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老宅的空氣,像是被抽干了所有鮮活的氧氣,只剩下沉悶與壓抑。
那座屹立于華京市權(quán)力之巔的百年府邸,此刻更像一座華麗的陵墓,而躺在頂層特護病房里的陸老爺子,就是這座陵墓行將就木的主人。
消毒水的味道尖銳地刺入鼻腔,混合著名貴木材與老舊時光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味道。
陸霆淵站在病床邊,身形挺拔如松,那張足以令全城女人瘋狂的臉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溫度。
老爺子的周身被各種管線包圍,監(jiān)護儀發(fā)出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滴滴”聲。
他凜冽的目光落在老爺子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仿佛那不是他血脈相連的祖父,而是一座即將停擺的古董鐘。
“咳……咳咳……”
老爺子由于太過激動而劇烈地咳嗽起來。
曾經(jīng)叱咤一時的陸家掌門人,如今也只是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那只插著輸液針、青筋畢露的手,在半空中徒勞地抓撓著,像是在尋找一根救命的稻草。
陸霆淵俯下身,握住了那只枯槁的手。
“霆淵……你來了……”老爺子的言語氣若游絲,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要熬盡最后一滴燈油。
“爺爺,我來了?!标戹獪Y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我……我的時間不多了……”老爺子勉強眨了一下眼,那微弱的視線里,卻迸發(fā)出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志,“我走之前……必須……必須看到你結(jié)婚……”
他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一陣跳動。
陸霆淵微微皺眉,不經(jīng)意地瞅了一眼儀表盤。
“陸家……咳咳……陸家需要一個繼承人……一個……干干凈凈的繼承人……”
站在病房另一側(cè)的幾位陸氏家族長老,聞言立刻上前一步,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
“是啊,霆淵,老爺子說得對,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
“你現(xiàn)在是陸氏的擎天柱,你的婚事,就是整個家族的定海神針。”
“蘇家那邊……一直都有聯(lián)姻的意思。蘇家那個女兒,知書達理,家世清白,是最好的人選?!?/p>
“對,蘇家……是個不錯的選擇?!?/p>
蘇家。
這兩個字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了陸霆淵的耳膜。
他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另一張臉。
那張倔強的、清冷的、沾著淚痕的臉。
蘇清顏。
長老們口中的“蘇家女兒”,是蘇曼妮。那個永遠柔弱、永遠得體、永遠像一件完美藝術(shù)品的蘇曼妮。
可他想到的,偏偏是那個不聽話的、渾身是刺的、能輕易點燃他所有怒火的蘇清顏。
他的心臟,沒來由地一陣抽緊,一股煩躁的戾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霆淵啊,你可要抓緊啊!”
“各位長輩!”他冷冷地打斷了長老們的議論。
陸霆淵把自己的手從爺爺?shù)氖种谐榛兀瑥娜莸卣酒饋?,向著那些老頭子的方向,逼近了幾步。
那些所謂的陸家長輩,也是不自覺畏懼了一下。
“婚事,我自己會處理!”聲音里的寒意讓整個病房的溫度都降了幾度。
“你處理?!”老爺子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地張大雙眼,“你要處理到什么時候?!等你把那個不清不白的女人帶回家嗎?!我告訴你,陸霆淵,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那個叫蘇清顏的,就休想踏進陸家大門一步!”
見陸老爺子都這樣說,長輩們就更加起勁兒地煽動起來。
“蘇清顏心術(shù)不正!小小年紀就懂得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勾引男人!這樣的女人,只會玷污我們陸家的門楣!”
“霆淵啊,老爺子是為了你好!”
“為了陸家的百年聲譽!”
一句句,一聲聲,像無數(shù)把重錘,狠狠地砸在陸霆淵的神經(jīng)上。
他感覺自己被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困住了。這張網(wǎng),由親情、責任、家族、聲譽編織而成,密不透風,讓他動彈不得。
他穩(wěn)住了一下身姿,重新恢復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商業(yè)帝王姿態(tài)。
再次看向陸老爺子,隨意道,“爺爺,您好好休息,我下次再來看你?!?/p>
撂下一句不痛不癢的話,陸霆淵就自行離開了。
那挺括的西裝背影,決絕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將身后所有的聲音都斬斷。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過是在落荒而逃。
黑色的阿斯頓馬丁在盤山公路上瘋狂地飆馳,引擎的咆哮聲撕裂了寂靜的山林。
陸霆淵單手掌控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扯開了領(lǐng)帶,解開了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和一小片結(jié)實的胸膛。
風從敞開的車窗灌進來,夾雜著山間潮濕的草木氣息,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煩悶。
他腦子里亂成一團。
一邊是爺爺瀕死的囑托,一邊是長輩們咄咄逼人的施壓。
而在這片混亂的中央,蘇清顏那張含著淚的臉,卻越來越清晰。
他煩躁地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該死的女人!
