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門扉隔絕了外界的風(fēng)雪與喧囂,也隔絕了所有窺探的目光。
房間里只剩下燭火燃燒的細(xì)微噼啪聲,以及林晚那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的、破碎的喘息。
沈硯站在窄榻前,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榻上孱弱的林晚完全籠罩。
搖曳的燭光在他冷硬緊繃的側(cè)臉上跳躍,勾勒出深陷的眼窩和緊抿的薄唇。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緒如同冰封海面下的暗流,洶涌、危險、深不見底。
震驚、荒謬、被愚弄的憤怒、冰冷的懷疑,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卻在得知“喜脈”瞬間掠過心頭的、極其微弱卻尖銳的刺痛,如同淬毒的冰針,狠狠扎在神經(jīng)末梢。
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在林晚平坦的小腹上。
那里,在老孫頭口中,正孕育著一個“生機”?
荒謬!在他身染惡疾、命懸一線,而她如同祭品般被送入府中的新婚之夜?在他意識模糊、掙扎于生死邊緣的那些時日?還是……更早?吏部侍郎府?一個被家族徹底放棄、用來沖喜替死的庶女……沈硯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脆響,一股冰冷的戾氣不受控制地從心底竄起,帶著毀滅性的寒意。
然而,當(dāng)他冰冷的視線觸及林晚那張蒼白如紙、在昏睡中也因痛苦而緊蹙眉頭的臉龐時,那洶涌的戾氣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壁壘。
她瘦得脫了形,臉頰凹陷,唇瓣干裂出血痕,脆弱的脖頸仿佛一折即斷。
手腕上那個猙獰的、剛剛結(jié)痂的創(chuàng)口,像一個無聲的控訴,也像一個瘋狂的烙印,提醒著他這個女人為了活下去,做了怎樣驚世駭俗、近乎邪魔的掙扎。
復(fù)雜的情緒如同狂暴的漩渦,撕扯著他的理智。
最終,所有的風(fēng)暴都化為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窒息的沉重。
他緩緩俯下身,冰涼的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再次輕輕拂開她額前被冷汗浸透的碎發(fā)。
動作是前所未有的笨拙與……遲疑。
“林晚……”
低沉沙啞的聲音,第一次清晰地喚出她的名字,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fù)雜心緒,消散在寂靜里。
那聲音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種困惑的確認(rèn),確認(rèn)眼前這個脆弱又瘋狂的生命,究竟是誰?
就在這時,林晚濃密如蝶翼般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
仿佛被那聲呼喚和指尖冰涼的觸感驚擾,她艱難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片昏黃的光暈和一個逆著光的、高大而壓抑的輪廓。
高燒和劇烈的消耗讓她的意識如同蒙著厚重的迷霧,但那個輪廓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壓迫感和冰冷氣息,卻瞬間穿透了迷霧,直抵靈魂深處。
是他。沈硯。
混沌的思維艱難地轉(zhuǎn)動著。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避之不及嗎?他……不怕死嗎?還是……來看她死了沒有?
喉嚨里火燒火燎,干渴得如同沙漠。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發(fā)出微弱嘶啞的氣音:“水……”
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
陰影中的身形似乎頓了一下。隨即,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涼意的手伸了過來,端著一只粗糙的白瓷碗,碗沿小心翼翼地觸碰到了她的唇邊。
林晚幾乎是本能地汲取著那溫?zé)岬?、帶著淡淡藥味的液體。
清涼的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
她貪婪地吞咽著,幾縷水跡順著嘴角滑落,浸濕了衣襟。
意識隨著水分的滋潤,稍稍清晰了一些。她努力聚焦視線,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沈硯就坐在床沿,距離很近。他穿著一身深色的常服,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寒夜里淬了冰的星辰,正沉沉地、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那眼神太過復(fù)雜,探究、審視、冰冷的疏離……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深沉的郁結(jié)。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
所有的虛弱感瞬間被一種尖銳的警惕取代。她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遠(yuǎn)離這令人窒息的距離和目光,然而身體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剛一動,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她蜷縮起來,咳得渾身痙攣,眼前陣陣發(fā)黑,喉間腥甜翻涌,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一只冰涼的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了她瘦削顫抖的肩膀。
那觸碰激得她猛地一僵,咳嗽也因這突如其來的壓制而噎住,憋得臉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別動?!鄙虺幍穆曇艟驮陬^頂響起,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命令式的疲憊,聽不出任何情緒。
林晚大口喘息著,胸腔里像拉著一架破風(fēng)箱。她用力揮開那只按在肩上的手,動作虛弱卻帶著明顯的抗拒。她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毫不退縮地迎上他深不見底的目光,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股被逼到絕境的鋒利:“將軍……咳咳……是來看我……死了沒有嗎?”
沈硯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按在她肩上的手緩緩收回,指尖蜷縮。
他沒有回答她的質(zhì)問,深沉的眸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從她蒼白痛苦的臉頰,緩緩下移,最終定格在她平坦的小腹上。那目光太過直接,太過沉重,帶著一種審視物品般的冰冷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林晚被他看得渾身發(fā)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心頭。她下意識地用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護住了自己的小腹。這個細(xì)微的動作,卻像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沈硯眼底壓抑的冰風(fēng)暴!
