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寒舟十歲那年被凈身入宮時，沈卻塵在宮河邊洗著衣裳。＞冰水刺骨，
她抬頭望著少年被拖走的身影，只記得他頸后那塊青紫胎記。＞二十年后，
她成了碎玉軒的掌事姑姑，他是御前冷面總管。＞宮中夜宴，她失手打碎御賜琉璃盞，
他面無表情下令杖責(zé)。＞深夜他悄然送來傷藥，指尖拂過她舊傷：“當(dāng)年護(hù)不住你，
如今只能這樣護(hù)?！保緦κ衬且?，紅燭高照，他輕撫她發(fā)間銀釵：“卻塵，我們算不算夫妻？
”＞她垂眼只答：“宮里的夫妻，原就是這般模樣?！保灸耗晁￠綇浟簦?/p>
枯手緊攥她衣袖：“若有來世...”＞她捂住他的嘴：“我替你...看盡人間。
”＞送走他后，她褪下宮裝步入佛堂，案頭供著他留下的半塊青玉。＞青燈古佛旁，
她翻開他珍藏的《心經(jīng)》，扉頁墨跡未干：“卻塵是吾妻?！?--永樂十七年，春寒料峭，
尚在人間徘徊，不肯輕易退場。護(hù)城河水剛從凍僵的軀殼里蘇醒，裹挾著上游的碎冰，
嗚咽著流過神武門巨大的暗影。河水渾濁，映著灰蒙蒙的天光，
也映著河邊跪著洗衣裳的幾個小宮女單薄的身影。沈卻塵跪在冷硬的石板上，
九歲的身子裹在灰撲撲的粗布棉襖里，顯得格外瘦小。河水刺骨，像無數(shù)根細(xì)密的針，
順著她凍得通紅、指節(jié)發(fā)僵的小手，直直扎進(jìn)骨頭縫里。她咬著下唇，
使勁揉搓一件洗不出本色的中衣，搓得手臂發(fā)酸，水花濺濕了前襟。
“吱呀——”沉重的宮門在死寂中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
瞬間撕破了河邊的單調(diào)水聲與壓抑的沉默。卻塵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幾個穿著靛藍(lán)色太監(jiān)服色的中年太監(jiān)，像幾塊移動的、沒有溫度的寒鐵，
押著一個瘦高少年從宮門里出來。那少年約莫十二三歲，身上的粗布衣服被扯得歪斜，
露出脖頸和一小片胸膛。他低著頭，雙手被反剪在身后，腳步踉蹌，被推搡著往前走，
仿佛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陽光吝嗇地透過云層，落在他頸后，
那里赫然一塊銅錢大小、形狀不規(guī)則的青紫色印記，像一塊被隨意拍上去的污泥，
在蒼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卻塵認(rèn)得他。是住在西城根下裴家的小子，叫阿舟。前幾日，
她還見他挑著水桶，身影在胡同里一閃而過，帶著少年的韌勁。押送的隊伍離河邊越來越近。
一個太監(jiān)大約是嫌少年走得慢，抬腳狠狠踹在他腿彎處。少年悶哼一聲，
猝不及防地向前撲倒，單薄的身體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沒用的東西！
”太監(jiān)尖利的嗓音刮得人耳朵生疼，“宮門里走一遭，出來就該懂規(guī)矩了！磨蹭什么！
”少年掙扎著想要爬起，雙手卻被死死反剪，徒勞地扭動著身體。押送的太監(jiān)不耐煩，
粗暴地揪住他的頭發(fā)，想把他提起來?；靵y中，少年的臉被迫抬起，短暫地朝向河岸這邊。
那一眼，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進(jìn)卻塵心里。那張臉是卻塵從未見過的灰敗。
嘴唇被自己咬破了，滲著血絲，卻倔強(qiáng)地緊閉著。額角有新鮮的擦傷，混著塵土。
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曾經(jīng)清澈的，帶著少年人特有亮光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嚇人。
里面什么都沒有了，沒有恐懼，沒有憤怒，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荒原。
像是靈魂已經(jīng)被徹底抽干，只留下一具會呼吸的軀殼。那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掃過河岸，
掃過卻塵她們這些呆若木雞的小宮女，沒有一絲停留，仿佛她們只是河邊無關(guān)緊要的石頭。
卻塵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竄上天靈蓋，比泡在冰水里的手還要冷上千百倍。
她小小的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
耳邊只剩下太監(jiān)粗暴的呵斥聲、少年被拖拽時身體摩擦地面的“沙沙”聲，
還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冰水里的手，徹底凍木了?！翱词裁纯矗∽魉滥?！
”一個兇狠的聲音砸過來，是對著河邊發(fā)呆的宮女們的，“再磨蹭，仔細(xì)你們的皮！
”卻塵慌忙把頭埋得更低，胡亂抓起衣服搓洗，冰水濺在臉上，刺骨的寒。腦海里，
卻頑固地烙印著那張灰敗的臉和那雙空洞得令人窒息的眼睛。那一眼，
