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攻擊夏嚴(yán)這件事不是我牽的頭,是戶部尚書徐澤牽的。
徐老頭比較特殊,之前做過次輔,后來乞骸骨跑了,現(xiàn)在一道圣旨又把他召回來,算是退休返聘。
攻擊的理由也沒有那么復(fù)雜——搞得皇帝都看不下去了,準(zhǔn)備抄他家來修宮殿。多么樸實無華,當(dāng)然,皇帝說得很委婉,只是暗示徐澤老頭去查。
徐老頭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久在御側(cè),自然聞弦而知雅意,但是這事呢不太好光明正大地查,所以只能外包給副手來做——在下不才,正是這位老尚書的副手,
非常不巧,老尚書八十,那一年我二十,老尚書大我一個甲子,他說我們兩個很有緣。
于是這個倒霉差事就落到我頭上了。
剛剛好我那時候和宋式玉算是鬧在氣頭上,于是抓住機(jī)會就開始無差別攻擊——只對夏嚴(yán)一派的無差別攻擊,于是朝堂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更差了,大家一上朝就開始對罵,然后就是皇帝出來和稀泥,說一些“政見不同,大家都是忠臣”之類的話,聽得我有幾次都繃不住笑了。
查夏家其實不好查,夏嚴(yán)一黨勢大,他本人又做得滴水不漏。可以說是無從查起??上н€是被我抓到了一點苗頭。
最開始是一樁上報到了大理寺的案子。是一起江浙一帶的案子,大概就是惡霸強(qiáng)搶民女,比較與眾不同的是,這個惡霸姓陸,很不巧,夏嚴(yán)就是江浙人,他已故的夫人也姓陸。于是我就順藤摸瓜秘密走訪了一趟江浙。
江浙更好,比湖廣還要鐵板一塊,那完全就是那個老賊的金銀窩。
一想到宋式玉在杭州做過官,就覺得他應(yīng)該也挺不容易的。
算了,難道我就很容易嗎?
真是夠了。
江浙魚米之鄉(xiāng),官場倒是表面金玉內(nèi)里敗絮。跑一趟縣里連老百姓都知道縣丞的官位是家里花錢買的,可是偏偏沒有一點有關(guān)消息流出來。縣令也就罷了,一查江浙名單,發(fā)現(xiàn)姓夏的能有三分之一,剩下的是夏閣老的門生。查到后面我看得眼睛都瞪出來了,不得不感嘆首輔大人真是手眼通天。
太好了,這個場面比湖廣還要難以控制,這下子官商勾結(jié)了,我連夏家被抄后會得到多少錢都不敢想。
于是我為了突破這江浙官場,干了一件突破我道德底線的事——也有可能在和宋式玉吵過一架后,我就自愿放棄了道德底線。
事情還是要從大理寺那樁強(qiáng)搶民女案子說起。
那個女孩也算是小康家庭,家里開了醫(yī)館,父親是揚(yáng)州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醫(yī),女兒生得貌美,早早就芳名外傳了。那個姓陸的惡霸是揚(yáng)州知名紈绔,父親是江浙按察副使,夏嚴(yán)的妻兄,而惡霸陸良是按察副使最受寵愛的小兒子。
天哪,他居然叫良,真是和他的為人沒有一毛關(guān)系。
這個惡霸有個不太好的愛好,就是喜歡折磨貌美女孩,用各種手段磋磨——這事一般不外傳,是我后面查出來的。
查出來的手段很簡單,簡單得我出乎意料——我見到了那個被強(qiáng)搶的女孩,要求她討好陸良,然后偷出陸良私庫的賬本,作為代價,她要求我?guī)退龤⒌絷懥肌?/p>
理所當(dāng)然。
那是一場宴會,我拜托了一家小姐,用侍女的名字混進(jìn)去,而那女孩是宴會上行酒的姬妾之一,在燈光下像是一道幽怨的影子,一道可見的幽靈。
小姑娘叫應(yīng)蓮,見到我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說是形容憔悴了。但她還是朝我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禮,對我說:“大人所托,蓮娘就算拼了這一條命,也必定辦到?!?/p>
