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年，冬月二十七。
河南道，登封地界。鉛灰色的穹頂沉沉壓向大地，朔風(fēng)如刀，卷著冰冷的雪霰，在天地間肆意揮灑。風(fēng)過處，枯枝嗚咽，衰草低伏，官道被一層迅速增厚的灰白所吞噬，幾乎辨不出路徑。雪，起初還只是細(xì)碎的粉屑，打著旋兒落，不過頓飯功夫，竟化作鵝毛般的大片，密集地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白色巨幕，將遠(yuǎn)近的山巒、田疇、稀疏的村落，盡數(shù)籠罩在一片混沌迷蒙之中。
一支隊(duì)伍艱難地在這片翻騰的雪幕里跋涉。沉重的木輪碾過積雪，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深深的車轍印轉(zhuǎn)瞬便被新雪覆蓋。拉車的騾馬噴著濃重的白氣，鬃毛和眼睫上結(jié)滿了霜花，鼻孔翕張，顯得格外吃力。隊(duì)伍正中，幾輛格外寬大、車轍印深陷的鏢車被嚴(yán)密護(hù)衛(wèi)著，油布苫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繩索勒緊，在風(fēng)雪中沉默地前行。押車之人，雖身著尋常的趟子手號衣，但身形挺拔，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周遭的風(fēng)吹草動，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公門中人才有的肅殺之氣，腰間的腰刀柄在飄動的衣角下若隱若現(xiàn)。
隊(duì)伍最前方，一人騎在健碩的黑驄馬上，身姿如標(biāo)槍般挺直。此人便是威遠(yuǎn)鏢局總鏢頭，馬憲。他身量極高，幾近八尺，披著一件半舊的玄青色厚棉斗篷，斗篷邊緣已被雪水浸濕，凝結(jié)成冰。風(fēng)雪撲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兩道濃眉下，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穿透重重雪幕，銳利地投向遠(yuǎn)方若隱若現(xiàn)的城池輪廓——登封城。
“總鏢頭，雪太大了！”旁邊一個趟子手抹了把臉上的雪水，大聲喊道，聲音在呼嘯的風(fēng)中顯得有些破碎，“牲口快頂不住了！”
馬憲勒住韁繩，黑驄馬噴著白氣停下。他抬眼望了望愈發(fā)晦暗的天色，鉛云低垂，雪勢非但未減，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他目光掃過隊(duì)伍中那些深陷雪地的沉重鏢車，又落在趟子手們凍得通紅卻依然警惕的臉上。
“韓老板的店，還有多遠(yuǎn)？”他沉聲問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fēng)聲，傳入身旁另一騎耳中。
那人身材敦實(shí)，裹在一件深褐色的棉袍里，頭上戴著一頂厚厚的氈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精光內(nèi)蘊(yùn)的眼睛。他正是主動前來相助押鏢的于寶山。他聞言，抬手在眼前搭了個涼棚，仔細(xì)辨認(rèn)片刻，指著前方雪幕中隱約透出的一點(diǎn)微弱燈火輪廓：“不遠(yuǎn)了，憲哥兒。瞧見沒？城北那一片矮坡后面，就是‘平安老店’。頂多再走兩里地！”他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在這風(fēng)雪中顯得格外有力量。
馬憲順著他的指引望去，微微頷首，果斷下令：“傳話，加把勁！到了店里，熱酒熱飯管夠！看好鏢車，不可松懈！”命令簡短有力，迅速被趟子手們向后傳遞。
隊(duì)伍再次啟動，仿佛一葉在白色怒濤中掙扎的孤舟，朝著那點(diǎn)微茫卻溫暖的燈火奮力挺進(jìn)。車輪在厚厚的積雪中艱難滾動，留下更深的印痕，旋即又被無情抹平。雪片如扯碎的棉絮，冰冷地?fù)浯蛟诿總€人的臉上、身上，寒意直透骨髓。
終于，在風(fēng)雪幾乎要將天地完全縫合之際，那點(diǎn)燈火終于清晰起來。幾排低矮卻結(jié)實(shí)的瓦房依著一處避風(fēng)的矮坡而建，門前挑著一盞被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昏黃朦朧的燈籠，上面用墨寫著四個模糊的大字：“平安老店”。在這荒郊雪夜，這燈光便是唯一的生機(jī)所在。
