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課后的喧囂徹底散去,教室里只剩下孟夏一個人。陽光慷慨地穿過潔凈的玻璃窗,在地板上鋪開一片溫暖的金色,也恰好將王榮留在她桌面上的那張字條,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暈。那光芒本該是溫暖的,可落在孟夏眼里,卻帶著一種無聲的審判意味。
她走過去,捏起那張薄薄的紙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邊緣,光滑的紙張觸感冰涼。心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團吸飽了水的濕棉花,沉甸甸、悶沉沉地堵著,每一次呼吸都顯得費力。
王榮給她留了字條。
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像被燙了一下——“夏兒,你不能否認今天你很興奮”。
喉嚨驟然發(fā)緊,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
——興奮嗎?
記憶的碎片瞬間涌入腦海。散打課分組練習,汗水浸透了運動服,空氣里彌漫著橡膠地板和青春荷爾蒙的味道。張遠主動走過來,笑容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孟夏,咱倆對練試試?”他的動作標準利落,但收著勁兒,每一次格擋都帶著明顯的分寸感。當她偶爾突破他的防御,拳頭(當然是戴著拳套的)擦過他的護臂時,他會夸張地后退兩步,捂著并不存在的痛處,笑著舉手:“孟女俠威武!手下留情啊!”周圍的同學哄笑起來,氣氛熱烈得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歡快的氣泡。那一刻,她真的暫時忘記了那些盤踞在心頭的別扭和酸澀,忘記了王榮的存在,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這短暫而純粹的對抗與嬉鬧中。笑聲是真實的,汗水是暢快的,甚至和張遠眼神交匯時,那點默契的調侃也是自然的。
直到此刻,這張冰冷的字條像一盆兜頭澆下的冷水,讓她后知后覺地打了個寒顫。
——王榮一直在看。
而且,看得無比清晰,無比煎熬。
“今天你跟張遠打拳擊你知道我有多緊張嗎?尤其是你打的時候,我的腿都發(fā)抖了,絕不比我自己打輕松?!?/p>
字跡依舊清秀,可孟夏卻仿佛能透過紙背,看到王榮緊握的拳頭和微微發(fā)顫的雙腿。一股微弱的刺痛感,像細針輕輕扎在胸口。她從來沒想過,王榮會因為她與張遠的互動緊張到這種地步?!巴榷及l(fā)抖”——這不再是簡單的擔憂,更像是一種隱忍的恐懼。是怕她這個莽撞的朋友在對抗中受傷?還是……更深層地,怕她和張遠之間那點輕松自在的氛圍,會將她王榮徹底排除在外?
“那種緊張后的松弛讓我覺得很累,而且你們跟學長有話說而我沒有,干坐著挺難受的,只好做自己的事情?!?/p>
指尖微微蜷縮起來,字條邊緣被捏出細小的皺褶。她猛地想起散打課結束后的場景。她和張遠,還有幾個高年級的學長,自然而然地聚在場地一角,討論著剛才的動作要領,分享著某個搞笑瞬間,笑聲一陣接一陣。而王榮呢?她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背脊挺得筆直,手里捧著一本書,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安靜得像一幅被遺忘在角落的靜物畫。
——她以為王榮只是對這類話題不感興趣,只是想自己待著。
——可原來,她是被無形的屏障隔開了,是“插不上話”,是只能“干坐著”,是“挺難受”。
一股遲來的、沉重的愧疚感像潮水般漫上心頭,帶著苦澀的咸味。孟夏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她應該走過去,伸出手,哪怕只是簡單地問一句:“榮兒,要不要一起過來聊聊?” 可她當時完全沉浸在那份輕松里,完全忽略了王榮刻意維持的平靜下,那份格格不入的沉默。是她,親手將王榮留在了那片孤獨的“靜物畫”中。
“夏兒,你不能否認今天你很興奮,那時候難道你還需要我嗎?”
這句話,像一根淬了冰的細針,精準地刺入孟夏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還需要我嗎?”
