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的別墅,今夜燈火通明,亮得像一座漂浮在黑絲絨夜幕上的水晶宮殿。
每一盞施華洛世奇吊燈都折射出璀璨而冰冷的光,光線流淌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映照著來往賓客虛偽的笑臉。
這是一場為慶祝蘇曼妮即將嫁入豪門而舉辦的晚宴。
對蘇清顏而言,這是一場公開的處刑。
蘇宏遠紅光滿面,像一棵終于盼到結(jié)果的老樹,在賓客間游走,接受著艷羨的恭維。
蘇曼妮則像一朵盛放的嬌嫩花朵,親密地挽著陸霆淵的手臂,她身上的粉色高定禮服襯得她肌膚勝雪,眼波流轉(zhuǎn)間,是恰到好處的羞怯與幸福。
他們是這場盛宴絕對的主角。
而她,蘇清顏,只是一個必須到場的、沉默的道具。
她被安排在長餐桌最末端的位置,一個幾乎被巨大觀賞綠植擋住的角落。
穿著一條最簡單的白色連衣裙,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素凈得像一縷隨時會消散的煙。
烏黑的長發(fā)柔順地披在肩上,未施粉黛的臉在周圍珠光寶氣的映襯下,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
就這么安靜地坐在那里,仿佛與周遭的熱鬧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玻璃罩。
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垂著眼,用銀質(zhì)的刀叉,小口小口地、專注地切割著自己盤中的那塊菲力牛排。動作優(yōu)雅而從容,仿佛她不是在參加一場鴻門宴,而是在某個安靜的西餐廳,獨自享用晚餐。
“姐姐,你怎么坐那么遠呀?”
蘇曼妮的聲音像裹了蜜糖,甜膩地飄了過來。她端著一個小小的醬汁碟,蓮步輕移,帶著一陣香風(fēng),停在了蘇清顏的身邊。
她彎下腰,將那碟黑胡椒醬親手放在蘇清顏的餐盤旁,動作親昵得仿佛她們是世界上最要好的姐妹。
“我親手為你調(diào)的黑胡椒醬,你嘗嘗看?姐姐你太瘦了,要多吃一點?!?/p>
蘇曼妮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主位上的蘇宏遠和陸霆淵聽見。
蘇清顏停下手中的刀叉。
且抬起頭,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光的眼眸,此刻平靜得像一潭深秋的古井,不起一絲波瀾。她看著蘇曼妮,唇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那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而完美的微笑,卻沒有任何溫度。
“謝謝?!?/p>
她只說了這兩個字,然后拿起醬汁碟,輕輕地,將那些濃稠的醬汁淋在了牛排上。
然后,她低下頭,繼續(xù)切割,繼續(xù)進食。
沒有多余的表情,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蘇曼妮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她精心設(shè)計的溫情戲碼,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無聲無息,甚至沒有激起對方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這種感覺,比歇斯底里的爭吵更讓她感到挫敗和憤怒。
“姐姐,婚禮就快到了,你……到時候會來吧?”她不甘心地又問,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楚楚可憐的意味,“我好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蘇清顏終于又抬起了頭。
她看著蘇曼妮那張寫滿了“純真”與“期盼”的臉,又笑了笑。
“會?!?/p>
依舊是一個字。
言簡意賅,卻像一道無形的墻,將蘇曼妮所有后續(xù)的表演都堵了回去。
蘇曼妮的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里。她強撐著臉上的笑容,還想說些什么,主位上的蘇宏遠卻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地開口了。
