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舅上吊死后,族里怕麻煩未火化就草草下葬。棺材入土時突然傳出抓撓聲,
眾人卻充耳不聞。七天后他老婆發(fā)瘋用剪刀捅穿了自己喉嚨,血流得像紅泉。
次日他兒子在同樣的房梁上也上了吊。姥姥頭七撒在門后的草木灰上出現(xiàn)細密爪痕。
母親臨終才說出真相:姥姥死前性情突變是被山中修煉百年的狽精附體。
她自愿讓這精怪吸盡自己的陰血陽魂,只為換對方三十年不碰女兒。接生婆回憶姥姥咽氣后,
為她換衣時發(fā)現(xiàn)后腰嵌著塊黑石般的東西。那通電話是傍晚打來的,
尖銳的鈴聲劃破了灶臺前嗆人的油煙。我聽見媽媽拿起聽筒,“喂”了一聲,
然后就再無言語,只有握著話筒的指節(jié)繃緊泛白。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一瞬間褪盡了血色,
像一張被抽干了汁水的薄紙,貼在堅硬的骨頭上。
她甚至來不及多看一眼鍋里翻滾著油花的菜,肩膀忽然向下一塌,
仿佛身體里那根看不見的主心骨“咔嚓”一聲斷了?!班镟?,”她聲音打著顫,又輕又飄,
像爐子上散出的那股薄煙,“收拾東西,快點……咱……回老家?!蔽业男拿偷赝乱怀粒?/p>
像掉進深不見底的井里?!皨?,出啥事了?”她用力掐著話筒,指頭節(jié)繃得發(fā)白,
聲音抖得更厲害,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冰冷的疲憊:“你姥姥……怕是不行了。那口氣,
懸著呢……”話沒說完,淚水無聲地沖潰了她臉上的沉默,洶涌地淌下來。媽媽很少哭,
尤其為了娘家的事,那股糾纏著怨氣和委屈的復雜情緒早已結成了厚厚的痂。
連夜擠上氣味混雜的綠皮火車,搖搖晃晃地朝著黑暗深處奔去。硬座上,媽媽緊繃著身體,
頭靠著冰涼的車窗玻璃,一夜沒合眼。凌晨時分終于趕到了,
推開那扇熟悉的、搖搖欲墜的院門,一股混合著陳舊家具霉味和草藥苦氣的風撲面卷來。
我的姥姥蜷在堂屋角落里那張沉重的老木床上。僅僅幾個月不見,她卻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了。
那曾經(jīng)敦實、總是帶著點小憤慨的身體干癟得像抽空的麻袋,
只剩下一把輕飄飄的骨頭裹在蒼老的皮里。皮膚黃暗得如同秋末經(jīng)霜的老葉子,薄薄一層,
似乎輕輕一扯就能碎裂開。她的呼吸極輕極淺,像一縷隨時會被吹斷的游絲。
屋子里靜得可怕,只有那微弱的氣息拂動著一點灰塵。然而最刺痛的,是她那雙眼睛。
當我湊近床邊,想喚一聲“姥姥”時,她對上了我的目光。渾濁的眼球里一片空茫,
瞳孔深處只映著昏沉沉的光線,
里那種無論是對生活的不順遂還是對我們這些小輩的疼惜不滿都表達得十分直接的清晰神采。
那不是病人該有的虛弱,更像靈魂早已游離,
只丟下這具軀殼在床上徒然地抽吸著一口一口的空氣。喉嚨里似乎堵著什么,
發(fā)出低啞粗糲的“嗬嗬”聲,仿佛隨時會斷絕?!澳??” 媽媽挨著炕沿坐下,
試探著握住姥姥那只枯樹枝般的手。沒有回應,連一絲指尖的抽搐都沒有。
那只枯瘦的手冰涼、松垮,像剛從冰窖里拎出來的一塊朽木。媽媽的手抖了抖,
終究還是把那只冰冷的手攥得更緊了些。接下來的日子,
我和媽媽就蜷在這個被死亡陰影牢牢籠罩的小院子里。
空氣中懸著的那股沉郁的、帶著泥土氣和腐朽味道的死氣越纏越濃,
粘滯得如同濕漉漉的蛛網(wǎng),勒得人喘不過氣。
每天灌下去的湯藥似乎只是徒勞地滑過那個喉嚨間的縫隙,
那點微弱的呼吸越來越亂、越來越淺,就像秋后曬場上燃著的一堆殘煙,忽明忽滅,
一陣風就能掐滅。死亡的腳步無聲,卻碾著每一個角落。終于到了第三天下午,
天色不知何時陰得如同潑了濃墨。幾聲凄厲到變調的貓叫不知從誰家屋頂炸開,
聽得人后脊梁陣陣發(fā)麻。幾只黑得油亮的野貓不知何時上了姥姥家的矮墻頭,豎著尾巴,