“到了！卸車！牲口牽后院棚子，加好草料熱水！”馬憲翻身下馬，動作干凈利落，斗篷帶起一片雪塵。他聲音洪亮地指揮著，人已大步流星走向店門。
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混合著柴火、食物和淡淡牲口氣息的暖流撲面而來，瞬間驅(qū)散了門外的酷寒。店內(nèi)光線昏暗，幾盞油燈在墻壁上投下晃動的人影。一個穿著厚棉襖、圍著皮圍裙的干瘦中年漢子聞聲從柜臺后快步迎出，臉上帶著生意人慣有的熱情笑容。
“哎喲！于老弟！可算把你們盼來了！這鬼天氣！”他先沖著于寶山熟稔地招呼，目光隨即落在馬憲身上，笑容里多了幾分由衷的敬意，“這位想必就是名震三晉的馬總鏢頭了？小老兒韓昌平，有失遠(yuǎn)迎，快請進(jìn)，快請進(jìn)！這雪下得邪乎，快暖暖身子！”他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幫后面進(jìn)來的趟子手們拍打身上的積雪。
于寶山摘下氈帽，露出一張圓臉，雖年輕，但眉宇間自有一股沉穩(wěn)氣度，太陽穴微微隆起，顯出不凡的內(nèi)功底子。他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韓昌平的肩膀：“韓老哥，叨擾了！還是你這里踏實(shí)！趕緊的，好酒好菜，再弄幾大鍋熱姜湯驅(qū)寒！兄弟們骨頭縫都凍透了！”他回頭招呼，“手腳利索點(diǎn)，車進(jìn)后院，看好了！”
趟子手們應(yīng)諾著，訓(xùn)練有素地將沉重的鏢車小心推入后院棚下，卸下騾馬，自有店里的伙計幫忙照料。眾人魚貫而入，原本有些冷清的堂屋頓時擠滿了人，呵氣聲、跺腳聲、拍雪聲、低聲交談聲混成一片，空氣里彌漫著汗味、雪水的濕冷氣、還有漸漸彌漫開來的食物香氣，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松弛感在人群中悄然擴(kuò)散。
馬憲解下斗篷，露出里面緊身的藏青色勁裝，更顯肩寬背闊。他將腰間那對沉重的金背潑風(fēng)刀解下，連鞘放在身旁伸手可及的條凳上，刀柄上的金環(huán)在昏暗燈光下依然閃著一絲冷光。他選了靠近火塘的一張桌子坐下，目光習(xí)慣性地掃視店內(nèi)環(huán)境——陳設(shè)簡樸，桌椅粗笨卻結(jié)實(shí)，角落里堆著些雜物，通往內(nèi)院和后門的通道清晰可見。幾個住店的散客縮在角落，好奇又略帶敬畏地看著這群精悍的來客。韓昌平親自捧來一大壺滾燙的燒酒和幾碟醬菜、咸肉，殷勤地擺在馬憲和于寶山桌上。
“馬總鏢頭，于老弟，先暖暖胃。熱灶上正燉著羊肉，蒸著饃，馬上就好！”韓昌平笑著，拎起酒壺給兩人倒上。辛辣的液體滾入喉嚨，一股暖意迅速在胸腹間化開。
于寶山連灌了兩杯，舒服地長吁一口氣，對韓昌平道：“老哥，還是你這里舒坦。這一路緊趕慢趕，總算到了登封地界。路上可還太平？”
韓昌平臉上的笑容卻像被風(fēng)吹散的煙霧，倏地凝固了。他左右張望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惶恐的緊張：“于老弟，馬總鏢頭……你們……你們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啊！”
馬憲放下酒杯，眼神陡然銳利如刀：“哦？韓老板何出此言？”他放在桌下的手，已下意識地按在了刀柄上冰冷的鯊魚皮鞘上。
韓昌平又湊近了些，一股濃重的旱煙味混雜著憂慮的氣息撲面而來：“二位有所不知，咱們登封地面，入冬以來……不太平??！”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鬧‘山響馬’！兇得很！”
“山響馬？”于寶山眉頭一擰，原本因酒意而松弛的臉龐瞬間繃緊，眼中精光一閃而逝，那是一種練家子遭遇警兆時本能的戒備。他放在桌下的手，手指無意識地屈伸了一下，仿佛虛握著那對從不離身的虎頭雙鉤。
“唉！”韓昌平重重嘆了口氣，布滿皺紋的臉上愁云密布，“就是那些鉆山溝的強(qiáng)人土匪！平素就藏在少室、太室山那些犄角旮旯里，官府也剿不干凈。往年秋冬，他們也會下山撈幾票，可今年……今年這雪一下，天寒地凍，山里的日子更難熬了。這幫天殺的，就跟餓瘋了的狼群似的，紅了眼！”他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就這十來天，城北七八里地的趙家集，被搶了！一整個村子啊，糧、牲口、值點(diǎn)錢的東西，連過冬的棉被都沒放過！聽說還傷了人！還有南邊官道上的‘悅來?xiàng)！?，前幾日半夜被砸了門，掌柜的稍有遲疑，腿上就挨了一刀！貨銀被搶得干干凈凈！這還沒完，聽說前兒個，一隊(duì)往洛陽販皮貨的行商，在嵩山口那邊，連人帶貨全沒了蹤影，十有八九……唉！”