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陰，將冰冷和絕望的種子，深深埋進(jìn)了永樂十七年護(hù)城河邊的凍土里。
時光如宮墻夾縫中頑強(qiáng)生長的青苔，悄然無聲，卻爬滿了歲月的角落。二十年風(fēng)霜刀劍，
將昔日懵懂的小宮女沈卻塵，打磨成了碎玉軒里說一不二的掌事姑姑。
她身著合體的深青色宮裝，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只簪一支素銀簪子，行走間步履沉穩(wěn)，
眉眼間沉淀著宮中女子特有的、歷經(jīng)風(fēng)霜后的沉靜與謹(jǐn)慎。碎玉軒上下，無人不敬她三分。
宮里的日子，是懸在刀尖上的行走。她深知，自己這身沉靜氣度，
是用無數(shù)次屏息凝神、無數(shù)次午夜驚醒換來的。她學(xué)會了在主子一個眼神里揣摩心思，
在每一句閑談中分辨利害，在每一絲風(fēng)吹草動里嗅到危險的氣息。心，
早已被這深宮磨礪得硬了幾分，也冷了幾分。唯有夜深人靜，
獨自對鏡卸下那身沉甸甸的“姑姑”外殼時，疲憊才會如潮水般漫上來。鏡中人的眼角，
也悄然爬上了細(xì)細(xì)的紋路。偶爾，在宮道拐角，或在殿前侍立的隊列中，
她也能遠(yuǎn)遠(yuǎn)瞧見那個身影。御前總管裴寒舟。
他早已不是護(hù)城河邊那個被拖拽的、瀕死的少年。他身形挺拔，
穿著象征內(nèi)廷頂級權(quán)勢的紫袍蟒服，面容沉靜如水，
甚至帶著一種常年身處權(quán)力中心淬煉出的冷硬。那雙眼睛，深邃得像古井，波瀾不驚，
誰也看不出里面藏著什么。他行走時無聲無息，所到之處，太監(jiān)宮女無不屏息垂首，
敬畏如見神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決定著許多人的榮辱生死。
他是皇帝身邊最信任的影子，是這偌大紫禁城里，權(quán)勢熏天的人物。
宮人們私下敬畏地稱他為“裴爺爺”。卻塵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座遙不可及的冰山。
那個頸后有青紫胎記的少年阿舟，似乎早已被時光和深宮吞噬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
有時，他冰冷的目光偶然掃過她所在的方向，卻塵會立刻垂首，
心口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旋即又恢復(fù)平靜。宮墻深深，往事如煙，
各自在各自的軌跡上求存罷了。那冰水刺骨的護(hù)城河邊，那絕望空洞的一瞥，
終究沉入了記憶最幽暗的角落，落滿了塵埃。中秋宮宴，碎玉軒的主子，新晉的婉貴人，
因一支新排的霓裳羽衣舞得了圣心，被恩準(zhǔn)隨侍在側(cè)。碎玉軒上下，連帶卻塵這個掌事姑姑，
也跟著沾了幾分榮光，得以在靠近御座的回廊下侍立。月華如水，傾瀉在雕梁畫棟的宮苑，
將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絲竹管弦，悠揚婉轉(zhuǎn)，觥籌交錯，笑語喧闐。帝后高坐于上，
嬪妃命婦環(huán)伺左右，一派盛世太平、花團(tuán)錦簇的景象。
空氣里彌漫著桂花甜酒的馥郁、名貴脂粉的幽香，還有食物蒸騰的熱氣，
混合成一種令人微醺的暖意。卻塵垂手侍立在婉貴人身后的陰影里，位置極好，
能清晰地看到御座旁侍立的那抹紫色身影——裴寒舟。他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玉雕，
靜默地侍立在皇帝龍椅的側(cè)后方，微微躬著身，姿態(tài)恭謹(jǐn)?shù)綗o可挑剔。
月光落在他紫袍的蟒紋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澤。他微微低垂著眼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仿佛眼前所有的喧鬧繁華，都與他毫無干系。只有當(dāng)皇帝酒杯將空，
或是皇后低聲詢問什么時，他才會以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動作，微微側(cè)身，
用最輕微、最精準(zhǔn)的幅度，完成無聲的侍奉。那份絕對的沉寂與精準(zhǔn)，
本身就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一種無聲的威壓。婉貴人因得了圣心，心情極好，
指著御前案幾上一盞流光溢彩的琉璃盞，低聲對卻塵道：“卻塵，你眼力好，瞧瞧那盞，
陛下方才還贊過呢，說是波斯的貢品，通體無瑕，果然稀罕。”那琉璃盞置于御案顯眼處，
在無數(shù)宮燈的映照下，折射出七彩霞光，確實美得驚心動魄。卻塵依言，
目光投向那璀璨之物。就在這時，不知是哪個角落傳來一聲輕微的、瓷器碰撞的脆響。
或許是某位宮人太過緊張失手，又或許是樂聲中的一個雜音。這聲響極小，
在宏大的宮樂和喧鬧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然而，就在這微響傳來的瞬間，