“曼妮,回來坐下!你姐姐就是這個冷清性子,你理她做什么!快過來,陪霆淵多說說話?!?/p>
蘇曼妮如蒙大赦,又帶著幾分委屈,幽怨地看了一眼蘇清顏,才轉(zhuǎn)身走回陸霆淵的身邊,重新挽住他的手臂,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霆淵,你看姐姐她……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陸霆淵沒有說話。
他端著高腳杯,輕輕晃動著里面深紅色的液體,目光卻像被某種無形的引力牽引,越過觥籌交錯的人群,越過那些虛偽的笑臉,牢牢地鎖在那個角落里的白色身影上。
陸霆淵強迫自己收回視線,看著身邊巧笑嫣然的蘇曼妮。她很美,很柔弱,像一只溫順的小貓,能激起男人最原始的保護欲。昨晚她梨花帶雨、肝腸寸斷的模樣還歷歷在目。
可是,他的余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飄向那個角落。
蘇清顏。
她瘦了。
不是蘇曼妮那種刻意維持的纖細,而是一種被抽干了生命力的單薄。白色的連衣裙空蕩蕩地掛在她身上,露出的一截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鎖骨的線條在領(lǐng)口若隱若現(xiàn),清晰得像兩把鋒利的刀。
她也更靜了。
靜得像一尊擺在博物館里的白瓷雕像,精致,易碎,卻又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堅硬。
這份死水般的平靜,比她過去任何一次含著淚的倔強,都更讓他感到……煩躁。
一股無名火,從昨晚開始就一直壓抑在他的胸口,此刻更是燒得他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
陸霆淵不知道這股火氣從何而來。
是因為沈哲那份不合時宜的調(diào)查報告?還是因為蘇曼妮那場讓他疲于應(yīng)付的眼淚?
又或者……
眼前這個女人,用這種徹底的、無視一切的沉默,將他隔絕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她好像,真的不在乎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讓陸霆淵的心臟猛地一縮,帶來一陣尖銳的、陌生的刺痛。
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無法壓下心頭那股愈演愈烈的煩悶。
他無意中,看到她伸出手,去拿桌上的水杯。
燈光下,她那只握著玻璃杯的手,蒼白,纖細,骨節(jié)分明。
然而,在他的視線里,那只手仿佛被無限地放大、聚焦。他清楚地看到了,在她白皙的掌心邊緣,有一道淡淡的、已經(jīng)愈合成銀白色的疤痕。
那道疤痕,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的記憶。
轟——
腦海中瞬間閃回了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
不是完整的畫面,而是一些破碎的、混亂的、感官的碎片。
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的刺痛感。
空氣中彌漫著的、泥土與植物混合的腥甜氣息。
陸霆淵粗暴地將她從工坊廢墟里拖拽出來,她在他懷里瘋狂地掙扎,像一頭被困住的、亮出了所有爪牙的幼獸。她的指甲在他手背上劃出血痕,他卻攥得更緊。
他將她死死地抵在冰冷粗糙的墻壁上,高大的身軀形成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囚籠,將她完全籠罩。
滾燙的體溫與冰冷的雨水,在她和他之間蒸騰出白色的霧氣。
陸霆淵記得自己說了許多刻薄至極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
更記得,她那雙被雨水和淚水浸透的眼睛。那里面沒有哀求,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燃燒著一切的恨意與絕望。
他的手,曾死死地鉗住她的手腕,將她按在墻上。
而蘇清顏的另一只手,在掙扎中,被墻上一顆凸起的、尖銳的石子,狠狠地劃過。
陸霆淵甚至記得,當(dāng)時他感覺到了,那柔軟的掌心皮膚被割裂的觸感,還有一絲溫?zé)岬?、粘稠的液體,沾染到他的指尖。
可當(dāng)時,被憤怒與一種莫名的、扭曲的占有欲沖昏了頭腦,根本沒有在意。
“霆淵?霆淵?你怎么了?”