韓昌平每說一句，堂屋里的氣氛就凝固一分。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烤火取暖的趟子手們?nèi)监淞寺?，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馬憲這一桌?？諝夥路鸨粌鲎×?，只剩下火塘里木柴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噼啪”爆裂聲，顯得格外刺耳。寒意，并非來自門外肆虐的風(fēng)雪，而是從每個人的心底悄然滋生，沿著脊背往上爬。
“尤其你們這樣，”韓昌平的目光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后院的方向，那里停著沉重的鏢車，“大隊(duì)車馬，帶著輜重……在他們眼里，那就是送到嘴邊的肥羊！這幫子匪徒，沒有山頭，流竄作惡，專揀這數(shù)九隆冬最難熬的時候出來，見什么搶什么，兇殘得很吶！他們可不管你是行商還是鏢局，只要覺得能下手，就……”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一股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馬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戴著一張冷硬的面具。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搖曳的燈火下，瞳孔深處似乎有寒星在急劇凝聚，銳利得能刺穿人心。他放在桌下的手，食指輕輕地在冰冷的刀鞘上叩擊了一下，發(fā)出微不可聞的一聲輕響。
“知道了。”馬憲的聲音不高，平穩(wěn)得聽不出一絲波瀾，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打破了堂屋里的死寂?！绊n老板，多謝提醒?！?/p>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油燈投下的光影里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鐵塔，瞬間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對金背潑風(fēng)刀被他隨手提起，刀鞘上的金環(huán)隨著動作微微晃動，折射出冰冷的微光。
“傳令！”馬憲的聲音陡然拔高，清晰、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穿透了火塘的噼啪聲，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趟子手的耳中，“所有牲口，入夜后全部牽入后院，靠近主屋！后院、側(cè)門，增派雙崗！兩人一組，輪值！暗哨設(shè)于前院馬棚頂棚！后墻外，雪地里，給我布上鐵蒺藜！所有門窗，內(nèi)側(cè)加栓！后院鏢車，熄燈之后，以濕氈覆蓋！”他目光如電，掃過一張張驟然緊張起來的臉，“告訴所有弟兄，今夜非同尋常！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離值守位置！一有風(fēng)吹草動，任何異響，無論遠(yuǎn)近，立刻回報！不得延誤！”
“是！總鏢頭！”堂屋內(nèi)，所有身著趟子手號衣的衙役們齊聲應(yīng)諾，聲音洪亮，帶著一股破開壓抑的凜然殺氣。剛才那片刻的松弛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訓(xùn)練有素的警惕和緊繃的神經(jīng)。無需再多言，眾人立刻行動起來，腳步聲急促而有序，按照馬憲的命令迅速分散執(zhí)行。加固門窗的“砰砰”聲，搬運(yùn)重物的摩擦聲，低聲確認(rèn)口令的短促交流，瞬間充滿了原本安靜的堂屋和后院。
韓昌平看著這瞬間從松懈到鐵桶般戒備的轉(zhuǎn)變，驚愕地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喃喃道：“好……好……馬總鏢頭安排得妥當(dāng)……”他擦了擦額角不知何時滲出的細(xì)汗，心中稍定，但眼底深處那抹憂慮，卻并未完全散去。這登封地界的雪夜，似乎比想象中更加難熬。
