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輪子碾過雨后濕漉漉的路面,發(fā)出一種單調(diào)又執(zhí)拗的響聲,
在這片過分安靜的、亮著冰冷燈光的高檔住宅區(qū)里,顯得格外突兀,甚至是粗魯。
滾雷沉悶地碾過天際,剛剛歇下的雨絲又開始試探性地飄落,涼浸浸的,
很快打濕了我額前的碎發(fā)。我停下腳步,把圍巾更緊地纏在脖子上,
抵御那種不知是來自雨夜還是心口的寒意。抬起頭,面前就是一棟米白色的三層獨棟別墅,
像一座沉默的堡壘。二樓一扇窗戶里透出溫暖的、模糊的光暈,暈染在冰涼的玻璃窗上。
我認得那光,那曾是我和林琛無數(shù)次討論,甚至爭執(zhí)過后,最終會相擁睡去的臥室方向。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每一次搏動都帶著艱澀的鈍痛和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
撞得肋骨生疼。七年。七年像細密的沙,沉淀在每一個為他倒水的清晨,
每一個等他加班的深夜,每一個精心準備卻可能被他匆匆吃兩口的晚餐里。而今天,
我必須回來,帶著我們所有的過去,所有的證明。腳下的九個大行李箱一字排開,
幾乎堵住了這氣派雕花大門的前廊。每一個箱子都裝得鼓鼓囊囊,
是七年來我們所有的共同回憶——我給他買的領(lǐng)帶,他放在我這里的書,
我們旅行淘來的紀念品,還有……那些我耗費無數(shù)個夜晚親手編織,
他總說戴著太癢卻總是偷偷戴出去的圍巾。最后的箱子里,
有一份剛剛拿到不久的、宣告了一個微小新生命存在的B超單,它安靜地躺著,
像一個即將被命運揭曉的殘酷伏筆。我深吸一口氣,冰冷潮濕的空氣灌進肺腑。
抬起的手有些抖,最終還是堅定地按在了門鈴上。
“叮咚——叮咚——”清脆的電子音在門后空曠地響起,一下,兩下,
然后世界陷入等待的死寂。雨絲似乎更密了些,簌簌地落在我的外套上,
肩膀很快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雨水開始順著發(fā)梢滴落,滑過冰冷的臉頰。時間凝固了,
又好像被無限拉長,
只剩下我的心跳聲、雨聲、以及行李箱輪子接觸水洼發(fā)出的微弱聲響在死寂里回響。
那扇沉重的、價值不菲的門終于被從里面拉開了一條縫隙。暖黃色的燈光,
混合著室內(nèi)的干燥暖氣,水一樣涌出來,撞在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上,形成一道模糊的光霧。
一張臉探了出來,帶著一絲被打擾的輕微不耐,以及純粹陌生的探究。
我的血液在看清那張臉的剎那,瞬間凍結(jié),又被猛地點燃,沖撞得幾乎要沖破頭頂。
——那是我自己的臉。不。不對。是她的皮膚更細膩緊致,眼下的細紋幾乎不見,
眉梢眼角都帶著一種我不曾擁有過的無憂無慮的光彩。她的頭發(fā)更柔順光亮,
剛洗過一般還帶著濕氣,穿著一件顯然價值不菲、剪裁優(yōu)雅、我絕不舍得買的真絲睡袍。
她歪了歪頭,用一種客氣的、面對陌生人的語氣,清晰地詢問:“請問找誰?
”聲音清越干凈,像玉器輕撞。不像我的,因為連續(xù)加班熬夜,總帶著點沙啞。世界在旋轉(zhuǎn),
在扭曲,在塌陷。我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張幾乎是我青春倒影的臉上,
喉嚨像被一只粗糙的手死死扼住,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冷氣順著脊椎一路爬上來,刺骨冰寒。
門被完全拉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女人身后,熟悉得讓我的眼眶瞬間刺痛。是林琛。
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家居服,帶著剛剛沐浴過的干凈水汽,
手自然而隨意地搭在那女人的腰側(cè)。他微微皺著眉,鏡片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帶著一種徹底疏離的、審視陌生闖入者的嫌惡。他上下打量著我,
尤其在我腳邊這堆巨大又邋遢的行李箱上停留了幾秒?!澳阏l?”他的聲音像冰碴子,
直接砸進我的耳膜。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的恐懼、震驚、委屈、被世界徹底背叛的荒謬感,像一場海嘯終于沖破了理智的堤壩。
一種歇斯底里從胸腔深處猛地爆發(fā)出來,沖口而出卻變成了近乎瘋狂的、帶著眼淚的大笑。
“哈哈哈……”我笑彎了腰,雨水混合著淚水瘋狂地往下流,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仿佛在介紹一個天大的笑話,“我是蘇晚?。×骤?!你的蘇晚!你相戀七年的女朋友!
我們在一起,整整七年了!”我笑著,身體卻在劇烈的顫抖。他看到我這個樣子了嗎?
