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世笙前腳剛走,房門又被輕輕叩響。林沁雪只當是他落了什么東西折返,拉開門,卻見汪淩獨自立在門外走廊昏黃的燈光里。
燈光在他身后拖出長長的影子,輪廓顯得格外冷硬。林沁雪心頭沒來由地微微一顫——也許……他還是念著點舊情的?
“哥,進來坐吧?!彼齻?cè)身讓開。
汪淩卻沒有挪步的意思,只隨意地斜倚在門框上,掏出一支煙,“啪”地一聲點燃。煙霧裊裊升騰,模糊了他臉上本就疏離的神情。
“不了,說兩句就走?!?/p>
那點微弱的暖意瞬間熄滅。林沁雪沉默地站在原地,等著他的下文。
汪淩深吸一口,煙頭的火光在昏暗中明滅,灰白的煙圈緩慢散開:“雪兒,蘇氏跟薄氏那個合作項目,你清楚吧?”
林沁雪點頭,心底那絲不祥的預感悄然擴散。
“這項目對蘇家很重要,”他的聲音平穩(wěn)得像在念一份無關緊要的報表,“你頂著薄慎柯太太的名頭,該避嫌的時候就避嫌,別去觸他的霉頭?!?/p>
林沁雪怔怔地望著他。原來如此。他深夜前來,并非為她白日里所受的難堪,只為護住蘇家的利益,蘇棠的利益。
“我什么時候惹他不快了?”她的聲音不自覺地繃緊。
“走廊里那場鬧劇,”汪淩抬手,將煙灰漫不經(jīng)心地彈落,目光始終游移在別處,“你就該躲開。薄慎柯現(xiàn)在氣頭上,萬一遷怒,影響了項目……”
未盡之語,昭然若揭。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林沁雪的脊背。在他汪淩的天平上,她的委屈和尊嚴,竟輕賤得連一個商業(yè)項目的邊角料都不如。
“還有,”汪淩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我們從前那些事……別在棠棠面前提。她心思單純,那些陳年舊賬,沒必要讓她知道。”
林沁雪心底泛起尖銳的刺痛和濃烈的諷刺。從前的事?是指她年少時那份人盡皆知、如今想來可笑又可悲的癡戀?還是指他如何搖身一變成了她“哥哥”的往事?
“我們之間,除了這點兄妹名分的由來,還有什么值得特意隱瞞的嗎?”她嘴角牽起一抹極淡的嘲弄,直視著他。
汪淩明顯一怔,似乎沒料到她如此直白。他定定地看了她幾秒,眸底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復雜。
“倒是學會藏心事了,”他的語氣辨不出喜怒,“比從前‘懂事’多了。記得以前,你那點心思,可都明晃晃寫在臉上,圈子里誰不知道你……”
話沒說完,但林沁雪懂。她那場轟轟烈烈又狼狽收場的單戀,曾是圈中人茶余飯后最好的談資。
“人總要長大的?!彼瓜卵劢?,聲音平靜無波。
汪淩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像是在掂量她話里的分量。半晌,才又續(xù)道:“薄慎柯和秦兮之的事,在棠棠面前也一個字別提。她不清楚內(nèi)情,沒必要讓她夾在中間難做?!?/p>
林沁雪心頭最后一絲微弱的火星也徹底熄滅了。連薄慎柯這般明目張膽的背叛,他也要她幫著粉飾太平,只為護著蘇棠那份“不知情”的安穩(wěn)舒心。
“這是薄慎柯的意思?”她抬眸,目光銳利地刺向他。
汪淩沒有回答,只將燃盡的煙蒂用力摁滅在門框旁的垃圾桶上,轉(zhuǎn)身就走。
“安分點,雪兒。對誰都好。”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陰影里,只留下林沁雪獨自佇立在敞開的門口。山間凜冽的夜風呼嘯著灌入走廊,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裹挾了她。
那個曾信誓旦旦說要為她遮風擋雨的人,如今滿心滿眼只在意他女友的心情是否明媚。她在他的世界里,早已輕如塵埃,不如一份合同重,甚至不如另一個女人片刻的歡愉。
林沁雪扯了扯嘴角,嘗到一片冰冷的苦澀。她緩緩關上門,將那片虛偽的燈光和刺骨的寒風一同隔絕在外。是時候,徹底清醒了。
……
汪淩回到一樓餐廳時,臨窗的圓桌旁,薄慎柯、秦兮之、蘇棠和薄世笙正言笑晏晏。柔和的燈光流淌在精致的餐具上,映著秦兮之巧笑倩兮的臉龐和蘇棠依偎在汪淩座位旁的甜蜜姿態(tài),一派和樂融融。
蘇棠見他回來,立刻眉眼彎彎地招手:“阿淩,快來!特意給你點的紅燒肉都快涼了?!?/p>
汪淩在蘇棠身邊坐下,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對面的薄慎柯。他端起酒杯,臉上掛起恰到好處的社交笑容。
“薄總,”他聲音里帶著幾分刻意的試探,“看您和秦小姐這般登對,不知……好事是否將近?”這話問得刁鉆又誅心。他明知薄慎柯與林沁雪尚存婚姻之名,卻偏要如此發(fā)問,無異于當眾宣告他篤信薄慎柯會離婚,且對林沁雪的死活毫不在意。
秦兮之的目光在汪淩臉上停留片刻,帶著一絲玩味的審視。
薄慎柯眉梢微挑,從容地將刀叉放下,用餐巾慢條斯理地拭了拭嘴角,反將一軍:“汪總倒是關心起我的私事了。不過,在操心我之前,是不是該先恭喜你和蘇小姐?聽說……汪總近來在籌備求婚大禮?”
