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那催命符似的尖嘯聲,終于徹底消失在城市霓虹閃爍的深淵里,只留下死一樣的沉寂,沉甸甸地壓在林家敞開的門洞和每一個人的心頭。
樓道里那盞該死的感應燈,大概是累了,也或許是覺得這場景太過晦氣,“啪”一聲,滅了。瞬間,冰冷的黑暗像濃稠的墨汁,猛地灌滿了整個玄關,只留下客廳里那場被強行中斷的生日派對殘余的、暖得刺眼的光,像舞臺追光燈一樣,慘兮兮地打在林國棟僵硬的脊背上。
他像一尊被釘死在門檻上的青銅雕像,背對著屋里那片虛假的熱鬧,面朝著門外吞噬了救護車的無盡黑夜。高大的身影在明暗交界處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幾乎覆蓋了門口那片剛剛被急救員踩踏過的、凌亂冰冷的地磚。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被打破了,是那種劫后余生般、帶著巨大驚悸和不知所措的嗡嗡聲。林薇的幾個同學,那些剛才還笑得像花兒一樣的少男少女,此刻一個個小臉煞白,眼神里全是沒褪干凈的驚恐和濃濃的好奇。他們互相推搡著,竊竊私語,目光卻像黏了膠水,死死粘在門口林國棟的背影上,又忍不住瞟向廚房的方向——雖然門關著,但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像無形的幽靈,還在客廳的每一個角落里幽幽地盤旋、鉆入鼻孔,讓人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
“叔叔……薇薇她姐姐……沒事吧?”一個膽子稍大的男生,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試探著問了一句。這話像顆小石子,砸進了死水潭,蕩開一圈不安的漣漪。
林國棟的背影紋絲不動,仿佛沒聽見。他依舊死死盯著黑暗的樓道,那沉重的、帶著壓抑怒火的嘆息,似乎還堵在他的喉嚨口,沉甸甸的,讓他連呼吸都覺得費力。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麻煩!天大的麻煩!好好的生日派對,搞成這副鬼樣子!陳芳那個蠢女人,哭哭啼啼地跟去了,像個沒頭蒼蠅!醫(yī)院那邊……醫(yī)藥費、檢查費、后續(xù)的破事……像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下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還有林溪……那個掃把星!晦氣!從小就體弱多病,性格陰郁,現在更是變本加厲!吐血?暈倒?還偏偏挑在薇薇生日這天!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攪黃這個家,攪黃薇薇的好日子!一股邪火在他胸腔里左沖右突,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疼!
“爸?”林薇帶著濃重鼻音的呼喚怯生生地響起,像只受驚的小貓。她小心翼翼地挪到父親身后不遠處,漂亮的小臉此刻慘白得嚇人,精心打扮的妝容被眼淚糊花,幾縷頭發(fā)黏在額角,看著狼狽又可憐。她伸出涂著亮晶晶指甲油的手指,輕輕拽了拽林國棟的西裝衣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姐姐……姐姐她會不會……死啊?” 那個“死”字,她說得又輕又飄,帶著一種天真的殘忍和本能的恐懼。
林國棟終于被這觸碰和問話驚動了。他猛地一甩胳膊,力道之大,差點把林薇帶倒!
“死什么死!胡說八道!” 他猛地轉過身,臉色鐵青得像刷了一層鐵銹,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眼神兇戾得像要吃人,狠狠剜了林薇一眼,“晦氣話少說!她那是裝的!從小到大就會這一套!裝病!博同情!惹麻煩!哪次不是這樣?!”
他的聲音又冷又硬,像淬了冰的石頭砸在地上,在死寂的客廳里激起一片寒噤。林薇被他吼得渾身一哆嗦,眼淚“唰”地又涌了出來,委屈地扁著嘴,不敢再吭聲。
“就是就是!” 林宇也趕緊湊過來,皺著眉頭,一臉的不耐煩和嫌棄,仿佛要極力撇清自己和廚房里那攤血的關系,“爸說得對!林溪就是太能作了!好端端的生日,全讓她毀了!媽也是,哭天搶地的,至于嗎?我看她就是不想讓薇薇好好過生日!” 他一邊說,一邊厭惡地掃了一眼廚房緊閉的門,好像那里面藏著什么極度骯臟的東西。
林國棟聽著兒子的話,心里那股邪火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燒得更旺了。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著,努力想壓下那翻騰的怒火。現在不是發(fā)火的時候,客廳里還有一堆外人,薇薇的同學,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他強迫自己把視線從林薇委屈的小臉和廚房那扇該死的門上移開,準備開口,拿出點一家之主的威嚴,安撫一下這些被嚇壞的孩子,讓他們趕緊滾蛋。目光下意識地掃過玄關,掃過那片被踩得亂七八糟的地面——剛才急救員匆忙進出留下的泥腳印,還有……還有……
等等!