于寶山也站了起來，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樣立刻去執(zhí)行具體指令，而是走到馬憲身邊，低聲道：“憲哥兒，我去后院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牲口棚的頂子結(jié)不結(jié)實(shí)，那地方高，視野好，也容易被人摸上來?！彼m未明說，但意思很清楚，他要親自去守那個關(guān)鍵的制高點(diǎn)暗哨位置。
馬憲看了他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小心?！?/p>
于寶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中卻毫無笑意，只有一片沉靜的寒光：“放心。”他緊了緊腰間的布帶，那里盤著他那對精鋼打造的少林虎頭雙鉤。他轉(zhuǎn)身，身影很快融入通往后院的昏暗過道里，步伐沉穩(wěn)，落地?zé)o聲，內(nèi)息悠長，精氣內(nèi)斂，顯示出深厚的功底。
馬憲目送他離開，自己并未坐下，而是提著那對金背潑風(fēng)刀，走到靠近大門的位置。他沒有靠近火塘，而是倚在冰冷的土墻上。這里光線最暗，卻能清晰地感知門外風(fēng)雪的呼嘯，以及門內(nèi)任何細(xì)微的動靜。他將雙刀輕輕擱在腳邊，雙手抱臂，閉上了眼睛。然而，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側(cè)耳傾聽的姿態(tài)，表明他此刻的感官比任何時候都要敏銳，如同蟄伏于黑暗中的猛獸，捕捉著風(fēng)雪之外的任何一絲不諧。
時間在呼嘯的風(fēng)雪聲中緩慢流淌。平安老店的燈火在窗紙上投下昏黃的光暈，在這片被白色統(tǒng)治的荒原上，像一座孤懸的島嶼。店內(nèi)，緊張的氣氛如同繃緊的弓弦。值守的“趟子手”們?nèi)缤嗨苣镜瘢粍硬粍拥厥卦诟髯晕恢?，眼睛在昏暗中警惕地掃視著一切。后院牲口棚的頂棚上，厚厚的積雪覆蓋著，一片寂靜。只有于寶山的身影，如同融入了這片雪夜，蜷伏在頂棚的背風(fēng)處，身下僅墊著一塊隔寒的油氈。他雙目微闔，似在假寐，但呼吸卻異常悠長平穩(wěn)，一呼一吸間，口鼻前凝成的白氣如兩條細(xì)長的小蛇，在冰冷的空氣中蜿蜒、消散，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正是達(dá)摩易筋經(jīng)運(yùn)轉(zhuǎn)時內(nèi)息綿長、精氣內(nèi)斂的外在體現(xiàn)。他的一只手，始終輕輕搭在腰后那雙冰冷堅(jiān)硬的虎頭雙鉤上，鉤尖在黑暗中偶爾閃過一絲幽光。
前堂，馬憲依舊倚墻而立。火塘的余燼散發(fā)出最后一點(diǎn)暖意，堂內(nèi)大部分燈火都已熄滅，只留下柜臺上一盞如豆的孤燈，勉強(qiáng)驅(qū)散一小片濃稠的黑暗。他閉著眼，但門外風(fēng)雪的每一次變調(diào)，屋頂積雪滑落的簌簌聲，甚至后院騾馬偶爾不安的噴鼻和踏蹄聲，都清晰地流入他的耳中。他的精神如同拉滿的強(qiáng)弓，將感知的弦繃到了極致。
然而，漫漫長夜，除了風(fēng)聲雪聲，再無其他異響。預(yù)想中可能出現(xiàn)的馬蹄聲、踩雪聲、乃至匪徒慣用的唿哨聲，都未曾刺破這片白茫茫的寂靜。緊繃的神經(jīng)在單調(diào)重復(fù)的警戒中，不可避免地開始承受巨大的壓力。時間，仿佛被這嚴(yán)寒凍結(jié)，走得格外緩慢、沉重。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三更將盡。一個守在通往后院門邊的年輕趟子手，實(shí)在耐不住這死寂的煎熬和刺骨的寒冷，牙齒控制不住地輕輕磕碰了一下。這微小的聲音在落針可聞的寂靜里，卻顯得異常突兀。
倚墻而立的馬憲，雙眼倏然睜開！兩道精光在黑暗中一閃即逝，如同驟然撕裂夜幕的閃電，帶著冰冷的穿透力，瞬間釘在那個年輕趟子手身上。
那年輕衙役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寒意兜頭罩下，比門外的風(fēng)雪更甚，激得他渾身一個激靈，所有的困倦和寒意瞬間不翼而飛，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猛地挺直腰板，再不敢有絲毫松懈。
馬憲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確認(rèn)只是虛驚，才緩緩收回。他并未出言斥責(zé)，只是那無聲的注視，比任何責(zé)罵都更具威懾。堂內(nèi)殘余的幾絲浮躁氣息，在這目光下被徹底碾碎，重新沉入一片凝固般的死寂。唯有風(fēng)雪，依舊不知疲倦地在門外嗚咽、咆哮。