為什么他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她?
她不過是一個貪慕虛榮、手段低劣的女人,一個妄圖攀附他的眾多女人中最不自量力、也最讓他厭惡的一個。
可她的眼淚……
那滴滾燙的淚,仿佛還灼在他的皮膚上。
車子一個漂亮的甩尾,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半山腰的私人別墅前。
這里是他的私人領(lǐng)域,一個絕對安靜、不被打擾的地方。
陸霆淵推開車門,徑直走進那棟裝修風格冷硬得像冰窖的別墅,從酒柜里拿出那瓶最烈的威士忌,連冰塊都懶得加,就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
琥珀色的液體滑入喉嚨,火辣辣的感覺從食道一路燒到胃里。
此刻,他需要這種灼燒感,來壓下心底那股無名之火。
他松了松筋骨,扯下領(lǐng)帶隨手扔在沙發(fā)上,然后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山下那片璀璨的城市燈火。
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為他而亮。
他仰頭,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一聲,兩聲,固執(zhí)而又輕柔。
陸霆淵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川字。
誰會來這里?
他沒有理會,轉(zhuǎn)身又去倒酒。
門鈴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輕微的、用密碼開鎖的聲音。
他的眸光驟然變冷。
知道這里密碼的,只有寥寥數(shù)人。
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纖弱的身影,逆著走廊的光,出現(xiàn)在客廳門口。
是蘇曼妮。
穿著一件素色的連衣裙,沒有化妝,一張小臉蒼白得近乎透明,那雙總是含著盈盈笑意的眼睛,此刻蓄滿了淚水,紅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桃子。
蘇曼妮就那么站在那里,抱著手臂,身體微微發(fā)抖,像一只被暴雨淋濕的、找不到巢穴的幼鳥,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碎掉。
“你怎么來了?”陸霆淵的聲音冷得像冰,他甚至沒有轉(zhuǎn)身,只是透過落地玻璃的倒影,漠然地看著她。
“霆淵……”蘇曼妮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一開口,眼淚就斷了線似的往下掉,“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來打擾你的……”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他身邊,將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輕輕地放在了他手邊的吧臺上。
她的手,抖得厲害。
陸霆淵的視線,終于從窗外收回,落在了那個文件袋上。
他沒有動。
“我……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蘇曼妮的哭聲變得壓抑,她用手捂住嘴,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我只想……只想自己去處理掉,然后……然后就永遠地離開,再也不會給你和姐姐……造成任何困擾……”
姐姐。
又是這兩個字。
陸霆淵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終于伸出手,拿起了那個文件袋。
指尖觸碰到紙袋的瞬間,他有一種奇異的預感,仿佛里面裝著的,是能將他現(xiàn)有的一切都摧毀的炸藥。
他面無表情地撕開封口,從里面抽出一疊紙。
最上面的一張,是華京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B超報告單。
右上方,那張模糊的、小小的黑白影像,像一個猙獰的黑洞,瞬間吸走了他所有的理智。
下面一行加粗的黑體字,像淬了毒的烙印,狠狠地燙進了他的瞳孔里。
【宮內(nèi)早孕,可見孕囊,大小約……符合孕6周大小?!?/p>
孕6周……
陸霆淵的大腦,有那么一瞬間是完全空白的。
他像一個被抽空了所有程序的機器人,僵硬地站在那里,手里捏著那幾張輕飄飄的紙,卻感覺重若千鈞。
他的視線,緩緩地,一寸一寸地,移到了蘇曼妮平坦的小腹上。
那里……
有他的孩子?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在他的腦海里轟然炸開,將他所有的冷靜和自持,都炸得粉碎。
“霆淵,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蘇曼妮的哭聲里充滿了絕望和自責,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那句準備了無數(shù)遍的臺詞,“都是我的錯……那天晚上……我太愛你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犯下了天大的錯……”
她哭得幾乎喘不上氣,身體一軟,就要往地上滑去。
陸霆淵下意識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的身體冰冷而柔軟,隔著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在瑟瑟發(fā)抖。
“你放心……”蘇曼妮抬起那張梨花帶雨的臉,眼神凄楚地看著他,“我不會用孩子來要挾你……我什么都不要。我明天……明天就自己去醫(yī)院把孩子打掉……然后我會出國,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了……”
她的話,說得那么決絕,那么“善解人意”。
每一個字,卻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shù)刀,剖開了他的胸膛,直指他作為男人的“責任”和“底線”。
孩子。
一個流著陸家血脈的孩子。
是他的。
這個念頭,像瘋長的藤蔓,瞬間纏住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讓他無法呼吸。
祖父在病床上的哀求,長老們咄咄逼逼的嘴臉,還有蘇曼妮此刻這副準備自我犧牲的悲壯模樣……所有的一切,都交織成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將他牢牢困在中央。
他沒有愛。
他對蘇曼妮,從來沒有過愛情。
有的,只是因為誤會蘇清顏而產(chǎn)生的一種補償心理,一種對“弱者”的保護欲。
可現(xiàn)在,這張薄薄的報告單,卻將這種虛無縹緲的“保護欲”,變成了實實在在的、血淋淋的“責任”。
他猛地松開蘇曼妮,轉(zhuǎn)身,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這一次,他的手,竟然有些不穩(wěn)。
酒液濺了出來,灑在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上,冰冷刺骨。
他該怎么辦?
