虛脫感。“爸爸不生氣,”她一邊擦,
一邊小聲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每個字都像裹著蜜糖的小石子,
砸在凌夏最柔軟的心尖上,“玲玲知道錯了……玲玲笨笨……”她低下頭,
小肩膀微微抽動了一下,
玲玲明天……明天一定好好寫……寫‘傘’……不寫‘命’了……”她抬起淚汪汪的大眼睛,
里面盛滿了小心翼翼的討好和保證,“玲玲明天……教爸爸認字……好不好?
”那碗冰坨在燈光下散發(fā)著幽幽的寒氣,凍結(jié)的“命”字在冰層深處沉默著。凌夏低頭,
看著女兒仰起的、寫滿純真擔憂和笨拙愛意的小臉,
額角還殘留著她用紙巾擦拭時留下的、微乎其微的觸感。
一股巨大的、酸澀的暖流猛地沖垮了所有殘留的焦躁和挫敗,洶涌地漫過心堤,直沖眼底。
他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破碎的哽咽,像困獸最后的嗚咽。下一秒,他伸出長臂,
一把將那個小小的、溫軟的身體緊緊摟進了懷里。手臂收得那樣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