與此同時，登封城西北方向，約三十里外。太室山深處，一條被積雪覆蓋得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隱秘山徑，蜿蜒通向一處背靠峭壁的山坳。山坳深處，借著山巖的遮蔽，矗立著一片由原木、石塊和茅草搭建而成的簡陋寨子——黑石寨。寨墻高聳，刁斗森嚴(yán)，雖在風(fēng)雪中顯得破敗，卻透著一股悍匪盤踞的兇戾之氣。
寨中最大的那間“聚義廳”里，此刻卻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與山下平安老店的死寂形成鮮明對比。一股濃烈的劣質(zhì)酒氣、汗臭和烤肉的油膩味混合在一起，彌漫在污濁的空氣中。廳中央燒著一個巨大的火塘，粗大的松木在火焰中噼啪作響，跳動的火光將墻上掛著的猙獰獸皮、生銹的刀槍兵器映照得影影綽綽，如同群魔亂舞。
十幾條精赤著上身、露出虬結(jié)肌肉和各種傷疤的彪形大漢圍坐在火塘四周，大多敞著懷，露出濃密的胸毛。他們手里抓著粗陶碗，灌著渾濁的土酒，啃咬著烤得焦黑的獸腿，唾沫橫飛地大聲喧嘩著，咒罵著這該死的鬼天氣，抱怨著山里的清苦，眼睛卻不時貪婪地瞟向大廳角落里堆積的一些麻袋和箱子——那是前幾日“做買賣”得來的“水頭”（財物）。
“他娘的！這雪再下下去，寨子里那點(diǎn)存糧，夠塞幾天牙縫？”一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漢子猛地灌了一口酒，將酒碗重重?fù)ピ诿媲按植诘哪径丈?，酒水四濺，“底下那些‘肉票’（綁來的人質(zhì)）的家里，都他娘是窮鬼，敲不出幾兩油水了！”
“就是！刀疤哥說得對！”旁邊一個獐頭鼠目的瘦子立刻附和，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老大！聽說今兒個下午，有‘線頭子’（眼線）來報，城北‘平安老店’住進(jìn)了一隊(duì)‘大肥羊’（有油水的目標(biāo)）！十幾輛大車，騾馬都膘肥體壯，那車轍印子深得邪乎！車上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指不定是什么值錢貨色！這大雪封山，正是他們動彈不得的時候！咱們……”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廳內(nèi)瞬間安靜了幾分，十幾雙被酒氣和貪婪燒得通紅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大廳最里面，那張鋪著一張完整虎皮的寬大座椅。
座椅上，坐著的正是黑石寨大當(dāng)家，齊軒寶。
與周圍那些滿身戾氣的莽漢不同，齊軒寶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jì)，身材并不顯得過分魁梧，穿著一身半舊但干凈的靛藍(lán)色棉袍，外面罩了件磨得發(fā)亮的皮坎肩。他臉龐瘦削，顴骨微高，一雙狹長的眼睛半開半闔，眼神沉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疏離，與這喧囂污濁的環(huán)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手里把玩著兩顆光滑的核桃，發(fā)出輕微的、有節(jié)奏的“咔嗒”聲，對廳內(nèi)的喧鬧和那瘦子的提議，似乎充耳不聞。
“老大！”那刀疤臉漢子見齊軒寶沒反應(yīng)，有些不耐，粗聲粗氣地嚷道，“瘦猴說得在理??！兄弟們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山溝里啃雪喝風(fēng)，肚子里早就沒油水了！那‘平安老店’的肥羊，不正是老天爺送上門來的？趁著雪大，他們走不了，咱們下去干他娘的一票！撈足了過冬的嚼谷（糧食）！”
“對啊老大！”
“干了！”
“這雪就是給咱們打掩護(hù)呢！”
“再不動手，讓別的山頭搶了先，咱喝西北風(fēng)去？”
群匪頓時鼓噪起來，一個個摩拳擦掌，眼冒兇光，仿佛那平安老店里的鏢車貨物已是囊中之物。
就在群情洶洶，幾乎要按捺不住之時，聚義廳厚重的木門“砰”一聲被撞開，一股裹挾著雪片的寒風(fēng)猛地灌入，吹得火塘里的火焰劇烈搖曳，墻上的影子瘋狂晃動。一個渾身落滿積雪、凍得臉色青紫的小嘍啰連滾帶爬地沖了進(jìn)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報……報大當(dāng)家！山……山下‘順風(fēng)耳’（負(fù)責(zé)打探消息的探子）急報！”