四個字,重若千鈞。
王榮在不安。她像一個小心翼翼捧著珍貴瓷器的人,看著瓷器在別人手中被隨意把玩,雖然沒碎,卻心驚膽戰(zhàn)。她以為孟夏在張遠帶來的那份“興奮”中,已經找到了新的陪伴和快樂,已經不再需要她這個“舊友”的支撐和存在了。
孟夏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那張薄薄的字條在她掌心痛苦地蜷縮,發(fā)出細微的呻吟。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她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段時間以來,她和王榮小心翼翼維持的關系,就像是在萬丈深淵之上走著一根纖細的鋼絲。每一次呼吸,每一個眼神,都帶著刻意維持的平衡。她努力地、笨拙地“接受”著張遠出現在她們的視野里,像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而王榮,則像一個敏銳的觀察者,屏息凝神地注視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反應,解讀著那背后的含義,唯恐觸動任何一根緊繃的弦。
今天散打課上的“興奮”,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徹底打破了這份如履薄冰的平靜。王榮看到了一個她可能從未見過,或者不愿相信會存在的孟夏——一個會對張遠展露毫無芥蒂的笑容、能和他輕松自如地聊天打趣、甚至在他面前顯得格外生動活潑的孟夏。那個孟夏,眼神明亮,笑容肆意,仿佛全身都在發(fā)光。而那個光芒四射的孟夏,在王榮的視角里,似乎……真的不再需要她了。
“說實話我有些吃驚,原來那個心直口快、橫沖直撞的夏兒也有軟聲細語、和女孩氣的時候啊?!?/p>
孟夏盯著這行字,心里猛地泛起一股異樣的、帶著刺的波瀾。
——吃驚? 王榮在驚訝什么?驚訝她孟夏“居然”也能對別人,尤其是對張遠,流露出“軟聲細語”和“和女孩氣”的一面?難道在王榮根深蒂固的認知里,她孟夏就永遠只能是那個心直口快、橫沖直撞、不懂溫柔的莽夫?她就不配擁有其他模樣?不配在別人面前展現柔軟?
一絲被誤解、被定義的惱火倏地竄起,灼燒著她的喉嚨。她幾乎想立刻沖出去,找到王榮,大聲質問:我在你眼里,就是這樣一個單一刻板的符號嗎?
然而,這股無名火還沒來得及燃旺,就被接下來的字句兜頭澆滅,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和更深沉的無力。
“看著你那么高興,難道我還會生氣嗎?只是覺得自己無聊而已,沒什么的,你不用在意?!?/p>
王榮沒有生氣。
她甚至否認了“生氣”的可能。
她只是……覺得自己“無聊”,覺得自己“多余”。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堵住了孟夏的胸口,悶得她幾乎喘不過氣。那感覺比憤怒更沉重,比委屈更尖銳。王榮用最平靜的語氣,劃開了最深的自傷。她將所有的失落、不安、甚至可能存在的嫉妒,都歸結于自己的“無聊”和“多余”,然后輕飄飄地說“沒什么的,你不用在意”。這比任何指責都更讓孟夏心痛。
她捏著那張承載了太多復雜情緒的字條,像個迷路的孩子,僵立在空蕩蕩的教室中央。陽光一寸寸西移,將她孤零零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越來越長,越來越暗。四周安靜得可怕,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更襯得這寂靜無邊無際。
——解釋嗎? 說那只是散打課上的片刻忘形,她并非對張遠有什么特別的好感?說她所謂的“興奮”不過是運動后的腎上腺素作祟?可這解釋聽起來多么蒼白無力,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而且,解釋本身,是否又是一種對王榮感受的否定?
——道歉嗎? 為沒有注意到她的孤單,為沒有及時將她拉入那個小圈子?可道歉能撫平王榮此刻心中那份“多余”的刺痛嗎?那更像是在承認王榮的敏感是合理的,反而坐實了她的“被冷落”。
——還是……裝作若無其事? 像過去幾天那樣,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表面的和平,假裝這張字條從未存在過,假裝那些洶涌的情緒只是陽光下的幻影?可那根鋼絲,已經因為今天的“興奮”而劇烈晃動,還能承載她們多久?
孟夏的目光再次落回字條上,王榮那熟悉的字跡此刻卻顯得如此陌生,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無聲的嘆息。
----她們之間,到底怎么了?
明明誰都在努力——她努力接受,王榮努力包容。
明明誰都沒有惡意——她的“興奮”并非刻意炫耀,王榮的“不適”也并非無理取鬧。
張遠像一個溫和的闖入者,本身并無過錯,卻像一面棱鏡,將她們之間那些曾經被忽視的、習以為常的角落折射得無比清晰,也無比脆弱。
那份曾經純粹、密不可分的親密,似乎被一種無形的隔膜悄然滲入。她們依舊關心對方,依舊在乎對方,卻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毫無顧忌地并肩奔跑。每一次靠近,都帶著一絲顧慮;每一次微笑,都可能被解讀出不同的含義。
陽光徹底沉入了教學樓的那一邊,教室里的金色褪盡,只留下一片曖昧的灰藍。孟夏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像,手里緊緊攥著那張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的字條。冰面下的暗流從未停止涌動,而這一次的漣漪,帶著比以往更深的寒意和迷茫,無聲地擴散開來?;夭蝗サ?,或許不是友情本身,而是那份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無需言說的絕對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