背脊弓得像拉滿的弓弦,碧幽幽的眼珠子死死盯著堂屋那扇虛掩的、透出微弱燭火的門,
爪子焦躁不安地刨著瓦片,發(fā)出刺耳的“嚓啦”聲。
它們的叫聲里裹著一種詭異的、接近歇斯底里的狂躁。院子里的空氣沉滯得如同凝滯的油。
我下意識想去驅趕那些滲人的東西,媽媽卻猛地一把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骨頭都痛,
她低喝一聲:“別出去!別惹它們!”她話音剛落,
堂屋里點著照亮姥姥臉的一對殘燭火苗毫無征兆地撲閃一下,滅了。
一股寒氣驟然從門外順著地面猛地竄進屋子,卷起塵土打著旋兒。
床上那一直若有若無的喘息聲,就在那對燭火猝然熄滅的剎那,也跟著徹底斷了,戛然而止。
屋子里靜得能聽見灰塵重新落地的簌簌聲。時間凝固了幾秒鐘。接著,
院外炸響了一道極其慘亮的閃電,
慘白的光透過窗格子瞬間把姥姥那張枯槁的臉映得毫無生氣,
連帶著墻上媽媽驚痛欲絕的臉龐也鍍上了一層死灰色。
隨即就是一聲震得房梁都在顫抖的落地巨雷“轟隆”炸開,像一柄千斤大錘狠狠砸在屋頂上,
震得老舊的窗框嗡嗡作響。緊接著,密集到分不清點兒的豆大雨珠,
幾乎是帶著砸穿什么的兇狠力氣,“噼里啪啦”地狂瀉而下,
鞭子一樣抽打著屋頂?shù)耐咂驮鹤永锏哪嗤恋孛?。外面剎那間成了水霧迷蒙的世界,
白茫茫一片混沌。村里管事的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輩子人很快冒雨趕了過來。壽衣是早備下的,
那沉重的、摻雜著絲線的綢緞衣物摸上去透著一股陰森的冷氣。
給姥姥擦身穿衣的過程在噼啪雨聲的映襯下有種怪異的沉寂。
濕冷的布巾觸到已經(jīng)冷卻僵硬的皮膚,帶著一種非人的生硬。媽媽像是突然被抽了魂,
眼神空洞地呆坐在板凳上,直勾勾地望著門外那片被雨水打得翻騰冒泡的泥濘院子。
她的手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襟,攥得指節(jié)發(fā)青。姥姥換下來的貼身衣物上,
除了濃郁藥味和酸腐的汗味,隱約還有一股奇特的氣息混在里面。
像是……深山里石壁縫隙間終年不見陽光的苔蘚散發(fā)出的濃重潮濕氣,
又夾雜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土腥臊味,聞久了讓人心里一陣陣發(fā)沉發(fā)悶。
棺木是緊跟著被抬進門的,停在堂屋正中央。漆黑的柏木料子,厚重得壓抑。
里面早已鋪好了厚厚一層陳年的舊木鋸屑和草紙灰末,
散發(fā)著濃烈的鋸末子味道和焚燒后的煙火氣。姥姥那僵直的軀體被小心翼翼地抬放進去時,
關節(jié)和那層薄薄的壽衣摩擦著木棺內壁,發(fā)出一種細微得令人牙酸的“沙沙”聲。
最后一片棺蓋板沉甸甸地被幾個力氣最大的后生費力地推進卡槽、完全蓋住姥姥面容的剎那,
媽媽才像被鋼針狠狠扎了一下,渾身猛一哆嗦。
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撕裂般的、被巨痛撕扯出來的短促嗚咽,
那聲音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只維持了一瞬,隨后便是更大的、壓抑著崩潰的抽泣聲,
整個身體蜷縮在長條板凳上,因劇烈的喘息而不斷發(fā)抖?!翱薨桑鸹?,該哭出聲兒,
送送你娘?!?隔壁的常奶奶拍著媽媽的背,臉上每一條皺紋都盛著悲憫。外面大雨滂沱,
棺木沉沉地停在那里,像一個巨大的休止符。幾個老輩子人低聲商議了幾句,
最后一位頭發(fā)花白、走路微顫但眼神極亮的本家大爺爺清了清嗓子,
聲音不高卻壓住了雨聲和外頭的喧嘩嘈雜:“老三家里頭這場風雨來得邪性,
怕是有不干凈的東西想乘亂起禍?!J匾埂怨艂飨碌睦侠韮骸面?zhèn)夠三個日夜,
穩(wěn)穩(wěn)地壓住棺,把那口煞氣消磨盡了、散干凈了……萬萬不能馬虎!