那是什么?!
林國棟的目光猛地定住了!像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釘在了玄關正中央、靠近門檻的那塊光潔如鏡的米白色地磚上!
心臟,在那一瞬間,仿佛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一股難以言喻的、刺骨的寒意,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猛地從他的尾椎骨竄起,沿著脊椎瘋狂地向上爬,瞬間席卷了全身!頭皮炸開!渾身的汗毛根根倒豎!
在那片冰冷的地磚上!
在急救員匆忙凌亂的腳印旁邊!
在客廳暖光與樓道黑暗交界的模糊地帶!
清晰地……映照著一個——
極其模糊、極其黯淡、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風吹散的——
人影的輪廓!
那輪廓太淡了,淡得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看到的霧氣,又像陽光暴曬后地面上殘留的、即將蒸發(fā)的水漬痕跡。它沒有五官,沒有色彩,只有一個單薄、纖細、微微佝僂著背的……影子形狀!像一個被抽干了所有生氣和色彩的……紙片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就在他此刻站立的門檻旁邊,位置近得……仿佛剛才還和他擦肩而過!
那姿態(tài)……那微微低垂著頭、肩膀塌陷、仿佛承受著無盡重壓的姿態(tài)……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林國棟的視網膜上!
是林溪!
絕對是林溪!
那個剛剛被抬走的、渾身血污、氣息奄奄的……大女兒!
這個念頭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腦中被怒火和麻煩填滿的混沌!帶來一陣滅頂般的眩暈和……一種從未有過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她剛剛才被抬上救護車!怎么可能還在這里?!
是幻覺?是光影的惡作劇?還是……她留在這個冰冷家里……最后的、不甘消散的……一絲……殘念?!
“爸?你怎么了?”林薇帶著哭腔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濃濃的困惑和不安。她順著父親那幾乎要凸出來的、死死盯著地面的驚恐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被踩臟的地磚,什么也沒有?!鞍??你在看什么?。俊彼唤獾貑?,聲音里帶著一絲被忽視的不滿。
林宇也湊過來,伸長脖子看了看地面,又看看父親那副見了鬼似的慘白臉色,莫名其妙:“爸?地上有啥?不就幾個腳印嗎?臟死了,待會讓媽回來好好擦擦。”
兩個孩子的疑問,像針一樣刺破了林國棟陷入的詭異僵直。他猛地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怎么能在這群外人面前,在兒子女兒面前,露出這種驚恐的表情?為了一個……一個影子?一個幻覺?荒謬!簡直是荒謬透頂!
一股被窺破內心隱秘恐懼的羞惱瞬間取代了之前的驚駭!他猛地挺直了腰背,試圖用慣有的威嚴來掩蓋那瞬間的狼狽和內心的驚濤駭浪。他強迫自己將視線從那塊該死的地磚上拔開,狠狠地、幾乎是兇狠地瞪了林薇和林宇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濃得化不開。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他厲聲呵斥,聲音因為強行壓抑的恐懼和惱怒而顯得有些嘶啞變形,像砂輪在生銹的鐵器上摩擦,“都給我閉嘴!回客廳去!”
他的反常和突如其來的暴躁,讓林薇和林宇都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問,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一絲害怕,悻悻地退回了客廳那片虛假的暖光里。
林國棟的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咚咚咚,撞得他肋骨生疼。后背的襯衫,就在這短短幾秒間,已經被一層冰冷的冷汗徹底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惡寒。他不敢再看那塊地磚!一眼都不敢再看!仿佛那里盤踞著一條無形的毒蛇,隨時會撲上來噬咬他!