讓她去打掉孩子?
一個屬于他的生命,還沒有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就要被他親手扼殺?
不。
他做不到。
陸家的子孫,絕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
可如果不讓她打掉,那又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要娶她。
娶一個他根本不愛的女人。
然后,徹底地、永遠地,和蘇清顏那個女人劃清界限。
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他的心口,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傳來一陣尖銳的、密密麻麻的疼。
為什么?
為什么會疼?
他不應該感到解脫嗎?終于可以擺脫那個麻煩的、不擇手段的女人了。
可是,那疼痛卻如此真實,如此清晰。
他看著杯中晃動的酒液,里面倒映出他自己那張陰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臉。
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懸崖邊上。
一邊是家族的逼迫和一個突如其來的“孩子”所代表的責任。
另一邊,是深不見底的、連他自己都看不清的深淵。
他以為這是選擇。
卻不知道,這其實是一場早就為他設(shè)好的、無法回頭的騙局。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蘇曼妮壓抑的、細碎的啜泣聲,像一把小小的鑿子,一下一下地,敲打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得無限長。
每一秒,都是煎熬。
終于,陸霆淵放下了酒杯。
杯底與大理石吧臺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而又沉悶的聲響,像是一場審判的落槌。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重新看向蘇曼妮。
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憐惜,沒有喜悅,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悸的沙啞。
“別去醫(yī)院!”
他開口,聲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粗糲而干澀。
蘇曼妮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眼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不敢置信的茫然。
“霆淵……你……”
陸霆淵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落向她身后那片無盡的黑暗。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灌入肺里,又冷又重,像是吸進了一塊冰。
然后,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了那幾個決定了他和蘇清顏未來命運的字。
“孩子留下……我們,結(jié)婚?!?/p>
這幾個字,他說得極其緩慢,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巨石,從他嘴里吐出,然后重重地砸進這片死寂的空氣里,砸進蘇曼妮的心里,也砸進了他自己親手為自己打造的牢籠里。
他以為,這是對所有事情的“負責”。
是對爺爺?shù)呢撠?,對家族的負責,對蘇曼妮和她肚子里那個孩子的負責。
他以為,這是一種飲鴆止渴的解脫。
卻不知,這是他親手將自己,也將蘇清顏,一同推向萬劫不復深淵的開始。
蘇曼妮的臉上,一瞬間閃過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極致的狂喜和勝利的微光。
但那微光只持續(xù)了不到半秒,就被洶涌而出的、更加洶涌的淚水所淹沒。
她像一只終于找到了港灣的船,帶著滿身的疲憊和委屈,猛地撲進了陸霆淵的懷里,將臉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
“霆淵!謝謝你!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要我們的!謝謝你……”
她的哭聲,帶著得償所愿的顫音,在他的懷里肆意地宣泄著。
陸霆淵的身體,卻在被她抱住的那一刻,變得無比僵硬。
他沒有回抱她。
他的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cè),緊緊地攥成了拳,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
他任由她在自己懷里哭泣,目光卻空洞地越過她的頭頂,望向窗外那片被霓虹燈染得光怪陸離的夜空。
他什么也看不見。
也什么都感覺不到。
只覺得周身的空氣,在一點一點變冷,變硬,最后凝結(jié)成了一座華麗而又堅固的冰棺,將他牢牢地封存在了里面。
從今往后,再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