廳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這個小嘍啰身上。
齊軒寶手中轉(zhuǎn)動的核桃終于停了下來，那雙半闔的眼睛也完全睜開，平靜地看向來人：“講?！?/p>
小嘍啰喘著粗氣，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順風(fēng)耳……順風(fēng)耳看清了！那……那住進(jìn)平安老店的隊(duì)伍……打頭的鏢旗……是……是‘威遠(yuǎn)’！總鏢頭……姓馬！叫馬憲！”
“威遠(yuǎn)？馬憲？”
“哪個馬憲？”
“不會是……山西那個吧？”
小嘍啰后面的話，被淹沒在一片陡然升起的驚疑不定的議論聲中。然而，當(dāng)“馬憲”兩個字清晰地從小嘍啰口中吐出時，整個聚義廳如同被投入了一塊寒冰。
“噤聲！”齊軒寶猛地一聲低喝，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他緩緩站起身，那一直沉靜如古井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清晰的裂痕。瘦削的臉頰肌肉似乎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狹長的眼睛里，那點(diǎn)疲憊和疏離瞬間被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取代——驚疑、忌憚，甚至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
火塘跳躍的光映在他臉上，明暗不定，更添幾分陰郁。他死死盯著那小嘍啰，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確定？是那個……挑了晉王府，干翻了朱锜的馬憲？”
“千真萬確啊大當(dāng)家！”小嘍啰被齊軒寶的眼神看得腿肚子發(fā)軟，帶著哭腔道，“順風(fēng)耳親眼所見！那人八尺高的身量，一對金背大刀不離身！錯不了！就是他！”
“嘶——！”
廳內(nèi)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剛才還叫囂著要下山“吃肥羊”的群匪，臉上的貪婪和兇悍瞬間凝固，隨即被驚懼所取代。馬憲！這個名字，在短短半個月內(nèi)，已隨著晉王朱锜叛亂被平定的消息，如同帶著血腥味的寒風(fēng)，刮遍了北方的綠林道。單人獨(dú)騎闖王府，力斬叛王朱锜于亂軍之中……無論其中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細(xì)節(jié)，這份彪悍到令人膽寒的武力，已足以震懾絕大多數(shù)宵小。尤其是對于他們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亡命徒，“馬憲”二字，幾乎等同于催命符。
刀疤臉漢子臉上的橫肉抽動著，酒意醒了大半，甕聲甕氣地低罵了一句：“壞了個事……怎么是這個煞星？”
瘦猴眼里的精光也熄滅了，縮著脖子，下意識地往人群里退了退。
齊軒寶沒有理會手下的反應(yīng)。他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握著核桃的手指因?yàn)橛昧Χ腹?jié)發(fā)白。馬憲……這個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他的腦海，瞬間撬開了一段塵封已久、卻帶著淋漓鮮血的記憶碎片。
三年前，山西潞安府。同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那時他還不是黑石寨的大當(dāng)家，只是另一股悍匪“穿山風(fēng)”手下的一個小頭目。他們劫掠了一個富商的商隊(duì)，本以為萬無一失，卻沒想到那富商竟重金請動了當(dāng)時還只是威遠(yuǎn)鏢局普通鏢師的馬憲押鏢！那場遭遇戰(zhàn)……齊軒寶猛地閉上了眼睛，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他永遠(yuǎn)忘不了那個雪夜，那個如同戰(zhàn)神般的身影揮舞著金背潑風(fēng)刀沖入他們陣中的景象。刀光如匹練，所過之處，斷肢橫飛，鮮血潑灑在雪地上，紅得刺眼！他手下最得力的兩個兄弟，一個照面就被那恐怖的刀光攪碎了胸膛！他自己，若非當(dāng)時離得稍遠(yuǎn)，又見機(jī)得快，借著混亂滾下山坡裝死，恐怕也早已成了那金背大刀下的亡魂！僥幸逃脫后，他如同喪家之犬，隱姓埋名，輾轉(zhuǎn)流落，才在這登封地界重新拉起一伙人，茍延殘喘至今。
