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鐘鼓聲尚未散盡，宮門處余肇慶便拄著拐杖踉蹌兩步，枯瘦的手指如鷹爪般勾住吏部尚書郝良弼的衣袖。
“郝大人留步?！庇嗾貞c的聲音沙啞如破舊的風箱，“方才朝堂上，你可察覺長公主的變化？”
郝良弼拂開袖口的褶皺，“國公爺難道不知？長公主近日連發(fā)三道懿旨，罷免了三名傅黨御史，還將太府寺的虧空賬目公之于眾?！?/p>
他頓了頓，望著殿外盤旋的烏鴉，“當年在先帝身邊捧茶的小丫頭，如今真是長出獠牙了。”
看著郝良弼匆匆離去的背影，余肇慶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干澀的笑聲。
他撫摸著拐杖頂端的龍頭雕刻，那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兒子余書晉被打入天牢時，鐵柵欄上凝結(jié)的霜。
“老爺，麗太妃那邊...”管家悄聲提醒。
余肇慶猛地抬頭，卻見蘇瑾瑜身著朝服，正向?qū)m門方向走來。
晨曦為她的鳳袍鍍上金邊，步搖上的珍珠隨著步伐輕顫，每一步都像踩在余肇慶的心上。
“國公爺今日精神矍鑠。”蘇瑾瑜的聲音帶著三分暖意，七分疏離，“您已有一年未曾過問朝政？可是身體有恙？”
“勞長公主掛念?！庇嗾貞c躬身行禮，拐杖重重頓在青磚上，“老臣今日見您雷霆手段，肅清龐丘一黨，實乃大黔之福啊！”
他話鋒一轉(zhuǎn)，蒼老的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容，“想當年老臣隨先帝打天下時，書晉還在襁褓中...如今他雖犯下糊涂，卻是老臣唯一的指望啊?！?/p>
蘇瑾瑜抬手撫了撫鬢邊的金簪，玉指劃過精致的纏枝蓮紋，“國公府世代忠良，本公主自然銘記?！?/p>
她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如刀，“但構(gòu)陷忠良、動搖國本之罪，豈是一句‘糊涂’便能了結(jié)？”
余肇慶的手指深深掐進拐杖，“長公主明鑒！書晉只是...只是聽信了小人的讒言！”
他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若長公主執(zhí)意趕盡殺絕，老夫身為三朝元老，也不得不為兒子討個公道！”
“公道？”蘇瑾瑜突然冷笑，笑聲清脆卻透著刺骨寒意。
她抬手示意身后的侍衛(wèi)退下，周身氣場全開，“國公爺，大黔的律法容不得討價還價?！?/p>
她的鳳目直視余肇慶渾濁的老眼，一字一頓道，“只要國公府不參與朝堂紛爭，安安分分守著祖業(yè)，世子爺還是世子爺。”
“世子命可保！朝堂不可留！”她話語落下，四周空氣仿佛瞬間凝固，連廊下銅鈴都停止了晃動。
余肇慶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半步，蟒袍下的身軀微微顫抖，“長公主這是要斷我余家前程？”
“斷前程？”蘇瑾瑜微微挑眉，指尖撫過袖中青梅鞭穗，“國公爺該慶幸，本宮念及國公府昔日功績，才給您留了這一線生機?！?/p>
“若再不知進退...”蘇瑾瑜輕笑出聲，步搖上的珍珠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國公爺可知，麗太妃與賢太妃的鑾駕已到京郊？”
她湊近余肇慶，壓低聲音，“聽說賢太妃膝下五皇子，如今已至束發(fā)受業(yè)的年歲?！?/p>
余肇慶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半步，他看著蘇瑾瑜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鳳袍在晨光中獵獵作響，宛如一只展翅的鳳凰。
“蘇瑾瑜?！庇嗾貞c咬牙切齒地低語，掏出袖中傅君恒的密信。
信中‘長公主暗蓄鋒芒，其野心昭昭若燃犀燭怪，實乃心腹大患，不可不早做籌謀’今日一見，可見真招。
余肇慶緊了緊手中的拐杖，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決絕，“吏部這塊肥肉，絕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暮色如血，將將軍府的白幡染成暗紅。
蘇瑾瑜踏著滿地紙灰踏入靈堂，玄色披風上還沾著宮墻的露水。
她遠遠望見沈清歡跪在蒲團上整理祭文，麻衣孝布裹著單薄的身軀，曾經(jīng)锃亮的玄甲已換成素白長衫，唯有頸間的雙魚玉佩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
沈清歡垂首時，露出優(yōu)美的天鵝頸，筋絡隨著動作微微起伏。
蘇瑾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仿佛回到年少時，她們在御花園偷折海棠的光景。
直到一陣夜風卷起滿地紙錢，撲在她臉上，才驚覺自己已駐足許久。
“清歡。”蘇瑾瑜輕聲喚道，蓮步輕移上前。
她指尖拂過沈清歡臉頰，將沾著的紙灰輕輕拭去，動作輕柔得像是觸碰易碎的琉璃。
沈清歡抬起頭，眼底的疲憊在見到蘇瑾瑜的瞬間化作春水。
她勉強扯出一抹笑：“你來了?！甭曇羯硢?，卻讓蘇瑾瑜心頭一顫。
“這些天，辛苦你了?！碧K瑾瑜蹲下身，與沈清歡平視，目光掃過靈堂內(nèi)忙碌的沈家軍將士，“方才我在府外看到，來吊唁的大多是兵部舊部？”
沈清歡點點頭，倒了兩杯涼茶，茶湯在粗陶碗里泛起漣漪，“父親當年的兄弟，如今都在兵部?！?/p>
“他們得知我還活著，先是不敢置信，而后又為沈家還有血脈延續(xù)而慶幸?！?/p>
她握緊茶碗，“聽聞我要入朝，他們都說兵部是最好的突破口?！?/p>
蘇瑾瑜望著沈清歡眼下的烏青，心疼得厲害，“清歡，六部錯綜復雜，傅君恒黨羽眾多...”
“怎么，你也和祖父一樣，覺得我擔不起？”沈清歡突然輕笑，伸手捏了捏蘇瑾瑜的臉頰，“堂堂長公主，竟也這般瞻前顧后?！?/p>
“我只是擔心你...”蘇瑾瑜抓住她的手，掌心相貼的溫度讓她眼眶發(fā)熱。
沈清歡反握住她的手，認真道，“瑾瑜，我的存在早已不是秘密?！?/p>
“傅君恒那幫人不會放過沈家，更不會放過與我親近之人?！?/p>
她眼中閃過寒光，“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看著他們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毀于一旦，才是最好的報復。”
蘇瑾瑜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明黃圣旨。
“這是我求來的旨意，命你暫代兵部郎中一職，可率百人抄查龐丘府邸?！彼D了頓，“清歡，此去兇險，萬事小心?！?/p>
沈清歡接過圣旨，指尖撫過冰涼的玉軸，“放心，我既已出鞘，便不會再回頭?！?/p>
她突然湊近蘇瑾瑜，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等一切塵埃落定，你我再去燕州看雪，可好？”
蘇瑾瑜望著眼前堅定的面容，恍惚間又看到當年那個揮槍的少女。
她點點頭，淚水終究還是落了下來，滴在交握的手上，滾燙而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