侍立在御座旁的裴寒舟，那雙一直低垂、仿佛沉睡的眼眸，毫無征兆地抬了起來！那目光，
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寒冰利箭，穿透喧鬧的人群，
精準(zhǔn)無比地射向聲音來源的方向——正是婉貴人和卻塵站立的位置！那目光里沒有探究，
沒有疑惑，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令人骨髓生寒的警惕與審視，仿佛一頭蟄伏的猛獸，
瞬間鎖定了獵物。卻塵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上頭頂！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那目光太冷，太利，
帶著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二十年前護(hù)城河邊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
與此刻這雙冰冷銳利的眼睛，在電光火石間，在她腦海中重疊、碰撞！巨大的驚駭攫住了她！
她端著托盤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一抖！托盤上，那壺剛剛為婉貴人斟滿、滾燙的貢品蜜酒，
連同她手中本應(yīng)穩(wěn)穩(wěn)遞向婉貴人的一方絲帕，瞬間失去了平衡！“哐當(dāng)——嘩啦——！
”清脆得令人心膽俱裂的碎裂聲，壓過了絲竹管弦，狠狠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價值連城的波斯琉璃盞，在御前案幾上，
被那傾倒的托盤和滾燙的酒液猛地撞落，碎裂成無數(shù)片，如同星辰隕落，
散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滾燙的蜜酒四處飛濺，
在月光和燈光下閃爍著刺目的、粘稠的光澤，濃烈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桂香脂粉，
帶著一種不祥的甜膩。整個御花園，死一般寂靜。所有的絲竹聲、談笑聲，戛然而止。
無數(shù)道目光，驚愕的、幸災(zāi)樂禍的、同情的、探究的，如同無數(shù)根芒刺，
齊刷刷地聚焦在卻塵身上。她僵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滾燙的酒液濺濕了她的鞋面和裙裾，
留下深色的、難堪的印記。
她能感覺到婉貴人瞬間僵硬的身體和投來的、帶著巨大驚恐與憤怒的目光，
那目光幾乎要將她凌遲。她甚至能感覺到，高踞御座之上的那道天威難測的目光，
也沉沉地落了下來，帶著山岳般的重量?？諝饽郎萌缤婚_的冰。死寂中，
一個毫無起伏、冰錐般的聲音，清晰地響起，穿透了凝固的空氣：“御前失儀，驚擾圣駕，
損毀貢品，罪不可恕。”是裴寒舟。他不知何時已從御座旁走下，
站在了那堆刺眼的琉璃碎片前。紫袍蟒服在宮燈下反射著威嚴(yán)的光，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眼神冷得像兩塊亙古不化的寒冰，直直地刺向卻塵?！皝砣耍彼穆曇舨桓?，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冷酷，“拖下去，杖責(zé)三十?！薄罢蓉?zé)三十”四個字，
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卻塵的心口。她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
周圍的空氣似乎被瞬間抽空，只剩下那冰冷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婉貴人投來的目光，那目光里最初的驚恐憤怒，
此刻已化為一種近乎絕望的冰冷疏離——碎玉軒的掌事姑姑在御前闖下如此大禍，
連累主子已是板上釘釘。兩個身材粗壯的太監(jiān)，面無表情地從陰影中大步走出，
如同兩座移動的鐵塔，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一左一右鉗住了卻塵的手臂。
他們的手指像鐵箍一樣冰冷堅硬，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她的皮肉里。卻塵沒有掙扎，也無力掙扎。
她只是垂下頭，任由散落的發(fā)絲遮住自己慘白如死的臉。在絕對的權(quán)力面前，
任何辯解和掙扎都顯得如此可笑和徒勞。她甚至沒有去看裴寒舟一眼。那冰冷的宣判聲，
已經(jīng)斬斷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念想。護(hù)城河邊的少年，
早已死透了。她被拖拽著，踉蹌地離開那片令人窒息的花團(tuán)錦簇，離開婉貴人冰冷的目光，
離開那堆刺目的琉璃碎片，離開御座之上無形的威壓。身后，死寂被打破，
