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大學醫(yī)學部實驗樓群,在午后驟然積聚的烏云下,顯出一種與法學院截然不同的冷硬氣質?;野咨慕ㄖ€條筆直銳利,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天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雨后泥土的腥氣。林晚抱著一疊從校圖書館借來的法學期刊,腳步匆匆地穿過連接兩棟樓的玻璃連廊。她剛結束在醫(yī)學圖書館查找一篇涉及醫(yī)療糾紛的交叉文獻,沒想到出來時,天色已陰沉得如同傍晚。
沉悶的雷聲在天際滾動,像巨獸壓抑的咆哮。風毫無預兆地大了起來,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抽打著連廊的玻璃幕墻,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林晚下意識地攏緊了單薄的外套,加快了腳步。她得趕在大雨傾盆前回到法學院宿舍。
然而,老天似乎并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
就在她剛剛踏出連廊盡頭,距離通往生活區(qū)的主路還有幾十米遠的一片空曠地帶時,積蓄已久的力量終于爆發(fā)。
“嘩啦——?。?!”
瓢潑大雨如同天河倒瀉,毫無緩沖地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水泥地面上,瞬間濺起半尺高的渾濁水花,密集的雨簾幾乎在頃刻間模糊了視線。林晚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便被這突如其來的暴雨兜頭澆了個透心涼!
冰冷的雨水瞬間浸透了她的頭發(fā)、衣服,順著額角、脖頸肆意流淌。懷里的期刊被雨水打濕,紙張迅速變得沉重而脆弱。她狼狽地抱著書,踉蹌著沖向最近的一處建筑——一棟實驗樓的側門延伸出來的一小塊狹窄的混凝土雨檐。
雨檐下窄小的空間只夠勉強容納兩三人避雨。林晚縮在最里面,背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墻面,努力將懷里的期刊護在身前,試圖用身體為它們遮擋一些風雨。但肆虐的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斜斜地掃進來,無情地打濕了她的后背和褲腳。寒意如同細密的針,透過濕透的布料,直往骨頭縫里鉆。她凍得牙齒微微打顫,抱著書的雙臂也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只能徒勞地看著眼前白茫茫一片的雨幕,祈禱這陣急雨能快些過去。
時間在冰冷的雨水中變得粘稠而漫長。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天色更加昏暗,只有實驗樓里透出的慘白燈光,在雨簾中暈開模糊的光團。偶爾有穿著白大褂的學生或老師從實驗樓里匆匆跑出,撐開傘,迅速消失在雨幕深處,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這個被澆透的、狼狽的女孩。
孤獨、寒冷、無助的感覺如同冰冷的藤蔓,一點點纏繞上來,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下意識地抬起右手,用同樣冰冷的手背蹭了蹭臉上的雨水,手腕上那串櫻花手鏈冰涼的觸感再次傳來。那個遙遠的雨夜,那個蜷縮在墻角、手臂流血的男孩……記憶的碎片在冰冷的現(xiàn)實里沉浮。她微微蜷縮起身體,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在這時。
雨幕深處,靠近實驗樓主入口的方向,一個撐著黑色大傘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朝這邊走來。傘面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挺括的白色襯衫領口和握著傘柄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黑色的傘面在灰白的雨幕中移動,沉穩(wěn)得如同破開水面的舟楫。
林晚起初并未在意,只當是又一個趕路的師生。
然而,那身影的目標似乎異常明確。他徑直穿過了空曠地帶,無視了其他可能的避雨處,腳步沉穩(wěn)地,一步步朝著她所在的這片窄小、不起眼的雨檐走來。
距離在縮短。
十米。
五米。
三米。
林晚的心跳,不知為何,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一股莫名的預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鎖定在越來越近的黑色傘面上。
終于,那身影在雨檐前停下腳步。
傘面緩緩抬起。
昏沉的天光下,一張俊美得近乎鋒利的臉龐映入林晚因驚愕而睜大的眼眸。
沈硯。
雨水順著黑色的傘沿滴落,在他腳邊濺開細小的水花。他站在滂沱大雨的邊緣,白色的襯衫在灰暗的光線下纖塵不染,袖口依舊隨意地挽至小臂,露出的手腕線條利落。他的目光平靜無波,如同深潭,越過密集的雨簾,落在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林晚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嘩啦啦的雨聲,震耳欲聾。