” 他布滿深紋的臉孔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凝重,“還有啊,這三天里香火更不能斷,
蠟燭更不能滅!這是給她照亮黃泉路,更是讓咱們‘那邊’的親故知道家里有人等著,
莫要迷了路,更莫要把一些不該招惹的東西給引了來……”沒人質疑他的話。
在這片浸透了祖輩規(guī)矩的土地上,生死之事自有它不容置疑的鐵律。
尤其是最后那句“不該招惹的東西”,讓所有在場的人眼神都掠過一絲沉重的不安。
那口厚重的棺就停在堂屋正中,仿佛成了整個小院的心臟,沉重而陰郁地跳動著死亡的氣息。
那盞搖曳在棺頭、形如蓮花的土陶“長明燈”被點亮了,
一點小小的、飄搖的火焰在帶著濕氣的風里艱難喘息。我被沉重的氣氛包裹著,
和幾個表親蜷在里間屋的炕沿下打盹。窗外是無休無止的凄風苦雨。迷糊之間,
一陣異樣的響動陡然刺穿了睡意。聲音很輕,是從堂屋傳來的。篤、篤篤……悶而鈍,
像是有什么堅硬的東西在一下下、執(zhí)拗地叩擊著厚重的木料。間隔均勻,
每一下都透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某種刻板的重復意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旁邊的表姐也醒了,黑暗中驚恐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冰涼的指尖直往我皮肉里摳。堂屋門口人影晃了一下,是本家那個說話很有分量的大爺爺。
他佝僂著背,像是根本沒聽到剛才那陣怪異的動靜似的,慢吞吞地走到棺材邊的矮桌前,
小心地拈起三根粗糙的黃裱香,湊到那微弱的豆大燈火上點燃。暗紅的香頭慢慢灼燒起來,
冒出三縷筆直、細弱的青煙,幽幽向上飄散。他跪下來,草草地磕了三個頭,
嘴里模糊不清地嘟囔了幾句什么。然后他用干枯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拿起一個小小的陶罐,
往燃著香火的銅盆里添了一小撮草紙灰燼,盆里的灰燼堆又高了一點點。屋外,
凄風卷著冷雨抽打著窗戶紙,發(fā)出空洞的回響。屋里,那點微弱的燈火不安地搖晃著,
映得棺材投在墻上那巨大扭曲的黑影也跟著晃動,似乎在無聲地擴張。
大爺爺抬起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眼睛,空洞地掠過那口巨大的黑漆棺材,
仿佛那里面躺著的只是一截尋常的朽木。隨后,他拖著步子,
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連接東廂房的布簾后面。篤、篤篤……那抓撓的聲音,
竟又一次清晰地穿透了風聲,在死寂的堂屋里頑強地響起,冰冷、固執(zhí),如同敲在人心鼓上。
“是……是老鼠吧?”表姐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我喉嚨發(fā)干,說不出話。
那聲音太近了,近得仿佛就來自那層薄薄的棺木板之后。我盯著東廂房那道布簾,它靜垂著,
紋絲不動,里面沒有傳出任何翻身或是被驚醒的聲響。
巨大的、無處排解的恐懼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像冰冷的鐵箍。
我猛地掙脫了表姐死死箍著我的手,連滾帶爬地撲向媽媽的床頭??簧媳鶝?,媽媽蜷縮著,
身體輕微地起伏著,呼吸卻均勻得詭異。我用力搖晃她瘦削的肩膀:“媽!媽!