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玄關,不再看門外那令人心悸的黑暗。他面朝著客廳,面對著那些驚魂未定、眼神閃爍、竊竊私語的少年少女們,還有自己那一雙同樣驚疑不定的兒女。
“好了!”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威嚴,像以往每一次處理家庭“麻煩”時那樣,“一場意外!虛驚一場!讓大家受驚了!實在不好意思!”他努力擠出一個極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那笑容掛在青白交錯的臉上,比哭還難看。
“薇薇的生日,改天,改天爸爸一定給她補辦一個更大的!更熱鬧的!”他提高音量,像是在宣布一項重大的決定,試圖用這種方式驅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冰冷和恐懼,“今天……大家就先回去吧!改天叔叔請你們吃飯賠罪!”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下了逐客令。這個充斥著血腥味、哭聲、還有那個詭異“人影”的房子,他一秒鐘都不想再待!只想立刻把這些外人打發(fā)走,然后把自己關進書房,好好喘口氣!
客廳里的少男少女們如蒙大赦,誰也不想在這個氣氛詭異、還殘留著濃重血腥味的地方多待一秒。他們忙不迭地抓起自己的外套、包包,連客套話都說得磕磕巴巴,一個個低著頭,像逃難似的,匆匆忙忙地從林國棟身邊擠過,涌向玄關。
林國棟下意識地側身讓開,身體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他的眼神,不受控制地、極其快速地、再次掃向剛才那塊地磚——
心臟猛地一沉!
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那個影子!
那個單薄黯淡的輪廓!
它還在那里!
它似乎……比剛才更清晰了一點?!
不,不是清晰,是……是它微微地……動了一下?!像是……像是那個佝僂著背的影子,極其緩慢地、無聲地……朝著他……轉過了頭?!
林國棟的呼吸瞬間停滯!血液似乎都凍僵了!他死死盯著那個方向,全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限,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他想移開視線,想告訴自己那是幻覺,是光影的晃動,是精神過度緊張導致的錯覺!
可就在他驚恐的注視下,那個模糊的、本該沒有五官的輪廓頭部位置……似乎……極其緩慢地……裂開了一道……縫隙?!
像一張……無聲的、咧開的……嘴?!
“啊——!”
一聲短促而凄厲到極致的、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林國棟的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那聲音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驚駭,刺破了剛剛稍緩的氣氛,把正在穿鞋準備離開的幾個同學嚇得魂飛魄散,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爸?!”
“叔叔?!”
林薇和林宇也失聲驚叫,完全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只見林國棟像是被高壓電擊中,整個人劇烈地一顫!高大的身軀猛地向后踉蹌了一大步,后背“砰”地一聲狠狠撞在了敞開的防盜門內側!那巨大的撞擊聲,在死寂的樓道里顯得格外瘆人!他臉色煞白如金紙,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瞳孔因為極致的驚恐而放大到極限,死死地、死死地瞪著玄關那片空無一物的地磚!眼神里的恐懼濃得幾乎要溢出來!仿佛那里真的站著一個索命的厲鬼!
“鬼……鬼……有鬼……”他牙齒咯咯作響,破碎不成調的詞語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非人的恐懼。
“爸!你怎么了爸?!你別嚇我!”林薇被父親這從未有過的恐怖模樣嚇得魂飛魄散,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林宇也嚇傻了,呆呆地看著狀若瘋魔的父親,又看看空蕩蕩的玄關,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腦門。
那些還沒完全離開的同學更是嚇得面無人色,哪里還敢停留,尖叫著、推搡著,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連滾帶爬地沖出了林家大門,連電梯都來不及等,直接朝著樓梯間狂奔而去!樓道里瞬間響起一片混亂驚恐的腳步聲和尖叫!
林國棟背靠著冰冷的防盜門,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像小溪一樣順著鬢角和脖子往下淌。他死死閉著眼睛,不敢再去看那塊地磚。剛才那一瞬間看到的景象——那個轉頭的動作,那道咧開的縫隙——像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里!帶來滅頂般的恐懼!
是幻覺!一定是幻覺!是林溪那個晦氣東西搞出來的幻覺!是她臨走了還要用這種方式報復他!攪亂他的家!讓他不得安寧!
這個念頭像一根救命稻草,讓他混亂驚恐的大腦抓住了一絲可以解釋的“邏輯”。對!一定是這樣!是她!全是她搞的鬼!
一股滔天的、混雜著恐懼的怒火,瞬間沖垮了他最后一絲理智!他猛地睜開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眼神里充滿了被冒犯的暴戾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
“滾!滾!都給我滾!”他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對著空蕩蕩的玄關,對著空氣中那無形的恐懼,嘶聲咆哮!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而扭曲變形,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顯得格外凄厲恐怖!