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涌起，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冰冷。她被拖向遠(yuǎn)離光明的黑暗深處，
拖向那代表著皮開肉綻、甚至可能就此無聲無息消失在深宮里的“杖責(zé)三十”。
執(zhí)刑的地方在宮苑深處一個僻靜的耳房后院。月光吝嗇地灑落幾縷清輝，
勉強(qiáng)勾勒出墻角堆放雜物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陳年灰塵和隱約霉味混合的氣息。
兩個行刑太監(jiān)像丟破麻袋一樣，把卻塵摜在冰冷的泥地上。堅硬的地面硌得她骨頭生疼。
“沈姑姑，得罪了?！逼渲幸粋€太監(jiān)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像是在念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臺詞。卻塵閉著眼，沒有回應(yīng)。她只是默默地翻過身，
將臉埋進(jìn)臂彎里。屈辱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她緊緊咬著下唇，
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那即將落下的、沉重的刑杖。
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微微顫抖著。粗重的木杖帶著風(fēng)聲落下！第一杖狠狠砸在腰臀交接處，
劇痛如同炸開的火球，瞬間席卷了全身！卻塵的身體猛地一弓，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幾乎要咬穿。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
緊接著，第二杖、第三杖……沉重的擊打聲在寂靜的后院里有節(jié)奏地響起，
沉悶得如同擂在破鼓上。每一杖落下，
都伴隨著骨頭仿佛要碎裂的劇痛和皮肉被撕裂的灼燒感。
卻塵的身體在每一次重?fù)粝聞×业爻榇?，指甲深深摳進(jìn)身下冰冷的泥土里，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死死咬著牙關(guān)，將所有的痛呼都死死堵在喉嚨深處，
只發(fā)出破碎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額頭抵著粗糙冰冷的地面，汗水混著屈辱的淚水，
無聲地滲入泥土。意識在劇痛的浪潮中開始模糊、漂浮。
——木杖擊打的悶響、太監(jiān)粗重的呼吸、遠(yuǎn)處模糊的宮樂殘音——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
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條冰寒刺骨的護(hù)城河邊，
看到了那個被拖走的少年頸后刺目的青紫胎記，看到了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畫面破碎，
又交織著裴寒舟那張毫無表情、宣判她命運的臉……不知過了多久，
那沉重的擊打聲終于停了。身體仿佛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
只剩下無邊無際、深入骨髓的劇痛在蔓延。她像一灘爛泥般癱在冰冷的地上，
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耳邊傳來那兩個太監(jiān)收拾東西、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
世界徹底陷入了死寂和黑暗。冰冷的夜氣包裹著她傷痕累累的身體，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意識沉沉浮浮，仿佛隨時會徹底墜入無邊的深淵。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沒的邊緣，一種極其細(xì)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響，
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塵，輕輕觸動了她的神經(jīng)。是腳步聲。極輕，極緩，
帶著一種刻意的、生怕驚擾了什么的謹(jǐn)慎。像是怕踩碎月光，又像是怕驚醒沉睡的幽靈。
卻塵的身體瞬間繃緊，殘存的意識猛地拉回一絲清明。誰？是那兩個太監(jiān)去而復(fù)返？
還是……她不敢想。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甚至壓過了身體的劇痛。她屏住呼吸，
將臉更深地埋進(jìn)臂彎的陰影里，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腳步聲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