堂屋……有聲音!棺材里有聲音……媽你醒醒!”她醒了,在昏暗的視線里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眼神散漫無焦,越過我落在不遠處同樣漆黑的墻壁上,像是隔著一層永遠無法穿透的霧。
“別瞎叫喚,”她干裂的嘴唇蠕動著,聲音嘶啞平板,一點波動都沒有,
陌生的讓我?guī)缀醪徽J識,“那點動靜……是你姥姥在下面走路呢……絆著了……別怕,
睡吧……”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連一點解釋的意思都沒有,身體又轉回原來的姿勢,
脊背僵硬地對著我,呼吸節(jié)奏竟很快又恢復了之前的平穩(wěn)均勻。
我像被丟在無邊曠野中的石像,僵立在冰冷的炕沿旁。窗外,
一聲貓的慘嚎突然凄厲地撕裂雨幕,像一把冰冷的鉤子刮過耳膜,
隨即被傾盆的落雨聲徹底吞沒。那口沉重的棺,無聲地橫亙在堂屋中央。
日子像浸泡在濕冷的陰翳里,緩慢而艱難地粘滯向前。第二天清晨,天色依然灰蒙蒙的,
雨勢變成了綿綿不絕的雨絲。媽媽被村里幾個相熟的嬸子婆姨拉扯著,
強打起精神忙活姥姥治喪的大小事情。她的目光偶爾掠過屋角那口暗沉的棺木時,
會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又立刻被瑣事拉扯開去,重新變得模糊而漠然,
仿佛籠罩著一層洗不掉的灰霾,隔絕了外界的震動。
就是在這焦頭爛額、哀傷里摻著麻木的當口,村頭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
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慌失措的叫嚷,徹底打破了小院的沉重死寂。院門被撞開,
一個本家的年輕侄子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大口大口地倒著氣,
話都說不利索:“大爺爺!三嬸!快……快去看看吧!順子……順子哥出事了!
他……他上吊了!在……在村口他家那西偏房上!”消息像個炸雷,
把院里所有人都轟得魂飛魄散。順子哥,也就是我叫堂舅的那個,是姥姥的遠房侄子,
住的不遠。他性子沉悶得像個悶葫蘆,日子過得緊巴巴,
前些天聽說還因為幾壟地澆水的事跟鄰居大吵一架,臉紅脖子粗地賭咒發(fā)誓要去鄉(xiāng)里評理。
誰能想到……大爺爺?shù)墓照戎刂氐仡D在地上,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
臉上溝壑般的皺紋似乎瞬間更深了,嘴唇翕動著,
…上吊繩……怨氣沖頂……這、這是大兇中的大兇啊……” 他枯瘦的手指神經(jīng)質地哆嗦著,
“非正常走的……帶煞……帶兇煞??!火化!趕緊火化!不然要……要出大事!壓不住啊!
”幾個平日跟堂舅多少有些走動、說話也算有點分量的同輩兄弟圍了上來,
臉上寫滿了不耐煩:“啥火化不火化的,都啥年月了還神神叨叨!大爺爺您歇著吧!
不就是吊死了個人嗎?拉回來趕緊埋了才是正經(jīng)!大伙兒都忙著老三家的事呢!
”“壓住什么煞?窮死的倒是有!晦氣!
”另一個上了點年紀但明顯不信邪的堂叔也皺著眉頭,嗤之以鼻,“咱莊戶人,
沒城里那么多講究。弄點石灰撒撒棺材里再釘死,埋到遠遠的北洼亂葬崗子邊上不就完了?
整那么啰嗦干啥!”大爺爺?shù)哪樧兊没覕?,嘴唇哆嗦得更厲害?/p>
像片秋風里的枯葉:“不能?。∵@是橫死的怨氣!必須用烈火化掉骨頭!不然沾了親人,
要帶起‘尸殃’的啊……” 他焦急地揮舞著枯枝般的手臂,試圖抓住其中一個人的胳膊。
可那些人只是避開他的拉扯,腳步已經(jīng)匆匆往外走:“行啦行啦,大爺爺,
咱們都知道您懂規(guī)矩,眼下這節(jié)骨眼兒,還是得入土為安,
趕緊處理了不耽誤這邊的事兒要緊!這事兒我們幾個商量著辦了,您放心歇著吧!