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那片讓他魂飛魄散的地磚。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帶著無邊的恨意和遷怒,狠狠地、一寸寸地掃過這間客廳!
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這場災難的見證!是那個“掃把星”留給這個家的“晦氣”!
客廳中央,那個巨大的、只切了一刀的生日蛋糕,上面用奶油精心裱出的“Happy Birthday”字母,此刻在璀璨的水晶燈下,顯得那么刺眼,那么諷刺!粉色的氣球飄在天花板上,有一個被慌亂的人撞歪了,軟塌塌地垂下來,上面似乎還蹭到了一點……暗紅色的印記?像干涸的血跡!
林薇的生日禮物,那些包裝精美的盒子,還堆在角落的茶幾上,扎著漂亮的絲帶,像一群沉默的看客。
還有……還有林溪那個該死的書包!一個洗得發(fā)白、邊角都磨破了的舊書包!孤零零地、礙眼地躺在玄關的鞋柜旁邊!像一塊甩不掉的臟抹布!剛才救護車來得急,誰也沒顧得上它!
就是它!
就是它招來的晦氣!
就是它主人的存在,毀了一切!
林國棟的理智之弦,“啪”地一聲徹底崩斷了!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雙眼赤紅,猛地朝著那個舊書包沖了過去!
“爸!不要!”林薇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尖叫著想阻止。
但已經晚了!
林國棟沖到書包前,沒有絲毫猶豫,抬起穿著錚亮皮鞋的腳,帶著一股毀天滅地的暴戾和無處發(fā)泄的恐懼怒火,狠狠一腳踹了上去!
“砰!??!”
一聲悶響!力道之大,讓那個本就破舊的書包瞬間變形!里面不知道裝著什么硬物,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他還不解氣!像瘋了一樣,一腳!兩腳!三腳!狠狠地、瘋狂地踹在那個書包上!皮鞋堅硬的鞋跟和鞋尖,雨點般落在破舊的帆布上,發(fā)出沉悶又刺耳的“砰砰”聲!每一次重擊,都伴隨著他粗重的、如同野獸般的喘息和從齒縫里擠出的、充滿恨意的低吼:
“晦氣!!”
“掃把星??!”
“死了還要作怪?。 ?/p>
“讓你嚇我!讓你嚇我!!”
帆布撕裂!里面的書本、文具盒被踹得從裂口里崩飛出來!一本硬殼的筆記本摔在地上,內頁散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娟秀的字跡。一支斷了頭的圓珠筆滾到墻角。一個破舊的鐵皮文具盒被踹得凹陷進去,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扭曲聲!
林薇被父親這瘋狂暴戾的模樣嚇得癱軟在地,捂著臉嗚嗚大哭。
林宇也嚇傻了,縮在沙發(fā)角落,大氣不敢出,看著父親像魔鬼一樣瘋狂踐踏著姐姐的書包。
整個客廳里,只剩下林國棟瘋狂的踹擊聲、粗重的喘息、林薇壓抑的哭聲,還有那越來越濃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合著蛋糕甜膩氣息的詭異味道。
終于,林國棟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停下了瘋狂的動作。他胸膛劇烈起伏,額頭上青筋暴跳,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眼神卻依舊赤紅,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個被蹂躪得不成樣子、如同垃圾般的破書包。仿佛那不是書包,而是林溪本人。
他喘著粗氣,慢慢抬起頭,布滿紅血絲的、瘋狂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客廳,掃過哭泣的女兒,掃過角落里驚恐的兒子,最后,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再次緩緩地、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懼,移向了玄關——
那塊冰冷的地磚上。
空蕩蕩的。
那個模糊黯淡的人影輪廓……不見了。
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一片被踩踏的凌亂污漬。
林國棟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似乎在這一刻,“嘣”地一聲,徹底松弛下來。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憊感瞬間席卷了他,讓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差點站立不穩(wěn)。
是幻覺……
果然是幻覺……
是自己氣昏了頭……
他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濁氣,那濁氣里帶著血腥味、汗味和濃重的恐懼余味。他抬手抹了一把額頭上冰冷的汗水,試圖找回一絲作為一家之主的鎮(zhèn)定。
就在這時——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極其細微的輕響。
像一滴水珠,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聲音的來源……正是玄關那片空蕩蕩的地磚中心!剛才那個“人影”站立的位置!
