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后方的梧桐樹下，沈知南背抵著粗糙的樹干，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卻遠(yuǎn)不及心頭的寒意刺骨。林薇淬毒的話語仍在耳邊縈繞，如同陰冷的蛇信舔舐著她的神經(jīng)。陽光穿過葉隙，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破碎的光斑，卻無法驅(qū)散那深入骨髓的陰霾。
“認(rèn)清位置…別妄想…別逃……”
“你逃不掉的。永遠(yuǎn)?！?/p>
兩個聲音，一個嬌柔惡毒，一個冰冷宣告，在她腦中交織回響，幾乎要將她剛剛凝聚起的一點微末勇氣碾碎。她用力閉了閉眼，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用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清醒。不能在這里崩潰。至少，不能在林薇可能窺探到的地方。
深吸一口氣，帶著圖書館周圍特有的、混合著舊書紙張和草木氣息的空氣，沈知南勉強站直身體。她需要找一個更安全、更遠(yuǎn)離人群視線的角落，整理自己瀕臨失控的情緒。她轉(zhuǎn)身，沿著圖書館側(cè)面的小徑，向更深處的人工湖方向走去，那里有幾處僻靜的長椅。
剛走出幾步，一陣急促而略顯莽撞的腳步聲從旁邊的岔路傳來。沈知南下意識地繃緊了神經(jīng)，側(cè)身避讓。然而來人似乎也心不在焉，兩人在轉(zhuǎn)角處還是輕微地撞了一下。
“哎呀！”一聲清脆的低呼，帶著點懊惱和驚訝。
沈知南被撞得微微一晃，本就虛弱的身體晃了晃，她下意識地扶住旁邊的墻壁穩(wěn)住身形。抬頭看去，撞到她的是一個陌生的女孩。
女孩個子不算太高，但比例極好，穿著一身活力十足的淺藍(lán)色衛(wèi)衣和修身牛仔褲，腳上是限量版球鞋。她扎著高高的馬尾，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一張臉小巧精致，皮膚白皙透亮，此刻正微微皺著眉，揉著自己被撞到的肩膀。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此刻盛滿了歉意和一點點被撞疼的委屈。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路！”女孩的聲音清脆悅耳，像山澗溪流，帶著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她一邊道歉，一邊彎腰去撿散落在地上的幾本厚厚的藝術(shù)畫冊——剛才的碰撞讓它們脫手了。
“沒關(guān)系?！鄙蛑陷p聲說，也下意識地蹲下身想幫忙。
“我來我來！”女孩動作麻利，幾下就把書摞好抱在懷里，直起身，再次看向沈知南，那雙明亮的琥珀色眼睛帶著真誠的關(guān)切，“你沒事吧？我剛才是不是撞疼你了？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她的目光坦率直接，沒有林薇那種審視和算計，也沒有周嶼那種過于熾熱的關(guān)心，只有一種純粹的、對陌生人的善意和一點小冒失后的歉意。
“我沒事?！鄙蛑蠐u搖頭，勉強扯出一個禮貌性的微笑。她現(xiàn)在只想盡快離開，任何社交都讓她感到疲憊和潛在的危險。
女孩卻像是沒察覺到她的疏離，或者天性使然，她抱著書，很自然地跟著沈知南放慢的腳步，邊走邊自我介紹：“我叫李晚晚！設(shè)計系大一新生！你呢？剛才真不好意思啊，我在趕著去聽一個講座，跑得急了點?！?/p>
李晚晚……
這個名字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沈知南沉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微瀾。她記得這個名字。白卿顏那個遠(yuǎn)在國外、據(jù)說很受白家老夫人寵愛的表妹。沈知南在白家那棟冰冷宅邸的短暫清醒時刻，曾偶爾聽陳姨或傭人提起過這位“晚晚小姐”，語氣總是帶著幾分不同于對白卿顏的敬畏，是一種更放松的、近乎寵溺的提及。
沈知南的心瞬間提了起來，警惕性攀升到頂點。白家的人！又一個！是巧合？還是……白卿顏的另一種安排？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的戒備幾乎化為實質(zhì)。
李晚晚顯然捕捉到了她瞬間的僵硬和警惕，那雙大眼睛里閃過一絲困惑，隨即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聲，帶著點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哦！你是不是……沈知南？我表哥……白卿顏家里的那個？”
她問得很直接，沒有絲毫拐彎抹角，語氣里也沒有林薇那種居高臨下的輕蔑，反而帶著點“原來是你啊”的好奇和確認(rèn)。
沈知南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著她，身體依舊緊繃，像一只隨時準(zhǔn)備逃離的小獸。
