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我要喝水!娘!”石頭扒拉著趙氏,干嚎著。
“喝喝喝!討債鬼!罐子都空了!”趙氏煩躁地一把拍開他的手,自己也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睛卻死死盯著前面。
村口歪脖子老槐樹下,擠滿了人和車。蘇家村最后的一點家當(dāng)都堆在了吱呀作響的獨輪車、板車上。破被褥、爛鍋碗、幾袋干癟的糧食、還有各家視若珍寶的水罐??諝饫飶浡鴨苋说狞S土味和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絕望。
族長蘇有田和村長蘇有福兩家是村里最“闊氣”的,各自趕著一架騾車。車上堆的東西用油布蓋著,旁邊還掛著好幾個鼓囊囊的皮水囊。幾頭騾子不安地打著響鼻。不少推著破車、背著包袱的村民,目光掃過那騾車和鼓囊的水囊,眼神復(fù)雜,有羨慕,更多的是饑餓和焦慮。
“都齊了沒?”蘇有福扯著嘶啞的嗓子喊,手里提著那面破鑼。
“齊了!齊了!走吧村長!”人群里響起七零八落的回應(yīng),帶著哭腔和麻木。
“走!”蘇有田坐在騾車轅上,狠狠一甩鞭子,在空中抽了個空響,“出發(fā)!往南!”
騾車吱呀呀動了。后面黑壓壓的人群,像一條疲憊而絕望的長蛇,推著、拉著、背著,沉默地跟了上去。車輪碾過干硬龜裂的土地,揚起漫天黃塵。
蘇大強推著家里唯一那輛快散架的獨輪車。車上捆著破被褥、鍋碗和幾袋糧食。王氏在旁邊扶著車幫,深一腳淺一腳。蘇大山推著另一輛更小的車,上面坐著石頭和小花。趙氏跟在旁邊,不時把想爬下來的石頭按回去。蘇大河和吳氏也推著一輛車,柱子和小草擠在一點雜物上。蘇小小和蘇小婉跟在最后,每人背著一個不大的破包袱。
沒走多遠,石頭又開始哭鬧:“渴…娘…渴死了…”
小花也小聲啜泣起來。
柱子縮在車上,蔫蔫的,嘴唇發(fā)白。
連大人也開始不停地舔嘴唇,喉嚨里像著了火。
王氏停下腳步,從獨輪車最里面,小心地抱出那個全家視若性命的水罐。罐子不大,是昨天在村井分到的最后一罐渾濁的水。她揭開蓋子,手都在抖。
“當(dāng)家的…”王氏看向蘇大強。
蘇大強抹了把臉上的汗混著土,粗聲道:“分!一人…潤潤嗓子!省著點!”
王氏拿出家里唯一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從罐子里倒出淺淺一碗底渾濁的水。她先端給蘇大強。
蘇大強接過去,仰頭咕咚一口就喝光了,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舔舔碗邊,把碗遞回給王氏。
王氏又倒了一碗底,遞給推著車的蘇大山。蘇大山也一口喝干,長長舒了口氣。
“我的呢?”趙氏立刻湊上來,眼睛盯著水罐。
王氏沒說話,又倒了一碗底給她。趙氏接過,沒舍得立刻喝,先喂給哭鬧的石頭:“石頭乖,快喝點!”
石頭貪婪地吸了幾口,趙氏才把剩下的一點點倒進自己嘴里。
輪到蘇大河。同樣是一碗底,蘇大河喝了一半,把剩下小半碗遞給眼巴巴看著的吳氏。吳氏趕緊接過來,自己抿了一小口,剩下的喂給柱子和小草。
水罐里的水,眼見著下去了一大半。
王氏看著罐子,又看看眼巴巴望著她的蘇小小和蘇小婉。蘇小婉臉色蒼白,嘴唇干裂,捂著胸口小聲咳嗽著。王氏猶豫了一下,拿起碗,想再倒點。
“娘!”趙氏眼尖,立刻叫起來,“罐子都快空了!后面路還長著呢!石頭小花還要喝!”
吳氏也小聲附和:“是啊娘,省著點…柱子小草也小…”
王氏的手頓住了。她看了看兩個兒媳,又看了看自己男人蘇大強。蘇大強皺著眉,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丫頭片子喝那么多干啥!給她們兩口潤潤嗓子得了!”
王氏嘆了口氣,拿著碗,小心地傾斜水罐。渾濁的水流細得像線,在碗底勉強積了一小口,連碗底都沒鋪滿。她端給蘇小小。
蘇小小面無表情地接過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水,沒看任何人,直接遞到了蘇小婉嘴邊:“喝?!?/p>
蘇小婉看著碗底那一點點水,又看看姐姐,搖搖頭,聲音嘶啞:“姐…你喝…”
“喝?!碧K小小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蘇小婉這才低下頭,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沾了沾那一點點水,濕潤了一下干裂的唇,就停下了,想把碗推回給姐姐。
蘇小小沒接碗,只是看著她:“喝完?!?/p>
蘇小婉鼻子一酸,聽話地把碗底那一點點水全喝了進去,喉嚨里發(fā)出一點細微的吞咽聲。
碗空了。
蘇小小把空碗遞還給王氏,手指無意識地碰了碰自己腰間破舊衣服下那個硬邦邦的凸起——里面藏著她的竹筒和肉干。指尖傳來微涼和堅硬的觸感,她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寒芒。
王氏看著空碗,又看看兩個女兒干裂的嘴唇,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默默把空碗和水罐收好,放回獨輪車上最深處。
隊伍繼續(xù)在漫天黃塵中蠕動前行。沉重的車輪碾過干裂的土地,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推車的人佝僂著背,像負重的老牛,每一步都踏得艱難。背著包袱的老人和孩子,腳步踉蹌,臉上沾滿塵土,眼神麻木。
風(fēng)卷著沙礫,打在臉上生疼。枯死的樹木張牙舞爪地立在灰黃色的天幕下,像絕望的鬼影。只有前面族長和村長家的騾車,在黃塵中還算穩(wěn)當(dāng),車輪印也顯得清晰些。
不知是誰家的小娃娃餓得實在受不了,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很快被風(fēng)沙撕碎。旁邊一個漢子煩躁地吼了一嗓子:“哭喪??!省點力氣!”
蘇大山推著車,累得呼哧帶喘,看著前面騾車的影子,忍不住抱怨:“爹,你看有田叔和有福伯他們家,騾子拉著多輕?。∷覓炷敲炊?!咱們這破車,推著真要命!水還就剩那點底子了!”
蘇大強正埋頭推車,聞言抬頭,渾濁的眼睛也看向那幾頭騾子,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沒吭聲。
旁邊的趙氏立刻接話,聲音又尖又酸:“就是!憑啥他們就能趕車帶那么多東西?咱就得推這破車?那水…那水看著就多!分給大伙兒一點能咋地?族長村長也不能只顧自家吧?”她說著,眼睛還死死盯著騾車上的水囊。
吳氏抱著柱子,小聲嘀咕:“大嫂說的是…咱們推車的,嗓子都冒煙了…他們坐在車上,肯定不渴…”
“都給我閉嘴!”蘇大強猛地低吼一聲,額上青筋跳了跳,“有力氣嚼舌根,不如省點力氣推車!那是族長的騾車!再胡說八道,看我不抽你!”
趙氏和吳氏被吼得一縮脖子,不敢再大聲抱怨,只敢互相使著眼色,嘴里無聲地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