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沒有言語，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下來。然后，她聽到了輕微的、布料摩擦的聲音。
有什么東西被輕輕地放在了離她頭部不遠(yuǎn)的地面上。接著，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
似乎是一個小瓷瓶被打開。一股極其清冽、帶著淡淡苦味的藥草氣息，
悄然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這味道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遙遠(yuǎn)。
是太醫(yī)院秘制的、專治外傷的玉露散！只有宮中極少數(shù)有頭臉的太監(jiān)宮女，
才能得主子恩典用上此藥。卻塵的心猛地一縮，一個荒謬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但她立刻死死壓了下去。怎么可能？是幻覺吧？一定是痛得糊涂了。然而，
那帶著藥香的氣息越來越近。一只微涼的手，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輕緩，
極其輕微地觸碰到了她散亂發(fā)髻下的后頸肌膚。那一瞬間的觸碰，如同冰冷的電流，
激得卻塵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驚跳起來。那只手并沒有停留，
只是極其短暫地一觸即分，仿佛只是確認(rèn)她的存在。然后，那微涼的指尖，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顫抖的遲疑，極其輕柔地拂過她后頸上一處微微凸起的舊疤。
那道疤，是當(dāng)年在浣衣局時，被一個嫉妒她得了管事嬤嬤一點青眼的老宮女，
用滾燙的熨斗惡意燙傷的。疤痕早已淡去，只留下一點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凸起。
若非極其親近之人，絕不可能知曉。指尖拂過舊疤的觸感，
帶著一種穿透了二十年光陰的、沉重的悲涼。一個低沉沙啞、壓抑到極點的聲音，
幾乎貼著卻塵的耳畔響起。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又重得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湖：“當(dāng)年……護(hù)不住你……”聲音頓了頓，帶著巨大的艱難，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被生生撕裂出來，
浸透了深不見底的苦澀與無力：“如今……也只能……這樣護(hù)了……”話音落下，
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瞬間消失無蹤。那微涼的手指也迅速抽離。緊接著，是衣物摩擦聲，
和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迅速遠(yuǎn)去，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快得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卻塵依舊僵硬地趴在地上，臉深深埋在臂彎里。身體上的劇痛依舊在肆虐，但此刻，
另一種更尖銳、更復(fù)雜的痛楚，卻從心臟最深處洶涌地爆發(fā)出來，瞬間淹沒了她。
像是有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jìn)她的心窩，反復(fù)穿刺。剛才那低沉沙啞的聲音，
那拂過舊疤的微涼指尖……縱然過了二十年，縱然那聲音已變得深沉、冰冷，
帶著權(quán)力的重量，
縱然那指尖已不復(fù)少年時的溫?zé)帷珜儆谀莻€叫“阿舟”的少年的某些東西，
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絕望的寒冬里，竟頑強(qiáng)地頂開沉重的凍土，
冒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綠意！
“當(dāng)年護(hù)不住你……如今也只能這樣護(hù)了……”這短短的一句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在她心里反復(fù)切割。原來，那冰錐般的宣判，那三十記沉重的杖責(zé)，
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在眾目睽睽之下保全她性命的方式？用他的冷酷無情，
斬斷她與主子的牽連，也斬斷旁人借題發(fā)揮、落井下石的可能？用這頓皮肉之苦，
堵住悠悠眾口，換她一條活路？多么殘酷！多么可笑！多么……令人心碎！
