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來得又急又猛。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下來，仿佛一塊浸透了水的臟抹布，
直直蓋在青瓦白墻的林家大宅上空。雨點起初還只是試探性地敲打著古老的琉璃瓦，
發(fā)出細碎沉悶的聲響，很快便連成了線，織成了幕，
最后演變成一片混沌的、震耳欲聾的轟鳴，
無情地沖刷著庭院里那些價值不菲的太湖石和精心修剪的花木?？諝鉂窭湔衬?，
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土腥氣和木頭霉?fàn)€的味道，絲絲縷縷，鉆進骨髓。正廳里，
那盞從晚清傳下來的巨大水晶吊燈亮得刺眼，無數(shù)切割面折射出冰冷炫目的光，
將整個廳堂照得亮如白晝，卻也白慘慘的，毫無暖意。沉重的紫檀木長桌旁，
圍坐著林氏家族的核心成員。一張張保養(yǎng)得宜、或精明或刻板的臉孔，
在過分明亮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失真，像戴著一張張僵硬的面具?？諝饽痰萌缤Y(jié)了冰。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阻力，吸入肺里的似乎不是空氣，而是細碎的冰碴。我，林默，
坐在長桌最末端，那位置冰冷而堅硬，像是特意為罪人準(zhǔn)備的。無數(shù)道目光，
混雜著審視、輕蔑、厭惡，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如同無數(shù)根無形的針，
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后背上。我挺直著脊梁，盡力維持著最后一點體面，但放在膝蓋上的手，
指甲早已深深嵌進了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滲著血絲的凹痕，那點微不足道的銳痛，
反而成了此刻唯一能讓我保持清醒的錨點。坐在主位的二叔林振坤清了清嗓子，
那聲音像砂紙刮過粗糙的木頭，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
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冰冷，掃過全場，最后定格在我身上。“經(jīng)過董事會慎重決議，
”林振坤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
“鑒于林默近年來表現(xiàn)出的…嚴(yán)重失職和…能力欠缺，
已不具備繼續(xù)持有集團核心股份的資格，更無法勝任家族繼承人的位置?！彼D了頓，
目光掃過眾人，“因此，決定收回林默名下所有股份及家族信托受益權(quán)，即刻生效。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沉重地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收回？剝奪？
我父親當(dāng)年打下的基業(yè)，我母親臨終前緊緊攥著我的手，
要我守護的東西……就這樣輕飄飄的，被“收回”了？一陣壓抑的低語在長桌周圍響起，
如同蚊蚋的嗡鳴。有人搖頭嘆息，有人面無表情，還有人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彎起?！芭?！
”坐在我斜對面的堂哥林耀陽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青瓷蓋碗跳了一下。
他臉上那種混合著鄙夷和亢奮的神情再也掩飾不住，像毒液般滿溢出來。他站起身，
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表演的、極其刺耳的尖銳，
蓋過了窗外的暴雨聲，也蓋過了廳內(nèi)所有的竊竊私語：“聽見沒，林默？廢物！
”他刻意拖長了尾音，每一個音節(jié)都淬滿了惡毒的快意，“老爺子當(dāng)年真是瞎了眼，
居然想把林家交到你這種貨色手里！看看你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投資哪個賠哪個，
連個像樣的項目都拿不下來！要不是我爸和二叔力挽狂瀾，林家早就被你敗光了！
”他向前探身，那張英俊卻寫滿刻薄的臉湊近我，
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嘲弄：“股份？信托？你也配？識相點，
收拾好你那堆破爛玩意兒，趕緊滾蛋！滾回你那鄉(xiāng)下旮旯里去！
”他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嗤笑，像是被自己的幽默逗樂了，“哦對了，
你媽留給你的那點破爛地皮，記得好好守著，說不定能種出幾顆金豆子呢？
那才是你這種廢物該待的地方，在鄉(xiāng)下慢慢等死吧！哈哈！”他最后那聲肆無忌憚的狂笑，
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鑿穿了我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理智。胸腔里翻涌的血氣直沖頭頂，