李晚晚看著她戒備的樣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容明媚得像驟然穿透云層的陽光，帶著點孩子氣的坦率：“哎呀，你別緊張！我跟那個冰塊臉表哥可不一樣！”她皺了皺小巧的鼻子，做了個夸張的嫌棄表情，“他整天板著臉，嚇?biāo)廊肆?！我回國才幾天，跟他說話都覺得空氣要結(jié)冰！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忘了怎么笑！”
她吐槽白卿顏的語氣是如此的自然和嫌棄，帶著一種屬于家人的、毫不客氣的親昵，反而奇異地消解了沈知南一部分的緊繃。李晚晚身上的氣質(zhì)太鮮活了，充滿了未被規(guī)訓(xùn)的生命力，與白卿顏那種深不可測的冰冷、林薇那種精致包裝的刻薄都截然不同。
“我是在國外聽外婆念叨才知道表哥家里多了個‘客人’，”李晚晚抱著書，歪著頭看沈知南，琥珀色的眼睛里是純粹的好奇，“外婆好像還挺喜歡你的，說你很安靜，不像我這么鬧騰?！彼铝送律囝^，有點俏皮，“我這次回來，還想著哪天去表哥家看看你呢，沒想到在學(xué)校先撞上了！真是緣分！”
她的熱情和自來熟讓沈知南有些無所適從。這份突如其來的、來自白卿顏親表妹的“善意”，像一團(tuán)溫暖的棉花糖，甜美卻虛幻，讓她不敢觸碰，生怕里面藏著致命的毒針。她只是沉默地聽著，眼神里的戒備并未完全散去。
李晚晚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顧自地繼續(xù)說：“對了，你這是要去哪兒？湖邊嗎？我也挺喜歡那邊的，安靜。要不要一起走走？我剛來學(xué)校，好多地方都不熟呢！”她發(fā)出邀請，眼神亮晶晶的，充滿期待。
沈知南剛想開口拒絕，一個冰冷嬌柔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諷刺，突兀地插了進(jìn)來：
“李晚晚？你什么時候回國的？怎么跟這種人混在一起了？”
林薇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了，她抱著手臂，站在幾步開外的小徑入口，精致的臉上帶著一絲驚訝，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鄙夷，目光在沈知南和李晚晚之間掃視，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其不協(xié)調(diào)的畫面。
李晚晚聞聲轉(zhuǎn)頭，看到林薇，臉上明媚的笑容瞬間收斂了大半，眉頭也皺了起來。她顯然認(rèn)識林薇，而且關(guān)系似乎并不融洽。
“林薇姐，”李晚晚的語氣明顯冷淡下來，帶著點疏離，“我跟誰在一起，好像不需要跟你報備吧？”她特意強調(diào)了“姐”字，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挑釁。
林薇被她的態(tài)度噎了一下，臉色微沉，但很快又掛上那副假笑：“我是好心提醒你。晚晚，你剛回國，不知道有些人是什么底細(xì)。離某些來路不明、心思不純的人遠(yuǎn)點，免得被帶壞了，也免得……惹你卿顏哥哥不高興。”她意有所指地瞥向沈知南，威脅意味十足。
“呵，”李晚晚冷笑一聲，非但沒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擋在了沈知南和林薇之間，小小的身軀竟透出一種護(hù)犢般的強勢，“我表哥高不高興，那是他的事。至于來路不明？心思不純？”她上下打量著林薇，眼神銳利起來，“林薇姐，你是在說你自己嗎？我倒是聽說，你對我表哥的心思，在咱們這個圈子里可不算什么秘密呢?！?/p>
“你！”林薇被戳中心事，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精心維持的優(yōu)雅面具出現(xiàn)裂痕。她沒想到李晚晚會如此直接地頂撞她，更沒想到她會維護(hù)沈知南。
“我什么我？”李晚晚揚起小巧的下巴，毫不示弱，“還有，別叫我‘姐’，聽著怪老的。我們沒那么熟?！彼鹋赃呥€在發(fā)愣的沈知南的手腕，動作自然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知南，我們走，別讓不相干的人影響了心情?！?/p>
她的手掌溫暖而有力，突如其來的接觸讓沈知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想掙脫。李晚晚卻握得更緊了些，回頭給了她一個“別怕，有我”的眼神，然后拉著她，徑直從臉色鐵青的林薇身邊走過，留下一個驕傲又瀟灑的背影。
林薇站在原地，看著兩人離去的方向，尤其是李晚晚緊緊拉著沈知南的手，眼神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她涂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
李晚晚！這個被寵壞的小丫頭！她竟然……竟然敢這么對她說話！還護(hù)著那個賤人！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怒火，嘴角卻勾起一抹冰冷怨毒的笑意。好啊，很好。沈知南，你以為攀上李晚晚這個傻白甜就有靠山了？李晚晚自身難保，更別說她根本護(hù)不住你！而且……
林薇拿出手機，迅速翻到一個號碼，指尖在屏幕上飛快地敲擊：
【卿顏哥哥，晚晚回國了，在學(xué)校。她好像跟沈知南走得很近，看起來很喜歡她呢。你要不要提醒晚晚一下？畢竟沈知南現(xiàn)在的情況……別讓晚晚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煩?！?/p>