蘇棠頰邊飛起紅霞,卻并未否認,反而落落大方地點頭,帶著甜蜜的羞澀:“阿淩確實在考慮這件事?!?/p>
汪淩腦海中驀然閃過林沁雪倚門而立時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和眼底破碎的光,心頭掠過一絲難以名狀的滯澀。但這異樣轉(zhuǎn)瞬即逝,他迅速揚起慣常的、無懈可擊的笑容。
“既然秦小姐都這么說了,”他舉了舉杯,笑意加深,“看來我這紅包得提前備得厚厚的了。恭喜薄總?!?/p>
一旁的薄世笙聽著,心頭那點不安卻像藤蔓一樣瘋長。他放下筷子,忍不住傾身向前,壓低聲音急切道:“哥,你說林沁雪她……會不會跑去跟奶奶告狀?添油加醋地說你和秦姐姐……”
餐桌上的空氣仿佛瞬間凝滯。
薄慎柯端起酒杯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他輕抿了一口紅酒,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聲音低沉而篤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她不會?!?/p>
那份絕對的把握和了然,讓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他對林沁雪性情透徹的洞悉與拿捏——她隱忍,她顧全大局,她甚至……習慣了沉默。
薄世笙還想再說什么,觸到薄慎柯掃過來的淡漠眼神,立刻識相地噤了聲。
秦兮之優(yōu)雅地晃動著杯中的紅酒,眼底掠過一絲隱秘的得意與安心。薄慎柯對林沁雪的這種絕對掌控,正是她安全感的基石。
……
薄慎柯的判斷精準得殘酷。林沁雪確實沒有絲毫告狀的念頭。
她沉默地將帶來的衣物一件件仔細疊好,重新收進行李箱。房間里安靜得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和拉鏈緩慢閉合的輕響。
既然離婚已成定局,薄慎柯的一切便與她徹底割裂。她無需再扮演那個溫順隱忍的薄太太,更不必為一個視她如草芥的男人繼續(xù)承受無邊的屈辱。
她要用這所剩無幾的光陰,去做真正值得的事。
比如,去看望這世上唯一真心疼她、愛她的外婆。
當林沁雪拖著行李箱獨自走出度假村燈火輝煌的大門時,夜色已濃得化不開。山間濕冷的霧氣彌漫升騰,將遠山近樹都吞噬進一片模糊的灰白里。她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這片紙醉金迷的浮華之地,從未有一寸真正屬于過她。
……
外婆于鳳斐的小院里,桂花開得正盛。淡黃色的小花密密匝匝綴滿枝頭,晚風拂過,清甜的香氣便絲絲縷縷地鉆入肺腑,甜得幾乎讓人窒息,又帶著一絲將腐未腐的哀傷。
“雪兒?”院門拉開,八十歲的老太太看見外孫女孤零零的身影,臉上瞬間綻開驚喜,隨即又被疑惑取代,“怎么……就你一個人?慎柯那孩子呢?”
“外婆,”林沁雪用力彎起唇角,擠出一個盡可能自然的笑容,“公司有急事,他實在抽不開身?!?/p>
于鳳斐渾濁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但立刻被重逢的巨大喜悅淹沒。她急切地拉住林沁雪的手,湊近了細細端詳,越看眉頭鎖得越緊。
“怎么又瘦了這么多?臉色也白得嚇人,”老太太布滿歲月溝壑的手帶著微微的顫抖,心疼地撫上林沁雪冰涼的臉頰,“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還是……跟慎柯鬧別扭了?”
“沒有,外婆?!绷智哐┚o緊回握住外婆那雙粗糙卻溫暖的手,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松,“就是最近工作忙了點,有點累,不礙事的?!?/p>
于鳳斐顯然不信,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擔憂,卻沒再追問。她太了解這個外孫女了,從小就是個報喜不報憂的倔性子,天大的委屈都往肚子里咽。
“快進屋!外婆給你做點熱乎的吃,暖暖身子!”