他認得我這個像被全世界拋棄的瘋子一樣的表情嗎?林琛的臉沉了下去。那不再是嫌惡,
而是真切的慍怒和被冒犯的冰冷。他向前跨了一步,瞬間就逼近了我。
還沒等我那凄厲的笑聲完全落下,一只帶著巨大力量的手猛地推搡在我的肩膀上。
那股力量是如此強悍而毫不留情,帶著一種急于清除礙眼垃圾的粗暴。我毫無防備。
腳下是濕滑的臺階。整個身體頓時失去平衡,像一個沉重的破布袋子,
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后仰倒!“啊——”短促的驚呼被驚恐掐斷在喉嚨里。
我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積水的路面上,刺骨的涼意和鈍痛瞬間從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
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眼前一陣發(fā)黑。更糟糕的是,連鎖反應(yīng)開始了。
堆疊在我身后的那九個大行李箱,被我的身體撞得猛然搖晃,
然后像一個失控的多米諾骨牌陣,轟然倒塌、滾落!箱子砸在我的腿上,背上,
砰——磅——沉悶的撞擊聲和金屬骨架扭曲的刺耳聲響成一片。拉鏈在碰撞中崩開,
箱口掙扎著張開。嘩——那些我織了那么久的圍巾,像是壓抑了太久的彩色洪流,
猛地從裂開的箱口洶涌而出!
紅的、藍的、灰的、格子的……柔軟溫暖的織物此刻狼狽地、帶著被雨水瞬間浸透的沉重感,
散落了一地。有的被水流沖刷著,
纏繞在我的腳踝上;有的掛在傾倒的箱子角上;還有的被風吹著,
在渾濁的水洼里無力地漂浮打轉(zhuǎn)。冰冷骯臟的泥水濺了我滿臉,狼狽不堪。
世界在我眼前模糊、旋轉(zhuǎn),
子滾動的悶響、雨水砸在地面的嘩啦聲、還有我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喉嚨里壓抑著的嗚咽。
劇烈的腹痛也在此時不合時宜地狠狠襲來,像一把冰錐刺穿了小腹。
痛楚讓我在泥水里蜷縮起身體,手指深深摳進濕漉漉的地面泥濘里,關(guān)節(jié)用力到泛白。
“林琛……”我艱難地抬起頭,透過凌亂滴水的發(fā)絲看向那個站在門廊下,被溫暖燈光籠罩,
干凈又挺拔的男人。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他甚至沒有再低頭看我一眼,
仿佛門口臺階下上演的這場混亂和悲劇,與他毫無關(guān)系,
只是一個突然闖來的、丑陋的鬧劇片段。那個穿著真絲睡袍的“我”,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一只手捂住了嘴巴,依偎他更近了些。林琛的手臂則自然地環(huán)上了她的肩頭,
形成一道堅固又冷漠的保護姿勢,徹底隔絕了臺階下泥濘的我。他不再看我,
仿佛我只是一只礙眼的蟲子。腹部劇烈的絞痛幾乎讓我無法呼吸。
我艱難地、艱難地抬起一只手,顫抖著輕輕覆上小腹的位置,那里還平坦著,
感受不到那微弱的搏動,卻能感受到生命在無聲吶喊的痛苦。冰冷的雨水澆在我的手上,
臉上。我強迫自己扯動嘴角,那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輕得如同夢囈,
在淅瀝的雨聲中破碎地、清晰地傳遞到我自己耳朵里:“沒…沒關(guān)系,
寶寶…不怕…”牙齒因寒冷和疼痛打著顫,
“爸爸……爸爸只是……不認識媽媽了……他……他只是不認得媽媽了……”眼淚混著泥水,
無聲地滑落。就在這時,臺階上的那個她,動了。那漂亮女人松開捂著嘴的手,
姿態(tài)優(yōu)雅得不可思議,小心翼翼地提著真絲睡袍的下擺,一級一級,慢慢地走下濕滑的臺階,
仿佛怕弄臟了她精致的拖鞋。她在離我還有幾步距離的地方停住,
臉上混合著恰到好處的一絲同情和更多的、不加掩飾的陌生與驚訝。她微微彎下腰,
那張無比熟悉又無比刺眼的臉湊近了我。她的目光掃過我捂住小腹的手,
然后停留在我沾滿泥水的臉上。“姐姐,” 她的聲音清晰而悅耳,
帶著一種局外人的困惑和不解,清晰地穿透雨幕,“你真的……是不是認錯人啦?
”就在她彎腰、開口的那個瞬間!一點細微的亮光,刺破了沉沉的雨夜和我?guī)缀醣罎⒌囊暰€!
它掛在她的脖子上,在她彎腰時,從真絲睡袍微微敞開的領(lǐng)口滑了出來。
——那是一條細細的鉑金鏈子。鏈墜的樣式極其簡約,只是一個流暢的雙環(huán),彼此相扣。
但在外側(cè)那個環(huán)上,清晰無比地刻著兩個花體英文縮寫:S.W & L.C。
那是我和林琛的名字縮寫。那是我們確定婚期之后,他親手挑了很久的婚鏈。
他說一個套著一個,寓意一生一世不可分離。我曾日夜貼身戴著,
只有在做危險實驗需要操作儀器,或者清洗特殊沾染衣物時才會取下來。
最后那次劇烈的爭執(zhí)后,我把它留在了公寓的床頭柜上……它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