蘇曼妮的聲音將他從那段窒息的回憶中拉了回來。
陸霆淵猛地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握著酒杯的手指,已經(jīng)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
“沒什么?!?/p>
松開手,聲音有些沙啞,臉上恢復(fù)了慣常的冷漠。
但那顆被回憶攪亂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一絲微不可察的、遲來的悔意,像一根淬了毒的細針,扎進了他的心臟??斓米屗麃聿患安蹲?,只剩下一種更加洶涌、更加莫名的煩躁。
不知為何自己會因煩躁而失控。
煩躁自己為什么會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個女人。
更煩躁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會對她產(chǎn)生一絲……愧疚。
這太荒謬了。
蘇曼妮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她順著他剛才失神的視線望過去,看到的正是那個已經(jīng)重新低下頭,安靜用餐的蘇清顏。
一瞬間,嫉妒的毒液再次涌上心頭。
她不動聲色地,將自己柔軟的身體,更緊地貼向陸霆淵,用一種只有他能聽到的、帶著哭腔的委屈聲音說:
“霆淵,你是不是還在想我昨天……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我只是……我只是太怕失去你了?!?/p>
“我好怕,姐姐她……她會把你從我身邊搶走……”
她的話,像一把精準(zhǔn)的鑰匙,瞬間打開了陸霆淵為自己煩躁情緒找到的出口。
對。
就是這樣。
陸霆淵之所以會煩躁,之所以會想起那個雨夜,都是因為蘇清顏這個女人,陰魂不散。
她用她的沉默,她的存在,來提醒他那些不愉快的過往,來破壞他和曼妮之間的和諧。
蘇清顏就是個麻煩。
想到這里,陸霆淵心中那絲剛剛萌芽的悔意,瞬間被一股更強烈的厭惡所取代。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蘇曼妮那張泫然欲泣的臉,聲音冷硬地安撫道:“別胡思亂想。沒人能把你搶走?!?/p>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蘇清顏。
這一次,那目光里不再有失控的探究,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飾的警告與嫌惡。
仿佛在說:收起你那套博取同情的把戲,安分一點。
然而,蘇清顏從始至終,都沒有再抬起過一次頭。
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主位上那道灼人的視線,也沒有感受到餐桌上暗流涌動的詭異氣氛。
她只是安靜地、專注地,吃完了自己盤中的最后一口食物。
然后,她用餐巾,輕輕擦拭了一下嘴角。
整個過程,優(yōu)雅得像一場無聲的默劇。
終于,她放下了餐巾。
在滿桌的喧囂與應(yīng)酬聲中,她站了起來。
她的動作很輕,卻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蘇清顏對著主位,微微欠了欠身。那是一個疏離而標(biāo)準(zhǔn)的禮節(jié),像對陌生人一樣。
她的聲音,清清冷冷的,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我吃好了。”
“父親,陸總,曼妮,各位,請慢用。”
說完,她甚至沒有等待任何人的回應(yīng),便徑直轉(zhuǎn)身,朝著門口走去。
她的背影,筆直,孤絕。
那條簡單的白色連衣裙,在她身后劃出一道冷漠的弧線。
走得那樣干脆,那樣決絕,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仿佛這場她被迫參加的盛宴,于她而言,真的只是一頓無關(guān)緊要的晚餐。吃完了,就該離場了。
隨著她身影的消失,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無聲地關(guān)上,整個宴會廳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剛才還熱烈喧鬧的空氣,仿佛被抽走了靈魂,陷入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蘇宏遠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覺得這個女兒在如此重要的場合,公然駁了他的面子。
蘇曼妮緊緊咬著下唇,眼中閃過一絲快意,卻又因為陸霆淵那瞬間變得無比陰沉的臉色而感到不安。
而陸霆淵,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
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像是被那個女人決絕的背影,硬生生地剜走了一塊。
空蕩蕩的,只剩下呼嘯而過的、冰冷的風(fēng)。
她就這么走了?
沒有哭鬧,沒有指責(zé),甚至沒有一個怨恨的眼神。
她就像一個美麗的幽靈,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只留下一片讓人心慌的死寂。
陸霆淵握著酒杯的手,指骨捏得咯咯作響。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寧愿她像從前那樣,哭著、喊著、用那雙倔強的眼睛瞪著他,也不愿看到她現(xiàn)在這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因為那樣的她,至少還在乎。
而現(xiàn)在,她用最平靜的方式告訴他:陸霆淵,你,以及你所在乎的一切,于我而言,都已無足輕重。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恐慌的暴怒,在他心底轟然炸開。
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