馬憲！這個名字，是他心底最深的一道疤，一個纏繞不散的噩夢！
“老大……老大？”刀疤臉看著齊軒寶陰晴不定、甚至隱隱透出蒼白的臉，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齊軒寶猛地睜開眼，眼中最后一絲猶豫和恐懼被一種近乎瘋狂的狠厲所取代。他不能冒險！絕對不能！黑石寨這點(diǎn)家底，經(jīng)不起那個煞星一刀！
“拿紙筆來！”齊軒寶的聲音嘶啞而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很快，有人呈上粗糙的紙張和禿了毛的毛筆。齊軒寶就著火塘的光，俯身在那張破舊的虎皮座椅扶手上，運(yùn)筆如飛。筆鋒因用力而顫抖，在紙上留下略顯潦草卻殺氣騰騰的字跡：
“黑石寨齊軒寶令：登封地面各山各寨兄弟知悉！今有威遠(yuǎn)鏢局總鏢頭馬憲押鏢入駐城北平安老店！此人乃斬殺晉王朱锜之煞星，武藝通神，心狠手辣！著令各寨，即日起，所有人馬嚴(yán)加約束，不得擅離山寨！更不得對平安老店及其所屬人馬，有任何覬覦、挑釁、劫掠之舉！違令者，休怪齊某翻臉無情，視為與黑石寨為敵！勿謂言之不預(yù)！”
寫罷，他狠狠擲下筆，墨點(diǎn)濺在紙上。他拿起這張還帶著墨腥氣的“禁令”，吹了兩口，遞給一旁的心腹：“立刻！用最快的‘穿山雀’（傳遞消息的通道）！把這道令傳遍登封地界所有叫得上名號的山頭！我要他們天亮之前，全都給我收到！誰敢耽誤，老子剝了他的皮！”
心腹接過那紙殺氣騰騰的禁令，不敢怠慢，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飛奔出去，迅速消失在門外的風(fēng)雪中。
聚義廳里死一般的寂靜?；鹛晾锏幕鹧孢€在燃燒，卻驅(qū)不散彌漫在每個人心頭的寒意。刀疤臉、瘦猴等人面面相覷，看著大當(dāng)家那張因激動和余悸而微微扭曲的臉，再無人敢提“下山”二字。馬憲的兇名，加上大當(dāng)家這前所未有的嚴(yán)厲禁令，像兩座冰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齊軒寶頹然坐回虎皮椅中，拿起酒碗，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劣酒的辛辣灼燒著他的喉嚨，卻澆不滅心底那股源自三年前雪夜的、冰冷的恐懼。他望著門外無盡的風(fēng)雪，眼神陰鷙。平安老店……馬憲……就讓這大雪，把這煞星和他的鏢，一起埋了吧！他黑石寨，絕不沾邊！
后半夜，雪勢終于有了減弱的跡象。如同狂暴巨獸耗盡了力氣，漫天的鵝毛大雪漸漸稀疏，化作細(xì)碎的雪粒，最后只剩下零星的雪霰，被風(fēng)卷著，有氣無力地飄落。
平安老店后院牲口棚的頂棚上，積雪已厚厚一層。于寶山依舊蜷伏在油氈上，保持著那個看似放松實(shí)則隨時可以暴起的姿勢。悠長的呼吸帶出的白氣，在極度寒冷的空氣中凝而不散。突然，他微闔的眼簾猛地掀開，眼中精光一閃，如同沉睡的猛虎驟然驚醒。他并未轉(zhuǎn)頭，只是耳朵極其細(xì)微地動了動，捕捉著風(fēng)聲中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異動——是某種鳥類急促振翅、破開風(fēng)雪的聲音，方向來自西北方的群山深處。
他屏住呼吸，凝神細(xì)聽。那聲音極快，掠過客棧上空，并未停留，迅速遠(yuǎn)去，消失在風(fēng)雪漸息的夜色里。不是攻擊的信號，更像是某種……傳遞信息的飛鳥？于寶山眉頭微蹙，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反而因這不明來意的動靜而更加凝實(shí)。他輕輕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那對冰冷的虎頭雙鉤更順手地貼在掌心，目光穿透稀疏的雪幕，投向聲音消失的黑暗深處，仿佛要看清那夜色里隱藏的一切。
堂屋門口，倚墻而立的馬憲也幾乎在同一時刻，察覺到了那極其短暫的、有別于風(fēng)雪的振翅聲。他抱臂的雙手微微緊了一下，隨即又緩緩放松。他依舊閉著眼，但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下抿緊了一瞬。這雪夜，終究還是不太平。只是這動靜來得蹊蹺，去得也快，不似尋常匪類的襲擾。
時間在緊張而詭異的平靜中繼續(xù)流逝。當(dāng)東方天際終于透出一線極其微弱的、近乎于無的灰白時，持續(xù)了一整夜的肆虐風(fēng)雪，終于徹底停歇了。
