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墨,沉沉壓在眼皮上。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胸口那道撕裂的劇痛,像有燒紅的鐵鉤在血肉里攪動。蘇若若的意識在冰冷的深淵邊緣浮沉,唯一清晰的感知,是頭皮傳來的、一陣陣被撕裂般的鈍痛。
痛。
不是心口剜血的銳痛,而是來自頭頂,仿佛有千斤重物死死拖拽著她的發(fā)根,要將她的靈魂從這具殘破的軀殼里硬生生扯出去。
她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了許久,才勉強聚焦。地牢冰冷的石壁輪廓在昏暗中浮現(xiàn),壁上刻痕縱橫的北疆布防圖如同鬼影。跳躍的火把光暈里,一只戴著黑色皮手套、骨節(jié)猙獰扭曲的大手,正死死攥著她散落在地的一縷長發(fā)!
那手背上青筋暴突,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手套的皮革幾乎要被撐裂。順著手臂向上,蕭臨淵靠坐在石壁旁,頭無力地垂著,灰敗的臉上覆著一層死氣,嘴唇是駭人的青紫。那支淬毒的烏黑弩箭,依舊深深釘在他后腰,周圍的皮肉呈現(xiàn)出一種腐爛般的暗紫色,甜膩的腥臭味混合著血腥,在陰冷的地牢里彌漫。
他昏迷著,瀕死著,卻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用盡最后一點殘存的本能,死死攥著她的頭發(fā)。那力道,固執(zhí),絕望,不容掙脫。
蘇若若的目光落在自己心口下方。那里,魚骨釵劃開的傷口已被她用撕下的衣料草草包扎,布條被深紅的血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疼。她嘗試動了一下手指,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冰冷和虛弱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
不行。 他還不能死。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亮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殘存的意志,壓倒了滅頂?shù)奶撊鹾蛣⊥?。她不能死在這里,他更不能!
她艱難地抬起未受傷的右手,用盡全身力氣,一根、一根,去掰開蕭臨淵緊扣在她發(fā)根的手指。那手指如同鐵鑄,冰冷僵硬。每一次掰動,都牽扯著頭皮和心口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浸透了鬢角。指甲在他冰冷的皮革手套上刮擦,發(fā)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聲響。
終于! “咔”的一聲輕響,最緊扣住的一根手指被她生生掰開!劇痛讓昏迷中的蕭臨淵發(fā)出一聲模糊的悶哼。
束縛驟然松開,蘇若若脫力般向后倒去,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眼前金星亂冒,幾乎再次昏厥。她急促地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里撕裂的灼痛。
目光掃過地上那只刻著“同歸”二字的粗陶罐。罐口敞著,里面那顆金紅色的心尖血珠,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散發(fā)著微弱卻熾熱的光芒,如同凝固的生命之火。
解藥……需要引子。
她喘息著,伸出顫抖的、沾滿血污的手,探入懷中摸索。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的物件——是那支金絲楠木簪的簪頭!珍珠碎裂后,她一直貼身藏著這殘留的簪首,上面還殘留著試毒時染上的幽藍銹跡。
她緊緊攥住冰冷的簪首,那堅硬的棱角硌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勉強維持著搖搖欲墜的清醒。然后,她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那只盛著她心尖血的“同歸”陶罐,小心地推到蕭臨淵觸手可及、卻又不會輕易被碰倒的角落。