” 他們推開院門,頂著冰冷的雨絲匆匆奔向村頭。大爺爺?shù)纳眢w猛地晃了一下,
旁邊的常奶奶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她臉色也白得像紙,嘴唇無聲地動了幾下,
眼神驚恐地投向那口停放在堂屋正中的姥姥的黑棺,
像是看到了什么極為可怕的東西正在醞釀。沒人聽大爺爺?shù)膭窀妗?/p>
堂舅的尸身草草地被拉了回來,僵硬扭曲得像一段被砍斷又胡亂拼湊起來的樹根。
一具薄薄的白茬木板拼成的棺材就放在姥姥棺木旁邊的臨時草棚下。
簡陋的棚頂?shù)蔚未鸫鸬芈┲晁?。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他塞進了那薄皮棺材里,
匆匆往縫隙里象征性地撒了些生石灰——干硬的石灰粉沾上潮濕的內壁,吸了濕氣結成了塊,
愈發(fā)顯得粗陋和不祥。沉重的棺蓋被釘死了,伴隨著錘子砸落釘帽的“咚咚”悶響,
像是在封住一個隨時要破籠而出的可怕秘密。
整個過程透著一股不耐煩和急于打發(fā)掉的匆忙與敷衍,仿佛處理的是一件亟待清走的垃圾,
而不是一個慘死的親人。沒有人守靈,沒有燃起哪怕一盞燈燭。
那口薄薄的棺材孤零零地丟在草棚里,雨水滴落在木板上,滲進去,
很快聚成一小灘暗色的水漬。就在我?guī)兔φ砝牙压┳郎系墓窌r,
一陣極其微弱、又極其刺耳的聲音鉆進了我的耳朵。
嚓……沙啦……是從堂舅那口薄皮棺材里傳出來的。極其短促,像是有什么東西……指甲?
在濕滑的木頭上,狠狠劃過了一道。聲音尖利又帶著黏膩的滯澀感,讓人頭皮瞬間炸開。
我心驚膽戰(zhàn)地扭頭看過去。站在草棚門口的本家?guī)讉€叔伯臉上毫無異色,
還在低聲商量著明天出殯抬棺人選的事,其中一個甚至不耐煩地跺了跺腳上沾的泥巴。
只有一直沉默地扶著大爺爺坐在角落凳子上的常奶奶,身體猛地一顫,
布滿老人斑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點血色,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一樣戳向那口剛剛釘死的薄棺。
她的目光久久凝固在那里,瘦弱的脊背繃得像一張拉緊的弓。沒人說話,
草棚里只剩下外頭雨水單調的滴答聲和男人粗聲粗氣的商議。那口薄皮棺材的陰冷氣息,
仿佛隔著幾米遠的距離,絲絲縷縷地滲透過來,纏上了草棚里每個人的腳踝。
在一種混合著恐懼與麻木的氣氛中,
堂舅被草草埋進了村子北洼那片幾乎沒人打理、瘋長著荊棘和蒿草的亂葬崗邊緣。
墓坑挖得潦草,回填的土也坑洼不平,更像是一個隨意的記號。
墳頭插著一根勉強算是幡兒的破舊竹竿,
掛了張寫著堂舅名字的、字跡潦草甚至有些歪斜的草紙,單薄得在帶著水汽的風里瑟瑟發(fā)抖,
一副無人問津的凄涼模樣。那潦草敷衍的樣子,
襯得旁邊姥姥那口厚重的黑漆柏木棺材顯得更為沉甸甸了。三個停棺的日子如同煎熬,
終于熬到了盡頭。姥姥出殯下葬的日子選在上午。村里信基督的寥寥無幾,
大多是按著祖輩傳下的規(guī)矩走。棺材被抬出堂屋門時,大爺爺?shù)穆曇舳溉话胃撸?/p>
用一種古老而沉緩的腔調喊著“起棺——”,八個精壯的漢子腰板挺直、肩扛木杠,
應著號子將那沉重的黑棺穩(wěn)穩(wěn)抬起。紙錢漫天飛舞,
夾雜著孝子賢孫們刻意被拉得悠長凄切的哭喊??蘼曋?,棺材被抬出了院子,
沿著濕滑泥濘的土路,一步步艱難地走向村西的老墳地。抬棺的木杠壓得人脖子青筋畢露。
我被安排在最前面,負責抱著那張代表靈位的、畫著簡筆神像和寫著姥姥名諱的白紙牌位。
腳下的泥地被無數(shù)雙腳踩踏得稀爛粘稠,一步一滑,冰冷的感覺從腳底一直滲上來。
冰冷的泥漿透過單薄的孝鞋,浸透襪子,粘膩又刺骨。艱難跋涉將近一個時辰,
隊伍終于抵達墳地。沉重的棺木在提前挖好的墓穴上方緩緩放下。棺材尾朝北,
那是整個村子陰宅序列里慣常的方向。主事的大爺爺開始指揮,
聲音因為用力而沙啞低沉:“落棺!穩(wěn)當點兒!”就在這時,
間——喀……喀啦……嗤……一陣極其清晰的響聲猛地從剛剛穩(wěn)住重心的漆黑棺材內部炸起!
