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那場差點要了命的胃痛，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雖然暫時停歇，卻留下了徹骨的寒冷和一片狼藉的荒原。林溪扶著冰冷粗糙的墻壁，在深秋凜冽的寒風中站了不知道多久。冷汗早已濕透了單薄的校服，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胃里那只冰冷的手雖然松開了些，不再瘋狂地絞擰，但那種被掏空后的、持續(xù)的、隱隱的鈍痛和虛弱感，卻像跗骨之蛆，牢牢地纏著她，抽干了她最后一絲力氣。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不規(guī)則地跳動著，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疲憊不堪的神經。眼前發(fā)黑的眩暈感好不容易才褪去，留下視野里一片模糊的灰白。她看著腳邊那個差點被打翻的、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袋，只覺得一陣陣反胃。
不能倒在這里。絕對不能。
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嗆得她喉嚨生疼。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重新提起那個沉重的袋子。手指被勒得生疼，幾乎失去知覺。她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挪向小區(qū)門口那個巨大的、散發(fā)著酸腐氣味的綠色垃圾桶。
扔掉垃圾的那一刻，仿佛也扔掉了一部分不堪重負的自己。身體輕飄飄的，只剩下無邊的冰冷和空虛。她不敢停留，不敢回頭看那個“家”，生怕再聽到母親那催命的、不耐煩的尖叫聲。她像個逃兵，拖著疲憊不堪、疼痛未消的身體，踉踉蹌蹌地走向公交站臺。
早高峰的公交車，依舊像個塞滿了絕望的沙丁魚罐頭。汗味、早餐的油膩味、劣質香水味混雜在一起，令人窒息。每一次剎車和啟動的晃動，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她脆弱的胃上，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她死死抓著冰冷的扶手，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不斷滲出細密的冷汗。周圍是擁擠的、面目模糊的人群，沒有人在意這個角落里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碎掉的女孩。她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像一粒即將被碾碎的塵埃。
搖搖晃晃，終于到了學校。踏進教室的那一刻，林溪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只剩下茍延殘喘的力氣。教室里鬧哄哄的，充滿了屬于青春的、肆無忌憚的喧囂。蘇倩那幫人聚在教室后排，嘻嘻哈哈地討論著周末的購物計劃，聲音尖銳刺耳。
“倩姐，你這新做的指甲也太閃了吧？哪家店做的？”
“那當然！最新款的水晶鉆！貴著呢！”蘇倩得意洋洋地晃著她涂滿亮片和鉆飾的手指，眼神不經意地掃過剛進門的林溪，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帶著輕蔑的弧度。
“喲，看看誰來了？咱們班的‘透明人’？”旁邊一個跟班立刻會意，陰陽怪氣地拔高了聲音，“嘖嘖，瞧瞧這校服，洗得都發(fā)白了！跟抹布似的！林溪，你家是窮得連件新校服都買不起了嗎？還是你媽把錢都給你妹買裙子了？”
刺耳的哄笑聲瞬間爆發(fā)出來，像無數(shù)根針，狠狠扎進林溪的耳朵里，也扎在她本就千瘡百孔的心上。她低著頭，加快腳步，想盡快走到自己那個位于角落的、同樣被邊緣化的座位。胃部因為緊張和屈辱，又開始隱隱抽痛。身上這件穿了**年的校服，袖口確實已經磨得起了毛邊，洗得發(fā)白，肩膀處甚至有一小塊不明顯的、洗不掉的陳舊污漬。在周圍同學光鮮亮麗、甚至有些刻意張揚的新校服對比下，她這件舊衣服，就像一個醒目的、恥辱的烙印，無聲地訴說著她的窘迫和“不合群”。
她剛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還沒喘勻氣，班主任張老師就夾著講義走了進來。教室里瞬間安靜了不少。
張老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戴著厚厚的眼鏡，表情一貫嚴肅刻板。她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教室里掃視一圈，最后落在林溪身上時，似乎微微停頓了一下，眉頭不易察覺地皺起。
“安靜！上課前通知個事！”張老師的聲音沒什么溫度，“學校統(tǒng)計過了，家庭困難需要申請校服補貼的同學，今天下午放學前把申請表交到我辦公室！林溪——”她特意點了林溪的名字，語氣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例行公事的意味，“我記得你去年申請過？今年需要的話，表格自己去我桌上拿，填好了下午交過來，別耽誤！”
校服補貼？！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微弱的、幾乎不敢置信的希望火苗，瞬間在她冰冷的心底點燃！雖然只有一點點錢，但足夠買一套新的、合身的校服了！她再也不用穿著這件洗得發(fā)白、磨破邊的舊衣服，像個小丑一樣承受蘇倩她們的嘲諷和指指點點了！再也不用因為這身衣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像個格格不入的異類了！