視野瞬間被一片灼熱的紅霧籠罩。我猛地攥緊了拳頭，骨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吧”聲，
身體幾乎要不受控制地彈起來，只想一拳狠狠砸碎他那張得意忘形的臉！“林默！
”二叔林振坤冰冷的聲音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凍結(jié)了我所有的沖動。
他銳利的目光像刀子般刮過來，“注意你的身份！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耀陽話雖直，
理卻不糙。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彼麚]了揮手，動作帶著一種驅(qū)趕蒼蠅般的不耐煩，
“去賬房支一筆安家費，收拾東西，今晚就離開老宅。林家……已經(jīng)沒你的位置了?！鄙矸?？
位置？我僵硬地坐在那里，渾身冰冷，
只有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傳來一陣陣微弱卻尖銳的刺痛。
最后一絲維持體面的力氣也被抽干了。我緩緩地松開拳頭，掌心黏膩一片，
分不清是汗還是血。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石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慢慢抬起頭，
和得意；還有其他那些或躲閃、或漠然、或帶著一絲虛偽同情的眼神……窗外的雨聲更大了，
嘩啦啦地砸在屋頂和青石板地上，像是天地也在為這場鬧劇奏響悲涼的挽歌。也好，
這喧囂的雨聲，至少能淹沒我心中那無聲的、瀕臨崩潰的嘶吼。我緩緩站起身，
椅子腿在光滑的金磚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響。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我轉(zhuǎn)過身，
挺直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斷的脊背，一步一步，
走向那扇沉重的、象征著家族權(quán)力與榮耀的雕花楠木大門。門軸轉(zhuǎn)動，
發(fā)出悠長而喑啞的“吱呀——”聲，仿佛一聲沉重的嘆息。門外，
濕冷的、裹挾著雨腥氣的風(fēng)猛地灌了進來，吹得我單薄的襯衫緊貼在身上，
透骨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身后，那扇象征著林家森嚴(yán)壁壘的鎏金大門，
在我踏出最后一步時，沉重地、毫無留戀地關(guān)閉了。金屬門閂落下的“咔噠”聲，
在雨幕中異常清晰，干脆利落，如同斬斷一切的鍘刀，徹底斷絕了所有回頭的路。
巨大的聲響在身后空洞地回響，隔絕了門內(nèi)那虛幻的光明與喧囂。
眼前只剩下鋪天蓋地的雨幕，冰冷、黏稠、無邊無際，
將整個世界都浸泡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灰暗里。雨水幾乎是立刻就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瞬間打濕了頭發(fā)，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又咸又澀。一個穿著林家制式雨衣的保安小跑著過來，
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職業(yè)性為難和看戲般的好奇，
他手里拎著一個不大的舊行李箱——那是我在這座龐大宅邸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僅剩的、屬于自己的東西?！澳贍敗北０驳穆曇粼谟曷暲镲@得模糊不清，
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干澀，“您的行李……二爺吩咐了，讓您……這就走。
”他并沒有直接遞給我，而是動作有些猶豫地將箱子放在了濕漉漉的臺階邊緣，
那位置極其刁鉆，一半在臺階上，一半懸空在積水的洼地上方。仿佛在暗示，
我與這宅邸最后的一點聯(lián)系，也只能如此狼狽地擱置于此。我沉默地看著那箱子。
箱角磨損得厲害，皮革上還留著一道清晰的劃痕，
那是去年冬天在倉庫里翻找母親遺物時磕碰的。雨水順著箱體的弧度往下淌，
很快就積了一小灘渾濁的水。就在我伸手去提箱子的瞬間，
保安似乎也同時松開了扶著箱子的手——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有意。箱子失去了支撐，
猛地一個側(cè)翻，沿著被雨水沖刷得無比濕滑的青石臺階，“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滾了下去，
一路磕碰著棱角，發(fā)出沉悶又刺耳的聲響。箱蓋被摔開，
里面幾件疊放整齊的舊衣服、幾本書籍散落出來，瞬間就被臺階上奔流的雨水浸透、染污。
保安似乎也嚇了一跳，低低地“哎呀”了一聲，臉上掠過一絲慌亂，
但隨即又立刻被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取代。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沒再說話，裹緊了雨衣，