“但是請大人務(wù)必記得蓮娘所托,不全是為了蓮娘自己,更是為了揚(yáng)州女子不必日夜難以安枕。”
她才十六歲,和宋式月差不多大,正是和閨中好友出門踏青的好年紀(jì)。
我說,好。
于是原本孤高不屈的蓮娘屈服了,陸良以為自己馴服了這么一位端莊小姐,自是寵愛有加,珠寶首飾賞賜不?!业攘藘蓚€月,等到陸家再次開宴,我再買通了另一位小姐的侍女,假扮著混了進(jìn)去。
我第二次見到蓮娘的時候,她比上次還要憔悴,但是她確實把一本賬簿遞給了我——遞出去的手傷痕累累,整片青紫。
“在書房找到的,”她的語氣如枯井無波,“里面是他們家里錢莊的行賄記錄?!?/p>
隨后她的語氣就變得尖銳起來,歇斯底里地譏諷:“蠢貨,蠢貨,太好了,他居然是個蠢貨——按照他們家的俸祿怎么買得起那么昂貴的赤金首飾?!比缓竽钦Z氣又低沉下來,帶著濃厚的悲哀:“還有,還有尸體,被陸良虐待死的女孩,揚(yáng)州的孤女失蹤案——在城南的池子里面——”她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滴在裙擺,滴在襟前,她好像是想要放聲大哭,但是她沒有,她最后咬著自己的手指默默地流著淚,一聲不吭。
這是在江浙按察副使府。
揚(yáng)州孤女失蹤案,那是一樁懸案。這樁案子是八年前開始的,也就是義莊孤女不定期失蹤,在哪一天忽然就不見了,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迄今為止,上報人數(shù)是78人。
我有些狼狽地偏過頭去,仿佛被她帶著淚水的眸光灼傷。
權(quán)力核心帶來的風(fēng)暴席卷著的,是無辜的百姓。
我沒法再對著這雙映著昏暗燭光和水光的眼睛說出那些虛與委蛇的承諾了,我只是和她說,我明白,我知道怎么做。
我知道怎么做。
我知道怎么做嗎?
78人不是比那十萬人少很多嗎?我上一次做出的選擇,現(xiàn)在依然可以。
這只是……這只是必要的犧牲。
于是我拿著那疊賬本走了,或者說,逃之夭夭,就在拿到那本私賬的第二天,不,還是第一天?我記不清了。
我去了南京,不,不應(yīng)該用去,我是回到南京。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南京城還是南京,我不是我了。
通過那本私賬的信息,我打入江浙商會內(nèi)部,收集了所有相關(guān)官員收賄的證據(jù)——為了這件事我外出了兩年,老尚書為了我便宜行事,干脆把我調(diào)去南京——這個時候距離夏嚴(yán)倒臺,還有整一年。
在臨走前,我不知道是懷著什么心情,去了一趟宋府老宅——沒進(jìn)去,就像是觀光一樣站門口看了會,看門的門房可能也是閑得無聊,于是調(diào)侃似的問我:“姑娘,你可知這是誰家府?。俊?/p>
我笑了一下,故意答:“不知道呀,只覺得門庭莊重,似乎是大戶人家?!?/p>
“哎呀,宋家——不知道?那你可太孤陋寡聞了!”看門大爺很有說書天賦,從宋家老太爺講到宋式玉,我和副手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恨不得配兩包炒貨。
“要說這當(dāng)家家主可謂是年紀(jì)輕輕便身當(dāng)大任——”大爺還欲再講,我不好意思地沖他擺擺手:“不聽了哈大爺,咱們還得出城呢。”
“呦,娘子年紀(jì)輕輕,想必是去何處游玩啊。”大爺意猶未盡地停下,也不多問了,開始趕我們兩個走,“現(xiàn)在也不早了,我也不便再打擾娘子,有緣再會嘍?!?/p>
我噙笑點頭,將大家小姐的儀態(tài)端了個十成十,假裝路過走了。
這樣就好。
反正也做不了更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