小小的廚房很快被溫暖的氣息和熟悉的食物香氣填滿。于鳳斐雖年逾古稀,手腳卻依舊麻利。糖醋排骨在鍋里滋啦作響,泛著誘人的油光;紅燒肉在砂鍋里咕嘟冒泡,香氣四溢;嫩滑的蒸蛋羹顫巍巍地冒著熱氣……全是林沁雪記憶深處最溫暖、最踏實的味道。
“外婆,您別忙了,做這么多我哪里吃得完?!绷智哐┳诎〉陌宓噬希馄旁谠钆_前佝僂著忙碌的背影,鼻尖酸澀難抑。
“傻孩子,難得回來一趟,當然要做你愛吃的?!庇邙P斐抬手抹了把額角沁出的細汗,嗔怪道,“瞧瞧你這小臉,下巴都尖得能戳人了。慎柯那孩子,怕是光顧著忙事業(yè),不懂得疼人,你自己可得把自己照顧好嘍!”
聽到薄慎柯的名字,林沁雪心口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面上卻只能強撐著笑容應道:“我知道的,外婆,您放心?!?/p>
飯桌上,于鳳斐一個勁兒地往林沁雪碗里堆小山:“多吃點,這個補……這個有營養(yǎng)……對了,慎柯最近在忙什么大項目?連陪你回來看我這老婆子的工夫都抽不出?”
林沁雪夾菜的動作猛地一僵,喉頭像是被什么哽住,聲音有些發(fā)澀:“公司……新接了個大項目,他……他走不開?!?/p>
“唉,年輕人,拼事業(yè)是好事,”于鳳斐理解地點點頭,語重心長,“可身體是本錢?。∧銈冃煽谠谕忸^打拼,更要互相照應著點,知道嗎?”
“嗯?!绷智哐缀跏腔艁y地低下頭,把臉埋進碗里,囫圇地扒著飯,不敢讓外婆看到她瞬間泛紅的眼眶和眼底洶涌的淚意。
互相照應?她和薄慎柯之間,何曾有過半分“互相”?從來只有她的隱忍和付出,換來他的冷漠與踐踏。
她強迫自己多咽下幾口飯菜,胃部卻傳來陣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抽痛。醫(yī)生冰冷的話語如同詛咒般在耳邊回響,苦澀的絕望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也許……這是她最后一次坐在這張承載了無數(shù)童年溫暖回憶的飯桌前,品嘗外婆的手藝了。
這個念頭如毒藤般纏繞住心臟,讓她幾乎窒息。她再也無法抑制,聲音帶著難以控制的顫抖脫口而出:“外婆……要是……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不在了,您一定要……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啪嗒!”
于鳳斐舉在半空的筷子猛地掉落在桌上,她愕然地瞪大眼睛,厲聲道:“胡說什么!你這孩子今天盡說些不吉利的胡話!是不是跟慎柯吵架了?多大的事兒啊,值得你說這種話!小兩口床頭吵架床尾和……”
“我……”林沁雪眼中的淚水瞬間決堤,她拼命搖著頭,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沒有……我就是……就是……”
“傻囡囡?。 庇邙P斐心疼得無以復加,放下筷子,緊緊抓住林沁雪冰涼顫抖的手,聲音也哽咽了,“有什么委屈,你跟外婆說!天大的事兒,外婆給你做主!別憋在心里頭,啊?別嚇外婆……”
林沁雪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甜,硬生生將洶涌的淚意和幾乎沖口而出的真相狠狠壓了回去。她不能……她不能讓外婆知道那殘酷的宣判,不能讓她承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錐心之痛。
臨走時,于鳳斐將一個沉甸甸、溫熱的保溫盒塞進林沁雪懷里。
“剛蒸好的桂花糕,還熱乎著,帶回去,跟慎柯一起吃?!崩咸紳M青筋和老繭的手緊緊握著林沁雪的手背,細細叮囑,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記住外婆的話,兩口子過日子,要互相體諒。男人在外頭打拼,壓力大,咱們女人……該包容的時候,多包容點……”
林沁雪再也承受不住,猛地張開雙臂,用盡全力緊緊抱住外婆瘦小佝僂的身軀。滾燙的眼淚再也無法抑制,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老人單薄的肩頭:“外婆……外婆……我愛您……我好愛您……”
“傻囡囡……外婆的傻囡囡喲……”于鳳斐也老淚縱橫,枯瘦的手一下下,無比溫柔地拍撫著外孫女單薄的背脊,“外婆也愛你……外婆只盼著你好好的……快別哭了……天晚了,路上黑,快回去吧……當心點啊……”
林沁雪幾乎是踉蹌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那個承載著她所有溫暖的小院。濃重的暮色中,外婆那蒼老佝僂的身影依舊固執(zhí)地立在昏黃的門燈下,朝著她離去的方向,用力地、一遍遍地揮著手。那微弱燈光下的剪影,單薄得像一張脆弱的紙,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淚水模糊了視線。林沁雪死死捂住嘴,不敢再回頭。她知道,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