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尉時野和陸知盈,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鬼見愁”和“仙姑斷”。
他是官衙的新秀,任大理寺少卿一職,接手案子無數(shù),從無錯判漏判。
她是民間的仵作,接手訟官身份,常破民間難解的疑雜懸案,深受百姓愛戴。
汴京城內,常傳言道二人是,“一明一暗,一虎一兔”。
可所有人都不知,早在兩年前,陸知盈就隱瞞了身份嫁給了尉時野。
明面上,她是刑部尚書家的小姐,他們成婚,她甘愿做他溫順的夫人,為他料理府中大小事宜,為他洗手做羹湯,為他夜夜掌燭,等他歸府。
可是如今,她不愿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陸知盈站在前院,隨意地修剪著花叢,似有心事地望向門口好幾回,終于看到貼身侍女珠兒的身影,手里還拿著一封信。
“小姐,小姐,老爺?shù)男?。?/p>
接過那信的手微微顫抖,陸知盈深吸口氣打開那信。
父親一直知道,她在民間做仵作的事,雖不知她兩年前為何隱退,如今又想重操舊業(yè)。
“盈盈,為父深知你喜愛仵作斷案,汴京百姓也常有人上書刑部,為你謀求一官半職,你從前不愿頂著尚書小姐的名頭做事,如今這是你名正言順的身份?!?/p>
那封家信里,還夾著一張任職文書:
特聘陸知盈為刑部主事,兼仵作一職。
陸知盈手指緊緊捏著那文書,輕放在胸口前,垂眸瞥見自己那本應驗尸斷案的手沾了些許油漬,是為尉時野準備晚飯時留下的。
細細一看,衣裙上也有斑斑點點。
任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深宅大院里的婦人會是曾經(jīng)名動汴京的“仙姑斷”。
“小姐,姑爺這些年就沒曾發(fā)現(xiàn)過你的身份嗎,他……”
“他不需要知道,我已決心,要與他和離?!标懼驍嘀閮旱脑?,“若再見,只會是在驗尸現(xiàn)場。”
話音落下,陸知盈欲回房歇息,門口小廝忽然來報,是尉時野的消息。
“夫人,大人與同僚們醉飲在天方閣,遣人傳話來說要您去接?!?/p>
陸知盈聽這話愣怔在原地許久。
兩年了,他永遠是這樣,永遠像對待府中一個下人一樣,半點溫情不留。
天方閣,二樓廂房內。
陸知盈剛要推門而入,就聽見里邊傳來一陣哄笑。
“時野,你這都破了多少個大案了?不愧是‘鬼見愁’,怕是大理寺堆積的案子都不夠你破的!”
“可不,尉兄這升大理寺卿指日可待,怕是無人與之相較?!?/p>
“非也非也,相當初我們鬼見愁大人名號后面可是一直跟著位仙姑斷呢。”有人接話道,“只可惜這仙姑兩年前忽然斷了消息,無影無蹤?!?/p>
“難不成真到天上去做仙姑了?”
眾人大笑,“也有可能是成婚相夫教子去了,要說女子還是本分些好?!?/p>
“誰能像咱們的尉大人,就算是成了婚,也天天醉心公務,連家都不回,不過說起來,這都兩年了,你對那尚書千金還沒感覺嗎?”
陸知盈的心頭一緊,卻沒聽到尉時野說話,反而是旁人搶了嘴,
“這還用問?尉時野最討厭的就是那種沒有主見的深閨女子,當年要不是醉酒誤事,仗著她父親官高一頭,時野怎么會娶她?”
“時野喜歡的是那種勢均力敵的女子,就像聞簫簫,直到如今啊,這尉兄還是念念不忘……”
聽到聞簫簫的名字,陸知盈臉色微沉,徑直推開了門。
整個廂房頓時鴉雀無聲,眾人都齊刷刷望向站在門口的陸知盈。
陸知盈并不想理會他們,四下掃視一圈,瞥見一旁醉醺醺的尉時野,正半倚在茶桌前閉目養(yǎng)神,英俊清冷的臉染上深深一層紅暈。
她招招手,身后的侍從就三兩下將尉時野架起,抬到天方閣門前的馬車里。
昏暗不清的馬車內,尉時野迷迷糊糊地倚靠在她的肩膀上。
熟悉的氣味混雜著酒氣撲鼻而來,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上一次她與他這么近,還是兩年前那個荒唐的夜晚。
陸知盈抬手想要將他扶正,卻不想馬車一個顫動,面前這人拉住她的手,將她擁進了懷里。
唇上傳來微涼的觸感,慢慢才有些溫熱的酒香。
她僵住了。
成親兩年,除了那一夜,他從未吻過她。
直到他含糊中念出那個名字,“簫簫,簫簫……”
原來,是錯認了人。
陸知盈心中微微發(fā)疼,深深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你真就對她情深至此?”