“呵……”一聲極輕的、帶著濃重諷刺意味的嗤笑從他薄唇間逸出。
他微微傾身,高大的身影帶來更強烈的壓迫感,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死死釘在林晚護著小腹的手上,聲音低沉,一字一句,裹挾著徹骨的寒意,清晰地敲打在林晚脆弱的神經(jīng)上:
“看來,夫人不僅膽識過人,敢以鼠穢入體,行逆天邪術(shù)……”他刻意停頓,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掃過她手腕上那個猙獰的創(chuàng)口,最后重新落回她護著小腹的手上,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意和冰冷的質(zhì)問,“這‘生機’,也是籌謀得早,準(zhǔn)備得……周全啊!”
“籌謀得早?”林晚猛地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著沈硯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懷疑、鄙夷和冰冷的憤怒,瞬間明白了“喜脈”二字帶來的致命誤解!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羞辱的憤怒,如同巖漿般轟然沖上頭頂,燒毀了殘存的理智和恐懼!
“沈硯!”她不顧胸腔撕裂般的劇痛,猛地?fù)纹鹕习肷?,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虛弱而尖銳顫抖,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你……咳咳……你混蛋!”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在死寂的房間里炸響!
沈硯的瞳孔驟然緊縮!周身的氣息瞬間降至冰點!他活了二十余年,位高權(quán)重,殺伐決斷,何曾被人如此當(dāng)面辱罵?!尤其是一個他眼中身份低微、行為放誕、此刻更是身染惡疾、命如累卵的女人!
“放肆!”他低喝一聲,眼中寒芒暴漲,一股凌厲的殺氣瞬間彌漫開來!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掐住眼前這膽大包天之人的脖頸!
林晚卻毫不畏懼地迎著他殺人的目光,胸膛劇烈起伏,咳得撕心裂肺,嘴角甚至溢出一縷鮮紅的血絲,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和悲憤!
“我放肆?咳咳……那你呢?!”她聲音嘶啞,字字泣血,“你憑什么……咳咳……憑什么用那種眼神看我?!用那種……骯臟的想法揣測我?!我林晚……行得正坐得直!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我豁出去一切……只想活下去!我用我的命賭我的命!我有什么錯?!”
她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嘶鳴,目光死死釘在沈硯那張因震怒而鐵青的臉上,帶著無盡的嘲諷和悲涼:
“至于這個……咳咳……這個‘生機’?”她護著小腹的手微微顫抖,眼神卻銳利如刀鋒,直刺沈硯眼底,“將軍……你與其在這里……用你骯臟的心思……質(zhì)問我……”
她頓了頓,用盡全身力氣,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淡而決絕的笑容,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沈硯的心上:
“不如……好好想想……咳咳……你昏迷不醒、高熱不退、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喊著‘別走’……死死不肯松開的那幾夜……咳咳咳……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洶涌襲來,咳得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眼前徹底陷入一片漆黑。
“你——!”沈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句石破天驚的話語如同驚雷在他腦中轟然炸響!昏迷……高熱……拉著她的手……喊著‘別走’……死死不肯松開……?
一些極其模糊、混亂、如同隔著一層厚重血霧的記憶碎片,伴隨著高燒時的狂亂囈語,不受控制地、零碎地沖撞著他的腦?!獫L燙的掌心緊握著什么冰涼柔軟的東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黑暗中似乎有微弱的啜泣和低低的安撫;還有……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混合著草藥味的、陌生的馨香……這些碎片是如此混亂而不可信,如同高燒產(chǎn)生的幻覺,他一直刻意忽略、不愿深究!
難道……難道那些混亂的、被他視為恥辱的幻覺……竟是真的?!
沈硯高大的身軀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榻上再次陷入昏迷、嘴角還殘留著刺目血痕的女子,那張蒼白脆弱、毫無生機的臉,此刻卻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映照出他內(nèi)心最不愿面對的混亂和……某種難以啟齒的可能!
冰冷刻骨的懷疑與荒謬絕倫的“可能”,如同兩條毒蛇,在他心中瘋狂撕咬!憤怒、震驚、羞恥、還有一絲被點破隱秘的狼狽……種種激烈到極致的情緒在他胸中猛烈沖撞,幾乎要將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徹底撕裂!
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深潭般的眼眸里,冰與火瘋狂交織,翻涌著驚濤駭浪,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死死地盯著林晚昏迷中依舊緊蹙的眉頭,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連同她拋出的這枚炸雷,都徹底看穿、碾碎!
窗外的寒風(fēng)嗚咽著,卷起雪沫狠狠拍打著窗欞,發(fā)出凄厲的聲響。
房間內(nèi),燭火搖曳,光影明滅,將沈硯僵立的身影拉得扭曲而漫長,如同陷入無邊冰獄的困獸。
冰冷的空氣里,濃重的藥味、淡淡的血腥氣,與一種無聲的、壓抑到極致的風(fēng)暴,沉沉地凝固著,幾乎要將時間都凍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