一股暖流，微弱卻真實地涌過她冰冷的心田，甚至暫時壓下了胃部的隱痛。她蒼白的臉上，因為這點突如其來的希望，甚至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紅暈。她用力地點點頭，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久違的、急切的渴望：“嗯！謝謝張老師！我……我下午就交！”
整整一個上午，林溪都有些心神不寧。連平時最讓她頭疼的數(shù)學課，也聽得格外認真。胃痛似乎也識趣地減輕了不少。她腦子里反復盤算著：新校服該選什么碼？要小心保護，不能再弄臟了……有了新校服，至少……至少蘇倩她們不會再揪著這個嘲笑她了吧？她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點微弱的希望，像守護著寒夜里最后一點火星。
終于熬到了中午放學。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食堂——胃還在隱隱作痛，根本吃不下東西。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沖出教室，奔向教師辦公室。心跳得有些快，手心也因為緊張和期待而微微出汗。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張老師一個人在批改作業(yè)。林溪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后走進去。
“張老師……我，我來拿校服補貼申請表?！彼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期待。
張老師頭也沒抬，指了指旁邊一疊表格：“自己拿。填清楚點，家庭年收入、困難原因……都寫明白?！?/p>
“嗯嗯！謝謝老師！”林溪幾乎是撲過去，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嶄新的表格。那張薄薄的紙，在她手里卻仿佛有千鈞重。這是她擺脫“舊校服恥辱”的唯一希望！她緊緊攥著表格，像攥著救命稻草，連聲道謝后，飛快地離開了辦公室。
下午的課，林溪上得更加心不在焉。胃痛又開始了，一陣緊過一陣，像有小刀在刮。但她強忍著，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那張表格上。她趴在課桌上，用最工整的字體，一筆一劃地填寫著。家庭年收入？她只能憑印象寫個大概，父親從不跟她說這些。困難原因？她猶豫了很久，最終只寫了四個字——家庭困難。每一個字，都像在揭自己的傷疤，寫得無比艱難，卻又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好不容易填完了。她反復檢查了好幾遍，確認沒有錯漏。那張薄薄的表格，承載著她沉甸甸的希望。
放學鈴聲一響，林溪第一個沖出教室！胃部的疼痛似乎都被這強烈的渴望壓了下去。她攥著表格，像攥著一團火，飛快地跑向教師辦公室。她要把這希望，親手交到張老師手里！
然而，當她氣喘吁吁地跑到辦公室門口時，里面卻空無一人。張老師的辦公桌收拾得干干凈凈，人已經走了。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希望的火苗瞬間被澆熄了大半！怎么會……怎么會走了？她明明記得張老師下午還有課的！怎么辦？表格還沒交！
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胃痛因為焦慮和失望，再次劇烈地翻涌起來！她捂著肚子，額頭上冒出冷汗。不行！不能拖到明天！萬一明天又有變故呢？她想起張老師平時好像會把一些需要暫時存放的東西放在隔壁的年級組長辦公室。
抱著最后一絲僥幸，她轉身跑向隔壁辦公室。門虛掩著。她探頭進去，里面只有年級組長在打電話。她不敢打擾，目光焦急地在門口旁邊的柜子上搜尋。果然！在一個標著“臨時文件”的塑料筐里，她看到了幾張類似的申請表！
找到了！
林溪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申請表，平整地壓在那幾張表格的最上面。做完這一切，她才長長地、虛脫般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胃部的疼痛似乎也隨著這口氣舒緩了一些。新校服……有希望了！
她拖著疲憊卻帶著一絲輕松的步伐回到家。儲藏室里冰冷依舊，霉味刺鼻。她剛放下書包，還沒喘口氣，客廳里就傳來哥哥林宇一聲驚天動地的、帶著狂怒的咆哮：
“誰？！誰他媽動我鞋了？！我新買的限量版AJ！全球就發(fā)售了一千雙！操！”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僵硬地轉過身，悄悄推開儲藏室的門，露出一條縫隙。
客廳里，林宇像頭發(fā)怒的獅子，手里拎著他那雙嶄新的、白得晃眼的、價值不菲的限量版籃球鞋。鞋幫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的、烏黑發(fā)亮的——鞋??！在純白的底色上，顯得格外刺眼和骯臟！
“我的鞋！我的寶貝鞋！昨天才到的！今天第一次穿！就他媽被人踩了！”林宇氣得眼睛都紅了，額頭上青筋暴起，聲音因為憤怒而扭曲變形，“誰干的？！誰他媽干的？！”
母親陳芳聞聲從廚房沖了出來，看到林宇手里的鞋，再看到那個刺眼的鞋印，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變得極其難看：“怎么回事？宇宇？誰這么不小心？”
“不小心？媽！你看看！這印子這么明顯！分明是故意踩的！這可是限量版！好幾萬呢！”林宇的聲音都在發(fā)抖，心疼得快要滴血。
就在這時，林薇也湊了過來，她看了一眼鞋子，又掃了一眼剛從儲藏室探出頭、臉色慘白如紙的林溪，大眼睛眨了眨，突然用一種天真無邪、卻又清晰無比的語調說道：
“咦？哥哥，今天早上……好像只有姐姐在玄關那里站了好久哦？她那個破箱子輪子不是還弄臟了地嗎？會不會是……她不小心踩到的？”