是爪子!絕對是用盡死力的爪子,在用血肉崩裂的瘋狂刮撓那堅實厚重的柏木內壁!
那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濕噠噠的撕裂感,混合著木頭被擠壓硬生生發(fā)出的刺耳呻吟!
指甲崩斷、皮肉翻卷的細微聲仿佛就在耳邊炸響!那聲響如此突如其來,如此近在咫尺,
如此不顧一切!仿佛棺中的人突然活了過來,正拼盡全力想要撕開這禁錮的牢籠!
我的腳底瞬間寒透,像踩在冰窟上,整個人幾乎要癱軟栽進剛挖開的冰冷墓穴里!“啊——!
”隊伍里不知是誰第一個忍不住,發(fā)出短促凄厲到變調的尖叫,隨即像傳染一樣,
驚恐的抽氣聲和被這詭異聲響嚇破膽的嗚咽聲此起彼伏。
原本還算整齊肅穆的隊伍像被投入滾燙開水的螞蟻群,瞬間亂了套!抬棺的漢子們臉色煞白,
眼神驚恐地彼此瞪視,腳下的稀泥讓他們慌亂中幾乎站不穩(wěn),
沉重的棺材隨著他們的踉蹌危險地左右傾斜晃蕩!“穩(wěn)!穩(wěn)??!別晃!
”大爺爺?shù)暮鹇曊ɡ装沩懫?,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和巨大壓力下的變調。
他布滿老人斑的臉瞬間血色褪盡,死灰一片,
眼睛死死瞪住那口在搖晃中發(fā)出駭人聲響的黑色巨物,
仿佛盯著一條剛從地獄縫隙里爬出來的活蛇!混亂中,
負責抱住姥姥遺像牌位的我因為恐懼腳下猛一打滑,猝不及防地向前撲倒。
手中那塊薄薄的、糊了白紙的靈位牌“啪嗒”一聲脫手飛出,
直直掉落在剛剛覆蓋了一層新鮮潮濕松軟的棺土堆上,白紙一面朝下沾滿了黑黃的泥巴,
上面墨汁寫著的姥姥名諱瞬間被泥水糊得一片狼藉?!澳?!”大爺爺?shù)哪抗獾兑粯由溥^來,
那眼神里的絕望和憤怒讓我窒息,卻又在極短的時間內被一種更深的驚懼和茫然所取代。
混亂中誰也顧不上了,他那干枯如爪的手在劇烈顫抖,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被濃痰堵住似的喘息,終于,他用盡全身力氣吼出:“快!蓋土!快!
”漢子們如夢初醒,幾乎是撲上去搶過鐵鍬,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
將旁邊堆著的冰冷濕土不要命似的鏟起砸向那口仍在微微起伏、發(fā)出詭異聲響的棺材!