林晚僵在原地,抱著濕漉漉期刊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沈硯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又為什么會……走向她?是巧合?還是……
沈硯沒有開口。他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驚訝或詢問的神情。他只是向前邁了一小步,身體微微側轉。
然后,在下一秒,林晚感受到了一種更深的震撼和……茫然。
那把寬大的黑色雨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穩(wěn)穩(wěn)地、無聲地,移到了她的頭頂上方。
巨大的傘面,瞬間為她隔開了頭頂傾瀉而下的冰冷雨水。噼啪作響的雨點砸在堅韌的傘布上,聲音沉悶而遙遠。肆虐的風雨被隔絕在外,一方狹小卻干燥的空間,將她籠罩。
而沈硯自己,則有大半個肩膀和一側手臂,徹底暴露在了外面滂沱的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白色的襯衫,布料緊貼在肩臂的線條上,透出底下緊實的肌理輪廓。雨水順著他利落的下頜線滑落,滴在他同樣被淋濕的褲腳上。
他沒有看她。目光平視著前方被雨水模糊的道路,下頜線依舊繃著冷硬的弧度,仿佛這只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舉動,無需解釋,也無需回應。
林晚怔怔地仰頭看著頭頂那片黑色的、為她隔絕了風雨的天空,又僵硬地側過頭,看向身旁那個沉默地、近乎固執(zhí)地將傘面完全傾向她的男人。他半邊身體暴露在雨水中,雨水沿著他被打濕的頭發(fā)和側臉流淌,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穩(wěn)穩(wěn)地握著傘柄,如同矗立在風暴中的一座沉默的山。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著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撞著她的心口,讓她鼻尖發(fā)酸,喉嚨像被什么堵住。寒冷似乎在這一刻被驅散了大半。
“沈……沈硯學長……”她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被雨水嗆過的微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你的衣服……”
沈硯依舊沒有看她,也沒有回應。他只是微微偏了下頭,示意了一個方向:“宿舍區(qū),走這邊?!?/p>
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穿透雨聲,清晰地傳入林晚耳中。沒有多余的情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林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她不再說話,只是用力地點點頭,抱著濕透的期刊,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跟在他身旁半步之后的位置。那把巨大的黑傘,始終穩(wěn)穩(wěn)地籠罩在她的頭頂,為她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而他暴露在雨中的半邊肩膀,在昏暗的光線下,勾勒出一種沉默而堅定的輪廓。
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暴雨肆虐的校園小路上。雨點瘋狂地砸在傘面上,發(fā)出密集的鼓點聲,又順著傘沿形成一道道透明的水簾。腳下是肆意橫流的水洼,積水很快沒過了鞋面,冰冷刺骨。
林晚努力跟上沈硯的步伐,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被雨水完全浸透的左側肩臂上。白色的襯衫緊貼著皮膚,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線條,雨水還在不斷地從布料上滾落。一種強烈的愧疚和不安在她心底翻涌。
就在她心神恍惚,又一次下意識地看向他被雨水打濕的肩膀時,腳下突然一滑!
她踩進了一個被雨水完全覆蓋的、隱藏的淺坑!
“??!”短促的驚呼脫口而出!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旁邊栽倒!懷里的期刊眼看就要再次脫手飛散!
電光火石之間!
一只溫熱、有力、帶著雨水濕意的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從側面伸了過來!不是去扶她的胳膊,也不是去抓她的肩膀——
那只手,精準地、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攥住了林晚因為失衡而本能抬起、試圖抓住什么的左手手腕!
手腕被牢牢箍住!