尉時野沒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扣住她的后腦勺,吻得十分蠻橫。
他的指尖陷入她的發(fā)絲里,像是要把她揉進骨子里。
灼熱的氣息撲灑在陸知盈的臉上,她的后背靠在馬車的內壁上,退無可退,只能閉眼承受。
一吻結束,他在她耳畔低語,依舊醉得說夢話。
“……別離開我。”
陸知盈緩緩閉上眼,良久才從衣袖里掏出那份她準備許久的和離書,遞到尉時野面前。
“如果不想讓我離開,就在這里摁下手印?!?/p>
尉時野醉眼朦朧地看向她,陸知盈知道那炙熱的眼神是在透過自己看誰,但是無妨,她輕咬破手指,流出豆大的血珠,
“摁吧?!?/p>
最終,尉時野就著她的血按下了手印。
陸知盈自嘲一笑,怔怔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和離書,腦海里思緒翻涌。
推開車窗,窗外月光柔和地傾灑下來,她想起初遇尉時野的時候。
她第一次見他,是在城北的一戶農(nóng)家院中。
那是一起毒殺案,死者面相被處理過,看不出下毒的痕跡,可是她發(fā)現(xiàn)有腐蟲在死者的耳朵里,當即就決定剖骨驗尸。
奈何死者家人堅決不許,那戶人家的長子在看到她揮刀時,一把沖過來,奪走那刀就挾持在她脖子前。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手從身后猛地扣住那人的手腕,力道狠得能聽見骨裂聲。
“干擾大理寺辦案,是想下獄嗎?”
低冷的嗓音,像刀鋒一般擦過她的耳側。
她偏過頭去,對上一雙深邃漆黑的眼睛。
她的心跳動得如戲臺上急促的鼓點。
后來,她才知道,這個救她的男子,正是她素未謀面的對手——
尉時野。
從那后,她常常跟在大理寺后面辦案。
她見過他列出條條證據(jù)律例逼得犯人泣而認罪的樣子,也見過他疲憊不堪長街飲酒的樣子。
她甚至有幾次在大理寺驗尸時提點一二,可是他一次都沒有認出她。
直到那晚,她在天方閣外的小巷里撿到醉得不省人事的他。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聲音沙啞,“為什么非要走?”
她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可還未來得及細想,他的吻忽而如狂風暴雨落下。
她無奈帶他去了客棧,剛關上門,他從背后用力地抱住她。
那晚,他們春風一夜。
第二日,尉時野望著凌亂不堪的床褥,心里了然了一切。
沉默良久,他對著她嬌羞的臉說,
“我會對此事負責的,明日我去你家提親吧?!?/p>
陸知盈思索了會兒,點了頭,從此便不再接手案子,隱瞞了“仙姑斷”的所有以尚書千金的身份堂堂正正嫁給了他。
成婚后,尉時野很少回府,他對她總是淡淡的,也再沒有與她同房過。
她以為是天生性格使然,滿心想著能用柔情捂熱他的心。
直到有一日,她在書房里發(fā)現(xiàn)那張藏起來的小像。
那是個頭發(fā)高高束起的女子,眉眼間與她半分不像,英姿颯爽。
小像后夾著薄薄一頁信紙,那上面的話像彎刀一般狠狠剜進她的心:
“簫簫,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縱得賢妻,不及你半分?!?/p>
也是自那日,她才知道,他的青梅,他的心上人,驍騎將軍之女。
聞簫簫。
三年前,聞簫簫請命隨父去鎮(zhèn)守邊關,讓他不必再苦等。
而這幾年過去,他卻從未忘記過她,那晚喝得爛醉,不過是得知聞簫簫與他人定了親。
成婚兩年,她見過他對著她做的滿桌菜未動一口的樣子,見過用心為他辦生辰被他皺眉拒絕的樣子,也見過他得知聞簫簫回京,想也不想把身體不適的她丟在鄉(xiāng)野荒村的樣子。
那一刻,望著縱馬而去的尉時野,她的心徹底死了。
她好歹也是尚書千金,家中的掌上明珠,還沒有低賤到非要追著一個心中根本沒有她的男子。
更別提,他早就心有所屬,與她同床異夢。
既如此,她為何不做回汴京的“仙姑斷”,倒也成全他的美事。
回府安頓好尉時野后,她便開始連夜收拾行李。
第二日一早,宿醉醒來的尉時野,一眼便看見堆了一地的箱子。
他皺著眉,清冷的嗓音,“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