黃土混著石塊冰雹般砸在棺蓋板上,發(fā)出沉重悶濁的巨響,
仿佛要將一個正在蘇醒的恐怖活物活活窒息。鐵鍬上下翻飛,泥土被急速填充進坑中。
那棺材底下的抓撓聲在最初的瘋狂撲打黃土聲里幾乎被淹沒,
但每一次那鐵鍬抬起、泥塊撞擊棺蓋的短暫間隙,
那絕望的“嗤啦…沙…”聲就頑強地透出來一點,撕扯著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
有人甚至嚇得握不緊鐵鍬柄,冰冷的工具從顫抖的手中滑脫。覆蓋的土層迅速增厚。
當泥土終于沒過棺頂,最后完全掩埋成一個小土包的形狀時,
那令人魂飛魄散的抓撓聲才逐漸低下去,像水下的氣泡,最終消失在了沉重的泥土深處。
但參與蓋土的每一個人臉上都殘留著一種瀕死般的慘白,力氣耗盡似的大口喘著粗氣,
眼睛卻還死死盯著那個新鮮、松軟的土包,仿佛下面隨時會伸出什么可怕的東西。
人群在無法言喻的恐怖氣氛里沉默著踏上歸途。腳步凌亂沉重,人人自危,
像是剛剛逃離了瘟疫中心。隊伍中的啜泣聲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腳步聲在泥濘中發(fā)出的單調“噗呲、噗呲”聲。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繞著剛才那個瘋狂混亂的墓坑走,恨不得離那個地方越遠越好。
然而回望過去,那片狼藉的墳地上,
那糊滿了泥巴被遺棄在松軟新土之上的姥姥那小小的靈位牌,
在凄風冷雨里顯得格外凄楚和刺眼,像一個無力又刺痛的控訴。
沒人愿意再為了一塊骯臟的木頭多留哪怕一秒鐘。七天。死亡降臨后的第七個黃昏,
天空灰沉得像一塊凝固了陳年血污的鉛塊。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散的潮濕土腥味。
媽媽那雙因連日哭泣和操勞而布滿血絲的眼睛紅得嚇人,臉頰深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
使得顴骨下方的陰影愈發(fā)深重,顯得整張臉都枯槁得脫了形。晚飯時她幾乎沒動筷子,
地落在那只粗糙的青花大碗里——幾天前姥姥就是捧著這只碗喝著她最后那幾口稀薄的米湯。
此刻碗底只剩一點凝結在壁上、發(fā)著冰冷光的涼白水。灶膛里的柴火早熄了,空氣冰冷僵硬。
媽媽猛地端起碗,把那點冷水仰頭灌了下去,喉嚨里發(fā)出明顯的“咕咚”一聲,
冰得她瘦骨伶仃的肩膀難以控制地哆嗦了一下。“跟我來?!彼畔峦?,
聲音嘶啞得不成調子,每一個字都像被砂紙打磨過。我跟著她走到堂屋門口。昏黃的油燈下,
她彎下腰,拾起常奶奶提前準備好擱在墻根的那只舊簸箕。
簸箕里盛著厚厚一層顏色枯敗陳舊的柴灶灰燼,
那是七天里燒水做飯積攢下來的、混雜著草木屑的冷灰,散發(fā)著一股嗆人的煙火氣。
她一手端著簸箕,一手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沉重堂屋木門。院子里一片死寂,
冷風嗖嗖地順著門縫鉆進來。媽媽低著頭,弓著背脊,腳步邁得又輕又小,
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令人頭皮發(fā)緊的僵硬感。她就那樣,
不聲不響地、異常專注地從院門口的門檻開始,將簸箕里的草木灰如同播撒種子一般,
沿著進入堂屋那道窄窄的門檻和門后的方寸之地,仔仔細細、均勻地撒下一層灰白色的粉末。
那灰燼落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覆蓋了連日里人來人往踩出的無數(shù)足跡,也模糊了界限。
這是“頭七回魂夜”的規(guī)矩。據(jù)說亡魂在這一天會循著生前最熟悉的氣息回家看看,
最后再巡視一遍她們盤踞守護了一生的屋子,撫慰那些還未冷卻的思念與牽掛。
人看不見摸不著,那薄薄一層草木灰上,
卻會落下那歸來魂魄的“腳蹤”——無論它是輕飄飄一縷煙霧,
還是依舊凝結不散的實體渴望,總會在灰上留下屬于自己的印記,證明“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