做完這一切,她癱軟在地,連呼吸都變得微弱。視線最后一次掃過石壁上那幅冰冷而龐大的布防圖,掃過蕭臨淵灰敗瀕死的臉,最后落在那縷被他攥得糾結、沾著血污的斷發(fā)上。
母親……簪子……相府……舊居……
一個地點,如同黑暗中的燈塔,在她混沌的意識里頑強地亮起。
她閉上眼,將僅存的力量全部壓榨出來,身體如同破敗的木偶,一寸一寸,拖著沉重無力的雙腿,朝著地牢深處、遠離入口爆炸廢墟的另一端,那未知的黑暗通道,爬去。身后,在冰冷骯臟的地磚上,拖曳出一道斷斷續(xù)續(xù)、深紅色的血痕。
相府后園。 積雪覆蓋著衰敗的枯藤和嶙峋的假山,月光清冷如霜,將斷壁殘垣的影子拉得鬼魅般狹長。昔日精巧的庭院,如今只剩下荒蕪和死寂。這里曾是蘇若若母親——那個被當作試藥人的貢女——生前最后棲身的角落,也是她無聲無息“病逝”的地方。
蘇若若倚在一株枯死的老梅樹后,身體因為劇痛和失血而不受控制地顫抖。素色的斗篷早已在爬出地牢和穿越相府重重暗哨時撕裂丟棄,只剩單薄染血的中衣緊貼在身上,被寒風一吹,刺骨的冷。心口的傷處如同埋著一塊燃燒的炭,每一次心跳都帶來灼燒般的銳痛,眼前陣陣發(fā)黑。
她咬緊牙關,舌尖嘗到咸腥的鐵銹味,強行壓下翻涌的眩暈。目光穿透稀疏的枯枝,死死鎖住前方那座孤立的小院。院墻傾頹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屋宇輪廓,像一頭蟄伏在月光下的巨獸骸骨。那就是她母親的舊居。
院門口,兩個相府護院抱著刀,縮在背風的角落里跺腳,低聲抱怨著這苦差事。寒風卷著雪沫,刮過枯枝,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蘇若若的指尖探入袖中,觸碰到那冰冷堅硬的簪首。她屏住呼吸,將身體壓得更低,如同融入陰影的雪狐。等待。如同在雪地里等待獵物的孤狼,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極致,捕捉著風聲、護院的腳步聲、乃至他們呼吸的節(jié)奏。
終于。 一陣更猛烈的寒風卷過,吹得枯枝狂舞,積雪撲簌簌落下。
就是現(xiàn)在!
蘇若若的身體如同一只精巧的狐貍,貼著地面,借著風雪的呼嘯和陰影的掩護,無聲無息地滑過院墻的缺口!
屋內(nèi)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灰塵腐朽的氣息。月光從破損的窗欞和屋頂?shù)穆┒雌D難地擠進來,在地上投下幾塊慘白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陳年的藥味、木頭霉爛的味道,還有一種……極其淡薄、幾乎被歲月湮滅的、類似陳年沉香的余韻。
蘇若若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心口的劇痛,眼前黑影重重。她摸索著從懷中掏出火折子,用力一晃。
微弱的火光跳躍起來,驅散了門邊一小片濃稠的黑暗。
蛛網(wǎng)如同鬼魅的紗帳,層層疊疊地懸掛在腐朽的房梁和傾倒的家具上。一只受驚的老鼠吱溜一聲鉆入墻角破洞。屋內(nèi)幾乎空無一物,只有一張積滿厚灰、缺了腿的破木桌,和一個歪倒在地、布滿蟲蛀痕跡的舊衣箱。
母親……會藏在哪里?
蘇若若的目光掃過空蕩的四壁,最終落在那張破木桌上。桌面中央,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厚厚的灰塵覆蓋著,形狀方正。
她踉蹌著走過去,拂開積塵。
是一本書。
深藍色的粗布封面,邊角磨損得厲害,露出里面發(fā)黃的紙頁。封面上,兩個端正卻死板的墨字:《女誡》。
蘇若若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這本規(guī)訓女子三從四德的枷鎖之書,此刻出現(xiàn)在母親這個被當作試藥工具、最終無聲無息死去的貢女舊居中,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諷刺。
她拿起書。書很輕,卻像有千斤重。翻開脆硬的封面。
扉頁上,沒有名字,只有一行極其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小楷:
“香可安神,亦可蝕骨。慎之,戒之?!?/p>
字跡的顏色是深褐近黑,透著一股陳年血跡般的詭異感。這絕不是印刷體,是手書!是母親的筆跡!