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瞬間被泥土吸收，只留下深色的印記。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嗚咽，
肩膀卻因為劇烈的無聲抽泣而劇烈地聳動著。
身體上的劇痛和心口翻江倒海的酸楚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撕裂。
那瓶帶著清苦藥香的玉露散，靜靜地躺在離她臉頰不遠(yuǎn)的地面上，在慘淡的月光下，
泛著微弱的、溫潤的光。像黑暗中唯一的一點星火，灼燙著她的眼，
也灼燙著她那顆早已被深宮冰封的心。時光的砂礫，在宮墻日復(fù)一日的陰影下無聲流淌，
磨平了驚心動魄的棱角，卻也沉淀下一些無法言說的東西。
那場差點要了卻塵性命的御前風(fēng)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巨大漣漪后，終究歸于沉寂。
婉貴人受了牽連，失了圣眷，被遷到更偏遠(yuǎn)的宮室，卻也并未遭受更嚴(yán)苛的懲罰。
碎玉軒換了新的主人，卻塵依舊是掌事姑姑，只是行事愈發(fā)低調(diào)謹(jǐn)慎，如同驚弓之鳥。
那瓶深夜悄然出現(xiàn)的玉露散，成了卻塵心底最深的秘密。她仔細(xì)地用了，傷口好得很快，
連疤痕都淡得幾乎看不見。藥瓶被她洗凈，藏在妝匣最底層，從不示人。偶爾夜深人靜，
指尖拂過那光滑冰涼的瓷瓶，心口總會泛起一陣細(xì)密的、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悸動。
裴寒舟依舊是御前那個冷面威儀、權(quán)柄赫赫的總管。卻塵在宮道上遇見他，
依舊會和其他宮女太監(jiān)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便垂首肅立，恭謹(jǐn)?shù)貑疽宦暋芭峥偣堋薄?/p>
他有時會微微頷首，目光掠過她時，深如寒潭，不起一絲波瀾。更多的時候，他徑直走過，
如同走過一片無物的空氣。仿佛那個深夜在后院的低語，那個拂過舊疤的指尖，
只是卻塵重傷昏迷時的一場幻夢。然而，深宮的幽微處，終究有些東西在悄然改變。
卻塵會發(fā)現(xiàn)自己妝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小盒宮中極難尋到的、品質(zhì)上乘的螺子黛。
她需要替主子謄抄一份要緊的佛經(jīng)，遍尋不得的澄心堂紙，
隔日便有人悄無聲息地放在她值房的窗臺上。冬日炭火份例不足，她管轄的宮室里，
總會比其他地方多出幾筐上好的銀霜炭，來歷不明，卻也無人深究。
她也學(xué)會了“投桃報李”，以一種同樣隱秘、不落痕跡的方式。裴寒舟值夜時，
她會讓可靠的小太監(jiān)，將一盅溫在暖籠里、撇盡了油的參雞湯送到司禮監(jiān)值房門口。
聽聞他犯了咳疾，她熬的川貝枇杷膏，會出現(xiàn)在他案頭最不起眼的角落。她繡工極好，
一方素凈無紋、針腳細(xì)密的汗巾，或許會夾在一疊普通的文書里，送到他手上。沒有言語，
沒有眼神交匯。所有的關(guān)切與回應(yīng)，都像深宮夾縫里頑強(qiáng)生長的藤蔓，
無聲無息地攀附、纏繞。傳遞的物件，也從不涉及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私密，
都是最尋常不過的日用之物，卻又在“恰好”的時間，出現(xiàn)在“恰好”需要的人手里。
宮中耳目眾多，他們?nèi)缤凶咴诒”希恳淮螣o聲的“給予”，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這種隱秘的維系，脆弱得如同蛛絲，卻又堅韌得不可思議。
它支撐著卻塵，在這冰冷壓抑的深宮里，似乎多了一點點喘息的縫隙。只是，每當(dāng)夜深人靜，
指尖撫過妝匣里那空了的玉露散藥瓶時，心口那細(xì)密的酸澀和悸動，
便會化為一種更深沉的茫然。這算什么？深宮寒夜里，兩個殘破靈魂之間，
一點相互依偎取暖的微光？還是一種在絕境中，對“活著”本身的、扭曲的證明？
宮里的歲月，是精心編織的牢籠。再謹(jǐn)慎的藤蔓，也逃不過無處不在的審視。一日午后，
卻塵正指揮著小宮女們晾曬主子的冬衣。日頭暖融融的，空氣里浮動著樟腦和陽光的味道。
碎玉軒新來的小宮女柳兒，才十三四歲，性子活潑些，一邊抖開一件妃色緙絲斗篷，
一邊小聲跟旁邊的同伴嘀咕：“……昨兒去內(nèi)務(wù)府領(lǐng)份例，遠(yuǎn)遠(yuǎn)瞧見裴總管在訓(xùn)人，我的天，
那臉冷的，跟冰雕似的！嚇得我大氣都不敢出……”她話音未落，
碎玉軒的管事太監(jiān)張德海不知何時踱步到了近前。他五十多歲，面皮白凈，
一雙細(xì)長的眼睛總是半瞇著，像在笑，又像在算計。他慢悠悠地“哼”了一聲，聲音不高，
卻像冰水澆在柳兒頭上：“小蹄子，活計干完了？舌頭倒長！裴總管也是你能嚼舌根的？
仔細(xì)禍從口出！”柳兒嚇得臉都白了，慌忙低下頭，再不敢言語。張德海踱到卻塵身邊，
手里捻著一串油亮的紫檀木佛珠，眼睛卻似笑非笑地瞟著她，壓低了聲音，
帶著一種令人極不舒服的黏膩感：“沈姑姑，咱們這碎玉軒啊，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有些人，