一股強大的力量瞬間傳來,穩(wěn)住了她即將傾倒的身體!濕透的期刊被緊緊抱在懷里,沒有散落。
林晚驚魂未定,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她猛地抬起頭,對上沈硯驟然轉過來的視線。
他的眉頭似乎極輕微地蹙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緊張,但握著她手腕的手掌卻異常穩(wěn)定有力。雨水順著他被打濕的額發(fā)滴落,滑過他英挺的鼻梁。
然而,就在這短暫的肢體接觸中,林晚和他都清晰地感覺到了——
沈硯的指尖,在攥住她手腕的瞬間,正正好,死死地、無意識地按在了她腕間那串冰涼的、舊舊的銀櫻花手鏈上!
冰冷的金屬鏈條,緊貼著她跳動的脈搏,也緊貼著他灼熱的指尖!
一股奇異的、如同微弱電流般的觸感,瞬間從兩人肌膚相貼的地方竄開!順著腕骨,直抵心臟!
林晚渾身一僵,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連呼吸都停滯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指尖的灼熱溫度,透過冰涼的銀鏈,烙印在她的皮膚上!那溫度,與他暴露在冷雨中的身體形成強烈的反差!
沈硯的動作也猛地僵住了!他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劇烈的情緒波動!震驚、難以置信、還有某種被強行壓抑了太久、幾乎要破土而出的熾烈光芒,在他眼底瘋狂翻涌!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串被自己指尖按住的櫻花手鏈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它!那褪色的銀質,那磨損的花瓣邊緣……
時間,仿佛在兩人之間、在這滂沱大雨的包圍中,被無限拉長、凝固。只有冰冷的雨水順著傘沿瘋狂流淌,只有彼此手腕處那一點灼熱的、帶著電流的肌膚相觸。
沈硯的手指,依舊緊緊攥著林晚的手腕,力道大得甚至讓她感到了細微的疼痛。他微微低著頭,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一寸寸地掠過那串手鏈,仿佛要將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刻進靈魂深處。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滴在兩人緊貼的手腕上。
林晚忘記了掙扎,忘記了寒冷,甚至忘記了呼吸。她怔怔地看著沈硯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中那翻涌的、她完全看不懂的驚濤駭浪。手腕上被他指尖按壓著的手鏈,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這鏈子……”
沈硯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狠狠打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重量。他抬起眼,那雙翻涌著復雜情緒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毫無遮擋地撞進林晚茫然失措的眼底。
他的喉結極其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在竭力控制著什么即將失控的東西。攥著她手腕的手指,無意識地又收緊了幾分。
“你戴了……多久?”
低沉沙啞的問句,如同驚雷,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清晰地炸響在林晚的耳畔。
就在這時!
“嗡嗡嗡——嗡嗡嗡——!”
一陣急促而持續(xù)的震動聲,突然從沈硯白色襯衫的口袋里傳出!聲音不大,卻在這死寂般的對峙瞬間,顯得格外刺耳!
那震動聲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冰冷的催促意味,像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扼住了沈硯翻涌的情緒!
他眼底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熾烈光芒,如同被瞬間澆滅的火焰,驟然冷卻、凝固,最后化為一片更加深不見底的幽暗寒潭。
攥著林晚手腕的手指,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松開!力道消失得如此突然,讓林晚猝不及防地踉蹌了一下。
沈硯迅速轉過身,背對著她。他掏出震動的手機,屏幕在昏暗的雨幕中亮起刺眼的白光。
屏幕上,清晰地跳動著兩個字:
“母親”。
雨水順著他被打濕的頭發(fā)和側臉不斷滑落。他握著手機,背脊挺得筆直,卻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僵硬。手機屏幕的冷光映著他緊繃的下頜線,那線條冷硬得如同刀鋒。
他最終沒有接通,也沒有掛斷。只是任由那刺耳的震動聲,在滂沱大雨的背景音里,固執(zhí)地、一遍又一遍地響著,如同冰冷命運無情的倒計時。
林晚捂著被他攥得發(fā)紅、還殘留著他指尖灼熱溫度的手腕,怔怔地看著他僵硬的背影。腕間櫻花手鏈冰涼的觸感,此刻卻像烙印般滾燙。
雨,依舊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