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走到天黑,才終于下了山。
玄霄宗那扇山門關(guān)得沒有一點聲響,像是怕驚動了誰。我沒敢回頭,生怕那門一旦看見我轉(zhuǎn)身,就會吐出一紙“死罪”來補今天漏下的這一刀。
衣服濕透了,血也干了一半,全貼在我身上,一動就扯得生疼。我試過直起腰,但背脊像是被灌了鉛,剛動一點就疼得厲害。我也懶得再管它。
山腳下的小鎮(zhèn)就在前頭,黑燈瞎火,鎮(zhèn)子像條死蛇,躺在風(fēng)里一動不動。只有幾家鋪子還亮著燈,勉強能看出門上的字。
我拐進(jìn)一家寫著“客”字的鋪子,一進(jìn)門,里頭立刻安靜下來。柜臺后的伙計抬頭看我,第一眼沒說話,第二眼便皺起了眉。
“干嘛的?”
我沒回他,只是把懷里的包袱解開。那是我出山門時順手抓的,原本以為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裳,誰知打開一看,竟然還有一塊干得發(fā)硬的干糧,和幾錠銀子。
銀子不是我的。
我根本不記得放過這東西。
我也不信是我娘給的。她巴不得我滾得越遠(yuǎn)越好。也不是沈珣,也就是我?guī)煾?,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怕是現(xiàn)在他早就不認(rèn)我這個徒弟了吧。那銀子包得好好的,用青布裹著,壓在最底下,像是怕我找不到。
到底是誰給的,我沒興趣猜。
我只知道,它現(xiàn)在在我手里。
我從中拿出一錠,丟到柜臺上。
“住店?!?/p>
伙計眼皮一跳,先掃我手,又看我身上的衣服,最后落到我的臉上。可惜我戴著面紗,他看不到什么,只看到一團污血和泥。
他“哼”了一聲,把銀子推回來。
“客滿了?!?/p>
我沒動,只是站著。
“姑娘,別賴著啊。我們這地兒清清白白,不收來歷不明的?!?/p>
我還是沒動,低頭把面紗慢慢解下來。
伙計一看我臉,聲音立刻變了。
“哎喲姑娘,是小的眼拙,小的有眼無珠,小的立刻安排房間,樓上請,樓上請!”
我沒答話,只是把銀子收了回去。
我知道我好看。
這張臉是隨我爹的。爹是個外門弟子,一事無成,只靠張臉混飯吃。年輕時候還勉強過得去,年紀(jì)一大,連這點本事都沒了。最后連他那張臉都被日頭曬皺了,活得不如狗。
我娘嫌棄他,也嫌棄我。她說我資質(zhì)差、反應(yīng)慢、窩囊,最看不慣的,就是我這張不實用的好皮囊。
她說:“一個靠臉吃飯的廢物,連臉都不敢拿出去用,有什么資格活在這世上?”
我這輩子唯一學(xué)會的事,就是怎么把臉收起來,怎么不讓人看出來我還活著。
現(xiàn)在好了。
我終于學(xué)會了,怎么靠臉換一間破房住。
上了樓,屋里只有一張床、一盞燈和一口木桶。桶里還有點水,是冷的。我把外袍脫下來,血黏著布,扯的時候帶著點皮肉的腥味。
我沒皺眉,只把袍子扔進(jìn)桶里泡著,看著血水慢慢染紅。
這身修為,也跟我爹一樣,平平無奇,沒啥用處。
測靈那年,測臺只亮了一格。執(zhí)事當(dāng)場臉都拉下來了,搖頭說:“長得是不錯,可惜……唉?!?/p>
我爹急得滿臉通紅,追著人問:“能不能重測?再試一次?”
沒人理他。
我娘只冷冷地說了一句:“就這樣吧?!?/p>
我從那天起,就學(xué)會了“就這樣”。
坐在床邊,我把那幾錠銀子重新拿出來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誰放進(jìn)來的,不知道什么意思,也許只是讓我活著走完下山這段路。
我拿起那錠銀子,反復(fù)地擦。擦得它像鏡子一樣,能照出我臉上的血印和裂口。
我看著那張臉,覺得陌生。
我不是第一次覺得自己活得不像個人,但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連條狗都不像了。
窗外忽然有點動靜。
“嘩啦”一下,像是瓦片裂開的聲音。
我眼神一凝,從桌角抓起那個裝銀子的包袱,慢慢站起來。
瓦片上的動靜又近了,一點點往窗邊靠近。
我舔了舔唇角,抬手抱緊那個包袱,往窗邊走了兩步。
如果有人真來了……
那就先賠我一晚房錢吧。
我握著那包袱,站在窗邊,燈不敢點。
外頭風(fēng)聲吹得屋瓦嘩嘩響,夾著瓦片被踩碎的輕響,像誰在貓著身子走屋檐。
那聲音越來越近,我屏住呼吸,貼著墻等著。
我現(xiàn)在不算有修為了,廢了一大半,剩的那點靈力撐不起半道符,遑論什么防御。要真是沖我來的,那就只能靠手里的破包袱。里頭是幾錠銀子,擲得準(zhǔn)也許能砸暈個賊,不準(zhǔn)的話,銀子就換條命。
腳步停在窗外。
刮過窗紙的那一剎那,我猛地抬手把包袱砸出去,沒砸到臉,卻聽見“咚”的一聲,對方悶哼了一下。
窗紙裂開一線,冷風(fēng)灌進(jìn)來,屋里驟然一涼。
我往后退一步,剛抬腳準(zhǔn)備繼續(xù)砸第二下,外頭忽然傳來一句吊兒郎當(dāng)?shù)脑挘?/p>
“唉喲,姑娘脾氣真不小,扔包袱也不綁個鈴鐺,是怕人不死得太安靜?”