蘇若若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口那道傷!她強忍著眩暈,指尖顫抖著撫過那行字。目光向下,在扉頁最下方、靠近裝訂線的角落里,她看到了一行更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蠅頭小楷,墨色也淡得多,似乎是用極細的筆尖蘸著極淡的墨汁寫就:
“沉水半錢,蘇合兩分,曼陀羅花粉……(后面字跡被蟲蛀模糊)……以晨露調和,忌火煎?!?/p>
毒香配方!
蘇若若的呼吸瞬間停滯!找到了!她死死盯著那行殘缺的配方,試圖辨認后面被蟲蛀和歲月模糊的字跡,可那些關鍵的藥名和分量,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抹去,只剩一片令人心焦的空白。
她猛地將書頁湊近火光!
火光搖曳,照亮了泛黃脆弱的紙頁。就在那行殘缺配方的下方,在紙張因蟲蛀而形成的細小孔洞邊緣,在光線穿透的剎那——
一行更加隱蔽、完全由極其微小的孔洞排列組合而成的“字跡”,如同水印般,在火光映照下,驟然顯現(xiàn)!
那不是墨跡! 那是……針孔! 是有人用極細的針尖,在字里行間,在蟲蛀的掩護下,刺出了另一行信息!
蘇若若瞳孔驟縮!她屏住呼吸,指尖顫抖著,順著那些微小孔洞構成的隱秘筆劃,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
“蝕骨毒引……在……御書房……龍涎香餅……底層……朱砂……乃帝……筆……”
御書房!龍涎香餅!朱砂!帝筆!
如同九霄驚雷,在蘇若若早已繃緊到極限的心弦上轟然炸響!所有的線索瞬間貫通!
五王爺蕭景明!他只是臺前張牙舞爪的傀儡!那每月賜下的、摻了蝕骨毒的“安神丸”!那藏在御用龍涎香餅中的毒引!那需要皇帝親筆朱砂批注才能生效的陰毒機制!
幕后真正的執(zhí)棋者,下毒的真兇,是龍椅之上的——皇帝!
“哐當!”
一聲巨響突然從窗外傳來!伴隨著護院粗魯?shù)暮艉群碗s亂的腳步聲!
“什么動靜?!” “好像……好像是夫人舊居那邊?快去看看!”
火光!腳步聲!正在迅速逼近這座荒僻的小院!
蘇若若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驟然冰冷!被發(fā)現(xiàn),就是萬劫不復!她毫不猶豫,猛地合上那本《女誡》,將它緊緊按在心口,仿佛要將其融入骨血!然后,她踉蹌著撲向墻角那個歪倒的舊衣箱,用盡全身力氣掀開沉重的箱蓋!
一股濃烈的樟腦和朽木氣味撲面而來!
箱底,靜靜地躺著一個巴掌大小、通體銀白、鏨刻著繁復纏枝蓮紋的——銀薰球!球體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塵,但蓮紋中心鑲嵌的一顆細小綠松石,在透窗而入的慘淡月光下,幽幽地閃著一點微光。
是母親的遺物!她幼時曾見母親摩挲把玩!
來不及細看!窗外的腳步聲和呼喝聲已近在咫尺!
蘇若若一把抓起那冰涼的銀薰球,連同那本致命的《女誡》,死死抱在懷中!她強忍著心口撕裂般的劇痛和眩暈,如同受傷的野獸,猛地撞開腐朽的后窗!
“嘩啦——!”
木屑飛濺!冰冷的夜風如同刀子般灌入!
她纖瘦的身影,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灰塵和那本承載著滔天秘密的《女誡》,如同折翼的鳥,決絕地投入窗外更深、更冷的黑暗與風雪之中!
身后,是護院們驚怒的吼叫和驟然亮起的火把光芒,如同地獄探出的鬼爪,撕碎了小院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