轟——！
林薇的話，像一顆精準投擲的炸彈，瞬間在客廳里引爆！也狠狠炸碎了林溪剛剛因為校服補貼而升起的一點點微弱的希望！
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地、帶著懷疑、審視和毫不掩飾的怒火，猛地聚焦在門縫后那個僵硬的、單薄的身影上！
林宇的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里面燃燒著熊熊怒火！他猛地轉頭，死死盯住林溪，那眼神，像要吃人！
“林溪！是你？！是不是你踩的？！”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震得林溪耳膜嗡嗡作響。
林溪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瞬間竄到頭頂！渾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胃部那剛剛平息一點的劇痛，瞬間以百倍的強度瘋狂反撲！像有無數(shù)把燒紅的刀子在里面瘋狂地攪動！痛得她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
“不……不是我……”她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嘶啞，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巨大的恐懼和冤屈讓她渾身都在劇烈地發(fā)抖，牙齒咯咯作響。
“不是你？！那還能有誰？！”林宇根本不信，他拎著那只被“玷污”的鞋子，像拎著罪證，氣勢洶洶地幾步就跨到儲藏室門口！巨大的陰影瞬間將林溪籠罩！“早上就你在玄關磨磨蹭蹭！不是你踩的，難道是鬼踩的？！”
他憤怒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林溪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沾著灰塵的舊校服，掃過她腳上那雙同樣洗得發(fā)白、邊緣開膠的帆布鞋，最后落在那雙鞋的鞋底上——那里，沾著一點點從儲藏室?guī)С鰜淼?、灰黑色的、帶著霉味的污漬！
“看看！看看你鞋底是什么？！”林宇像發(fā)現(xiàn)了鐵證，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刻毒的指控和憤怒！“就是這種臟東西！就是你！林溪！你嫉妒我買了新鞋是不是？你故意踩臟它是不是？！你這個陰險的賤人！賠我的鞋！”
那尖利的、充滿惡毒的指控，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林溪的心臟！她看著自己鞋底那點微不足道的灰塵，再看看哥哥鞋幫上那個清晰的、帶著特殊紋路的鞋印——那根本就不是帆布鞋能踩出來的痕跡！
她想解釋，想大聲喊冤！可是胃部的劇痛和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淚水，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
母親陳芳也走了過來。她看著林宇手里那只昂貴的、被玷污的鞋子，又看看林溪腳上那雙破舊的帆布鞋和鞋底的污漬，再看看林溪那慘白驚恐、淚流滿面的臉。她的眉頭緊緊鎖著，眼神里沒有一絲信任，只有深深的失望和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
“林溪！”陳芳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一種壓抑的怒火和濃濃的失望，“你怎么這么不小心？！你哥這鞋多貴你知道嗎？！好幾萬！你自己買不起，就能故意糟蹋別人的東西嗎？！你太讓我失望了！還不快給你哥道歉！”
道歉？
不是她做的！憑什么要她道歉？！
林溪猛地抬起頭，淚水模糊的視線里，是母親冰冷失望的臉，是哥哥林宇暴怒扭曲的臉，是妹妹林薇躲在后面、那看似天真無辜、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惡毒快意的眼神……
巨大的冤屈和絕望，像冰冷的巨浪，瞬間將她徹底吞沒！胃部的劇痛在這一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像有一把燒紅的電鉆在里面瘋狂地鉆鑿！痛得她五臟六腑都扭曲了！
“我……我沒有……”她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這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你還敢狡辯？！”林宇氣得揚起了手，似乎想打人！被陳芳一把攔住。
“夠了！”一直沉默的父親林國棟不知何時也出現(xiàn)在了客廳門口。他皺著眉頭，臉色陰沉地看著這場鬧劇，眼神里充滿了不耐和……深深的厭煩。他的目光掃過那只被踩臟的鞋，掃過哭得幾乎斷氣的林溪，最后落在暴怒的林宇和臉色鐵青的陳芳身上。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權威，像法官最后的宣判：
“吵什么吵？一點小事鬧得雞犬不寧！林溪，不管是不是你踩的，你哥的鞋臟了是事實！你明天拿點錢出來，送去專業(yè)的洗鞋店清洗保養(yǎng)！費用你出！這事就這么定了！都給我閉嘴！煩死了！”
一點……小事？
林溪僵在原地，像被瞬間凍成了冰雕。
父親那冰冷的話語，像最后一塊巨石，轟然砸下，將她心中那點微弱的、關于公平和希望的星火，徹底碾碎、掩埋！
胃里那把燒紅的電鉆，還在瘋狂地鉆鑿著，痛得她靈魂都在尖叫！
而那張被她視若珍寶、寄托了全部希望的校服補貼申請表……
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諷刺，冰冷地躺在她的書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