發(fā)送成功。
她收起手機，望著人工湖的方向，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那種勝券在握的、帶著毒意的優(yōu)雅微笑。李晚晚的介入，或許不是壞事。正好讓她那個控制欲極強的表哥看看，他精心“收藏”的鳥兒，不安分地想飛，甚至還想拉攏他的表妹。她倒要看看，白卿顏會怎么“處理”這個局面。
***
湖邊，微風(fēng)輕拂，帶來濕潤的水汽。李晚晚拉著沈知南走到一張無人的長椅邊才松開手。
“呼！煩人的蒼蠅終于飛走了！”李晚晚夸張地舒了口氣，把懷里的畫冊放在長椅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拍了拍旁邊的位置，“坐啊，別站著?！?/p>
沈知南看著她，眼神復(fù)雜。李晚晚剛才維護(hù)她的舉動，讓她震驚，也讓她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暖流。但這份溫暖，伴隨著巨大的不安。她惹怒了林薇，而林薇……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更重要的是，李晚晚是白卿顏的表妹。
“你……為什么要幫我？”沈知南的聲音干澀，帶著深深的疑慮。她沒有坐下，只是站著，保持著距離。
李晚晚仰頭看著她，陽光灑在她臉上，琥珀色的眼睛清澈見底：“為什么？看她不順眼算不算理由？”她坦率地說，隨即又正色道，“好吧，其實是因為……我覺得你不像她說的那樣?！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林薇那個人，從小就那樣，仗著家世和跟我表哥一起長大，眼睛長在頭頂上，看誰不順眼就恨不得踩兩腳。她剛才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p>
她看著沈知南蒼白的臉和眼底深藏的驚惶與疲憊，聲音放輕了些：“而且……你看上去，真的很需要有人幫你擋一下。雖然我不知道你和我表哥之間到底怎么回事……”她敏銳地捕捉到沈知南聽到“表哥”二字時身體的瞬間僵硬，聰明地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聳聳肩，“但我覺得，至少在學(xué)校里，你不應(yīng)該被那樣欺負(fù)?！?/p>
沈知南的心被狠狠觸動了一下。這個初次見面的女孩，僅僅憑著一面之緣和直覺，就對她釋放了如此純粹的善意。這份善意如此珍貴，卻也如此燙手。
“謝謝你?！鄙蛑系吐暤溃@是她此刻唯一能說的真心話，“但是……你不該因為我得罪林薇。她……還有你表哥……”后面的話，她說不出口，沉重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
李晚晚卻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得罪就得罪唄，我又不怕她！至于我表哥……”她做了個鬼臉，“他那個人，心思深得像馬里亞納海溝，誰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他也不能拿我怎么樣，外婆最疼我了！”她語氣里帶著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她看著沈知南依舊憂慮重重的樣子，忽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那觸感溫暖而短暫：“別擔(dān)心啦！以后在學(xué)校，林薇再找你麻煩，你就告訴我！我罩著你！”她拍著胸脯，一副大姐大的模樣，配上那張精致可愛的臉，顯得有些反差萌。
沈知南看著她明亮自信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一道截然不同的光，不同于周嶼那種帶著愛慕的溫暖，而是一種更純粹、更仗義的友情光芒。這光芒如此耀眼，讓她在絕望的深淵邊緣，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名為“可能”的繩索。
然而，這絲光亮剛剛升起，就被更沉重的陰影覆蓋。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遠(yuǎn)處，仿佛能穿透空間，看到那棟囚禁她的華麗牢籠，看到那雙深邃平靜、掌控一切的眼睛。
李晚晚的庇護(hù)，或許能抵擋林薇一時的刁難，但在白卿顏絕對的力量面前，又能有多少分量？林薇剛才的警告猶在耳邊，而她發(fā)送出去的那條信息，此刻是否已經(jīng)抵達(dá)了白卿顏的手機？
湖面波光粼粼，倒映著天空的藍(lán)和樹葉的金黃，一片寧靜美好。但沈知南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新出現(xiàn)的李晚晚像一道意外的光，撕裂了陰云，卻也帶來了新的、更復(fù)雜的變數(shù)。前路并未因此變得光明，反而像是陽光下的迷宮，看似有路，實則處處都是白卿顏精心布下的、更深不可測的陷阱。
那無處不在的陰影，似乎因為她身邊短暫出現(xiàn)的光亮，而變得更加濃重，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