轉(zhuǎn)身就縮回了門廊下那片干燥的陰影里，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會被這落魄的晦氣沾染。臺階下，
我的東西像垃圾一樣散落在冰冷的雨水中。衣服被泥水浸透，
書籍的紙頁迅速吸水膨脹、變形，墨跡暈染開來。雨水順著臉頰瘋狂地流淌，模糊了視線，
也掩蓋了其他所有可能的痕跡。我一步一步走下臺階，腳踩在濕滑的青苔上，
冰冷刺骨的雨水立刻灌滿了鞋襪。彎下腰，手指觸碰到被雨水泡得發(fā)軟的舊書頁，
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臟深處。一件件撿拾，一件件重新塞回那個破敗的箱子里。
衣服濕透了，沉甸甸的，帶著泥土和雨水腥冷的氣息。箱蓋的鉸鏈似乎也摔壞了，
怎么也扣不嚴(yán)實。當(dāng)我終于拎起這個濕透、沉重、不斷滴水的破箱子，再次站直身體時，
身后那扇緊閉的、高聳的朱漆大門，在雨幕中只剩下一個巨大而模糊的輪廓，
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冷漠巨獸。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脖頸、衣領(lǐng)，肆無忌憚地流淌，
帶走身上最后一點微弱的溫度。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門，沒有憤怒，沒有怨恨，
甚至感覺不到悲傷。胸腔里只剩下一種巨大的、被徹底掏空后的虛無和冰冷。
比這江南的冷雨，更刺骨百倍。五年，彈指一揮。暮春的蘇城，
空氣里浮動著一種慵懶的暖意。古老的運河在夕陽下泛著碎金般的光，兩岸垂柳依依，
白墻黑瓦的舊宅與新起的玻璃幕墻大樓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一幅奇異而和諧的畫卷。微風(fēng)拂過，
帶著水汽和若有似無的梔子花香，溫柔地拂過臉頰。
一輛低調(diào)的黑色賓利慕尚無聲地滑過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
最終停在了運河邊一家臨水的私密茶館外。車窗緩緩降下三分之一，
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是我，林默。車窗外的景致熟悉又陌生。運河依舊，
但岸邊的老字號少了幾家，多了些掛著洋文招牌的咖啡館和設(shè)計工作室。
不遠處的“林氏實業(yè)”總部大樓，那曾經(jīng)象征著家族榮光的建筑，
在夕陽的余暉里顯得有些陳舊，玻璃幕墻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昔的銳利光芒。“林先生，
”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助理陳明，一個三十出頭、眼神銳利干練的男人，
遞過來一個輕薄的平板電腦，
“這是林氏集團近三年完整的財報、債務(wù)結(jié)構(gòu)和主要資產(chǎn)抵押情況分析?！蔽医舆^平板，
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和圖表在眼前流淌。觸目驚心的紅色赤字，
如同潰爛的傷口，幾乎貫穿了每一份報表。流動負債高得嚇人，銀行催款函堆積如山。
核心的幾塊商業(yè)地皮和位于新區(qū)的高端酒店項目，早已被反復(fù)抵押，
甚至做了二次、三次的資產(chǎn)包質(zhì)押。屏幕上一條條刺眼的紅線，
清晰地勾勒出這艘名為“林氏”的巨輪正在加速沉沒的軌跡?！扒闆r比我們預(yù)想的還要糟。
”陳明的聲音很平靜，帶著職業(yè)性的客觀，
“他們現(xiàn)在就像一個被層層包裹、即將引爆的火藥桶。銀行已經(jīng)基本斷了新貸，
幾個主要合作方也明確表示不再續(xù)約。
目前全靠幾個外圍項目輸血和變賣非核心資產(chǎn)勉強維持，但窟窿太大，杯水車薪。
如果短期內(nèi)沒有巨額資金注入或者奇跡發(fā)生……”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奇跡？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沒什么溫度的弧度。目光從冰冷的屏幕上移開，投向車窗外。
茶館臨水的雅座，幾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我的二叔林振坤，
曾經(jīng)掌控全局、意氣風(fēng)發(fā)的林氏掌舵人，此刻背對著我坐著。隔著車窗，
也能清晰地看到他挺直的脊背透著一股強撐的僵硬，頭發(fā)似乎白了大半，梳理得一絲不茍，
卻掩不住那份從骨子里透出的疲憊和焦慮。他端著茶杯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
坐在他對面的，正是我那“好堂哥”林耀陽。五年的時光并未在他臉上留下多少風(fēng)霜，
保養(yǎng)得依舊不錯，只是眉宇間那份曾經(jīng)的張揚跋扈，
被一種更深的、混雜著煩躁和戾氣的陰沉所取代。他正唾沫橫飛地說著什么，
手指煩躁地敲擊著桌面，
完全沒有了當(dāng)年在家族會議上指點江山、肆意羞辱我的那份“從容”。“……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