聲音輕佻,帶笑意,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窗外已經(jīng)翻進(jìn)來一個人。
那人穿著白衣,單手撐著窗沿,落地動作極輕,腳步比貓還穩(wěn)。
他站穩(wěn)后就笑嘻嘻地看我,折扇一搖,一副欠揍樣子:“別誤會,我不是賊,是路見不平,順手救美?!?/p>
“……”
我沒說話。
主要是沒力氣罵他。
我還抱著那包袱,半邊身子靠著床,剛才一動傷口又裂開了點,衣襟都濕了。
他見我不說話,也不惱,反而像找樂子一樣,往窗外掃了一眼:“嘖,那賊是真不走運,今兒遇到個姑娘手勁大的,還沒出手就被銀子砸了個頭破血流?!?/p>
“你是……剛才那個聲音?”我嗓子有點啞。
他站在窗邊,一身白衣沾了點塵土,折扇輕搖,眼角帶笑,語氣半真半假地開口:
“謝無眠,名滿青州、債滿江湖、冤家遍天下。姑娘這一招砸人,我算是認(rèn)栽了??煞瘛粝聜€名字,好讓我在夢里記仇?”
我盯著他看了幾秒,不知道是該諷刺他嘴賤,還是該感慨這人臉皮厚到能當(dāng)門簾。
我懶得搭話,把那塊被我當(dāng)作武器砸出去的包袱撿回來,重新抱在懷里。他就這么靠在窗邊,折扇敲著手心,一副不打算走的樣子。
我沒搭理他,盯著窗外:“你怎么會在這兒?”
“路過?!彼f得一點都不心虛,“你那一聲響,嚇得我茶差點噴出來。我一想這人扔包袱的姿勢挺眼熟的,就順手看了眼?!?/p>
“你認(rèn)得我?”我皺眉。
他眨眨眼:“沒認(rèn)得。不過……姑娘這模樣,不該在這么破的客棧住。”
“那你呢?”我聲音低,“你不是也在這破客棧?”
他一聽這話,倒是樂了。
“哎呀,被姑娘看穿了?!彼呐男乜?,一本正經(jīng),“我是靠臉吃飯的,但今日臉皮有點緊,賒不到飯錢,只好在這兒討個晚飯?!?/p>
我看了他一眼,這人嘴上說得云淡風(fēng)輕,衣角卻濺了點血,顯然不只是“路過”。
“你剛才從哪兒進(jìn)的?”我問。
“窗戶?!?/p>
“窗戶上有機關(guān)?!?/p>
“知道?!彼肿煲恍Γ拔医饬??!?/p>
我盯著他幾息,眼底一點點泛出疑惑。
他能悄無聲息地進(jìn)來,不驚動我,也不引動機關(guān),還知道有人潛進(jìn)我房間……不是普通的浪子。
謝無眠看著我眼神變了,笑意更深:“姑娘不信我?”
我沒回答,只將包袱抱緊些,坐回床邊,沒讓他靠近。
“你是不是玄霄宗出來的?”他忽然問。
我動作一頓。
“不是,”我冷冷地說,“你認(rèn)錯人了?!?/p>
“是嗎?”他搖著扇子,在我對面椅子上一坐,搖得滿屋都是風(fēng),“那就當(dāng)我瞎說。只是剛才你扔?xùn)|西的手法,倒像是玄霄宗‘云動掌’的起手,雖然動作走形嚴(yán)重,力道也不對……不過姿勢還是有點眼緣?!?/p>
我沒吭聲,只把窗戶重新合上,把破窗紙貼了回去。
謝無眠也不氣餒,笑瞇瞇地看我收拾:“我不是來害你,只是覺得你有意思?!?/p>
“像個從高處摔下來的貴人,一地血,一地骨頭,卻還挺得住身子,牙關(guān)咬得緊,不肯叫喚半聲?!?/p>
“……”
“我見過太多摔下來的人了,大部分都哭。但你不哭,也不吭,只拿包袱砸人,砸完繼續(xù)裝死,我挺喜歡你這種的?!?/p>
我看了他一眼。
“喜歡我?”我嗓子干啞。
“嗯?!彼J(rèn)真點頭,“就像喜歡一塊很漂亮、很鋒利的石頭,撿起來會割手那種。”
“那你現(xiàn)在該把手縮回去?!蔽业吐曊f。
他大笑出聲,拍拍扇子:“那可不行,我這人,就愛撿燙手的?!?/p>
我閉上眼,懶得再搭理他。
他卻沒走。
只聽他輕輕吹了聲口哨:“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
他推門前笑了一下,折扇輕輕敲著掌心:
“你不肯說名字也好??茨氵@樣……不是想躲,是不敢被看見吧?”
他語氣輕,卻像一根細(xì)針,扎在我耳后。
我沒說話,只低頭擦掉袖子上的血跡,慢條斯理,像在擦別人的命。
他靠在門邊,又加了一句:
“不過你這張臉,躲也沒用?!?/p>
我冷笑了一聲,嗓子發(fā)?。骸澳悄愕故翘嫖艺谝徽??”
他似是怔了一下,很快就笑出來,笑聲輕飄飄的,帶著點說不清是輕佻還是疲憊的味道。
“若姑娘愿意——我可以賒命來試?!?/p>
門“吱呀”一聲合上了,他走了。
屋子里又安靜下來。
我坐著,抱著那個被砸過的包袱,指節(jié)發(fā)涼,心里卻像被人揭開了一層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