厚重的鉛云并未散開，但雪停了。天地間一片死寂，一種被厚厚積雪覆蓋、壓實(shí)的死寂。整個世界仿佛被塞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棉花包里，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色彩，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慘白。
平安老店的后院里，積雪深可及膝。幾輛沉重的鏢車如同白色的巨獸，靜靜地伏在濕氈之下。值夜的趟子手們依舊堅(jiān)守在崗位上，眼窩深陷，嘴唇凍得發(fā)紫，但眼神依舊警惕，握著刀柄的手因?yàn)殚L時間的緊握和寒冷而僵硬，卻沒有絲毫放松。一夜的煎熬，讓他們的神經(jīng)幾乎麻木，唯有刻進(jìn)骨子里的職責(zé)在支撐著身體。
“總鏢頭！”一個嘶啞的聲音從前院暗哨位置傳來，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雪停了！外面……外面好像沒什么動靜。”
馬憲緩緩睜開眼。他的眼中沒有絲毫倦意，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靜和銳利。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提起腳邊的金背潑風(fēng)刀，邁步走向店門。
“吱嘎——”
厚重的店門被拉開一道縫隙。一股遠(yuǎn)比店內(nèi)更加凜冽、更加純凈的寒氣猛地涌入，激得人精神一振。馬憲站在門口，向外望去。
門外，是一個被徹底漂白的世界。官道、田野、遠(yuǎn)處的山巒輪廓，全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失去了原有的形狀，只剩下起伏的、柔和的白色曲線。天空依舊是沉重的鉛灰色，低低地壓著，光線昏暗而均勻?？諝獗浯坦?，吸一口，仿佛有無數(shù)冰針扎入肺腑。萬籟俱寂，連風(fēng)聲都消失了，只有一種無邊無際的、令人心悸的靜謐。整個世界仿佛被凍僵了，陷入了一場無夢的長眠。唯有平安老店煙囪里飄出的幾縷淡淡青煙，在這片凝固的白色畫卷上，添上唯一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生機(jī)。
于寶山也從牲口棚頂悄然滑下，落在地上，厚厚的積雪沒過了他的小腿。他走到馬憲身邊，同樣望著這片被大雪重塑的天地，長長吐出一口白氣，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道長長的白練。
“雪停了?！庇趯毶降穆曇魩е唤z沙啞，也帶著一絲如釋重負(fù)，“這一夜……倒是真安靜。”
馬憲的目光掃過院墻外平整如毯的雪地，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足跡或痕跡。他又抬眼，望向西北方群山的方向。那里，山影在灰白的天幕下顯得更加沉默、更加遙遠(yuǎn)，如同蟄伏的巨獸。
“是安靜?！瘪R憲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靜得……有些怪?！?/p>
他轉(zhuǎn)過身，對身后疲憊卻依舊挺立的眾人下令：“輪換休息一個時辰。生火造飯，喂飽牲口。檢查車馬輜重?！彼哪抗庠谟趯毶侥樕贤Ａ袅艘凰?，“寶山，你辛苦，先去歇著?！?/p>
于寶山咧嘴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雪：“還撐得住。倒是憲哥兒你，這一夜耗神最甚。”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凍僵的手腳，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那幾輛蓋著濕氈的鏢車。濕氈邊緣垂下的冰凌在昏暗的天光下閃著微光，如同凝固的淚滴。那下面，是一百萬兩足以讓人瘋狂的雪花官銀。昨夜這死寂的雪幕之下，到底隱藏了多少貪婪的目光和暗涌的殺機(jī)？又是什么力量，讓那些傳聞中如狼似虎的登封流寇，竟對這近在咫尺的“肥羊”，按兵不動？
這些問題如同冰冷的雪粒，無聲地落入于寶山的心湖，泛起一圈圈帶著寒意的漣漪。他抬頭，再次望向那片沉默的、鉛灰色的天空。雪停了，路，還要繼續(xù)走下去。而前方的嵩山古道，在這深可沒膝的積雪覆蓋下，又將隱藏著怎樣的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