林國棟剛剛松懈下來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再次狠狠攥緊!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霍然轉頭,目光如電,死死射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只見在那片光潔冰冷的地磚中央……
一小滴……
極其微小的……
暗紅色的……
液體……
正靜靜地、緩緩地……暈染開來。
像一朵悄然綻放的、來自地獄的……彼岸花。
林國棟的眼睛,瞬間瞪大到極致!瞳孔因為極致的驚駭而縮成了針尖!剛剛平復的血液瞬間再次凍結!一股比剛才強烈百倍的、滅頂般的冰冷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遍全身!
那是什么?!
是剛才濺落的血滴?現在才滲出來?
還是……還是……
他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都涌向頭頂,又在瞬間退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刺骨的冰涼和一片空白的大腦!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在瘋狂打顫的“咯咯”聲!
“爸……爸?”林薇帶著哭腔的、顫抖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你在看什么?。磕抢铩抢锸裁炊紱]有啊……”
林宇也順著父親那見了鬼似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塊干凈的地磚(他看不到那滴血),更加茫然:“爸,你到底怎么了?地上啥也沒有??!”
沒有?
他們……看不到?!
只有他……能看到?!
這個認知,像一道最恐怖的驚雷,狠狠劈在林國棟的頭頂!將他最后一絲理智和僥幸徹底劈得粉碎!
“啊——?。。 ?/p>
一聲凄厲到非人的、完全失控的尖叫,再次撕裂了死寂!林國棟像是被那滴暗紅的液體燙到,又像是被無形的鬼手扼住了喉嚨,整個人如同驚弓之鳥,猛地向后彈開!后背再次重重撞在門上!他手忙腳亂,眼神里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瘋狂,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
“關門!快關門?。。 彼宦暳叩嘏叵?,聲音已經完全變了調,尖銳刺耳得如同鬼哭!他不再看玄關,不再看那滴血,像躲避瘟疫一樣,手腳并用地向客廳里退去,眼神渙散,嘴里語無倫次地嘶吼:
“鎖死它!鎖死它!別讓它進來!別讓那個……那個東西進來?。?!”
他驚恐萬狀地指著敞開的、仿佛通向地獄深淵的防盜門,身體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葉子,那副徹底崩潰、魂飛魄散的模樣,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威嚴沉穩(wěn)的一家之主形象?活脫脫一個被嚇破了膽的瘋子!
林薇和林宇被父親這徹底失控的、歇斯底里的瘋狂徹底嚇懵了!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們淹沒!他們不知道父親到底看到了什么,但那深入骨髓的恐懼是真實的!瞬間傳染給了他們!
“哥!哥!快去關門!關門?。 绷洲眹樀没觑w魄散,尖叫著推搡同樣嚇傻了的林宇。
林宇也被這詭異恐怖的氣氛嚇得腿都軟了,看著父親那副見了鬼的樣子,看著敞開的、黑洞洞的大門,聽著父親那不成人聲的嘶吼,只覺得一股寒氣直沖天靈蓋!他連滾帶爬地沖到門邊,根本不敢低頭看玄關的地面,用盡全身力氣,“哐當”一聲巨響,狠狠將厚重的防盜門關上!
“咔噠!咔噠!咔噠!” 他顫抖著手,將門上的三道反鎖全部用力擰死!仿佛這樣就能把那門外的、門內的、所有看不見的恐怖,都徹底隔絕在外!
門關上的巨響,在死寂的客廳里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門外,是冰冷的樓道和無盡的黑暗。
門內,是癱倒在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林薇;是背靠著門板、臉色慘白、雙腿還在打顫的林宇;是蜷縮在客廳角落、眼神渙散、渾身抖如篩糠、嘴里還在神經質地喃喃著“鎖死…鎖死它…別讓它進來…”的林國棟。
還有,那彌漫在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以及,玄關冰冷的地磚上,那滴悄然暈開、仿佛有生命般的……暗紅色印記。
林薇抽噎著,小臉埋在膝蓋里,肩膀一聳一聳。在一片死寂和父親神經質的低語中,她帶著濃重鼻音和深深恐懼的、微不可聞的啜泣聲,像蚊蚋般飄了出來,充滿了委屈和不解:
“姐姐……姐姐她到底……搞什么鬼啊……人都走了……還要這樣嚇唬我們……”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