看著冷心冷面，那心思，可深著呢?！彼D了頓，意有所指地拖長了調(diào)子，“您說是不是？
尤其是……對咱們沈姑姑這樣穩(wěn)重妥帖的人兒？”卻塵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
只淡淡道：“張公公說笑了。咱們做奴才的，本分當(dāng)差便是，主子們的心思，
豈是我們能妄加揣測的。”“本分？呵呵，”張德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佛珠捻得更快了，“姑姑說得對?？捎袝r候啊，這‘本分’二字，在旁人眼里，
可未必是那么回事。姑姑行事穩(wěn)妥，自然無礙。只是……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聽著也怪硌應(yīng)人的。
說咱們裴總管啊，對碎玉軒這邊……嘖，格外‘關(guān)照’些？”他最后幾個字，
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濃濃的試探和惡意。卻塵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爬上來。
張德海這只老狐貍，怕是嗅到了什么！她穩(wěn)住心神，語氣愈發(fā)平靜，
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張公公這話，卻塵聽不明白了。裴總管執(zhí)掌內(nèi)廷，
對各宮各院一視同仁，秉公辦事，何來‘格外關(guān)照’一說？
公公莫不是聽信了底下小人的閑話？”張德海細(xì)長的眼睛瞇得更緊了，像毒蛇審視著獵物。
他盯著卻塵看了幾息，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一絲破綻。卻塵坦然回視，目光平靜無波。半晌，
張德海才呵呵干笑兩聲，手指用力捻過一顆佛珠：“姑姑說得是。是雜家多嘴了。
不過嘛……”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赤裸裸的威脅，“這宮里頭，有些規(guī)矩，
是萬萬破不得的。姑姑是明白人，可別一時糊涂，為了點……不該有的念想，把自己，
也把旁人，給搭進(jìn)去。那‘對食’的名頭，聽著好聽，可沾上了，那就是一輩子的污點，
是主子的眼中釘，肉中刺！多少人盯著呢！姑姑好自為之！”說完，他不再看卻塵，
拂了拂袖子，慢悠悠地踱開了，
只留下那串佛珠捻動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咔噠”聲在空氣里回蕩。張德海的話，
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卻塵心里。那刻意強(qiáng)調(diào)的“對食”二字，更是讓她渾身冰涼。
原來，他們這點無聲的、隱秘的維系，終究沒能逃過有心人的眼睛！張德海今日的敲打，
是警告，更是赤裸裸的威脅！他就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隨時可能亮出毒牙，
將那點微弱的溫暖徹底撕碎，將他們推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巨大的恐懼和寒意瞬間攫住了卻塵，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陽光依舊暖融，
樟腦和陽光的味道依舊清晰，可她卻感覺如墜冰窟。張德海的敲打像一道冰冷的符咒，
懸在了卻塵頭頂。碎玉軒里，她行事愈發(fā)如履薄冰，連眼神都刻意收斂，
不敢再望向司禮監(jiān)的方向。那些無聲傳遞的小物件，也徹底斷了。深宮的日子，
仿佛又回到了那場杖責(zé)之前，甚至更冷、更壓抑。然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半個月后，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席卷了整個內(nèi)廷?；屎笏龅牡兆樱陜H七歲的皇長子，
在御花園玩耍時突發(fā)急癥，高熱驚厥，口吐白沫，太醫(yī)院束手無策，竟于當(dāng)夜夭折。
帝后震慟，哀傷欲絕。喪子之痛如同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深埋的猜忌與權(quán)斗。矛頭，
竟隱隱指向了皇長子生前的乳母和近身侍奉的幾名宮女太監(jiān)——有人密報，
曾在皇長子發(fā)病前，見乳母鬼祟地在皇子常玩的秋千旁埋過東西！宮闈秘事，
向來是寧枉勿縱。帝后盛怒之下，嚴(yán)令徹查。一時間，慎刑司人滿為患，哀嚎日夜不息。
人人自危，整個皇宮籠罩在一種恐怖的血腥氣息中。風(fēng)暴的核心，
自然也卷到了執(zhí)掌內(nèi)廷、負(fù)責(zé)皇子日常起居事務(wù)的司禮監(jiān)。裴寒舟作為總管，首當(dāng)其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