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深秋的雨,下起來就沒完沒了。不是酣暢的暴雨,
而是陰魂不散的、帶著冰碴子的牛毛細雨,
悄無聲息地滲透進老鼠街七號那扇歪斜木門的每一條縫隙,
也滲透進歐文·哈特菲爾德骨子里的每一絲縫隙。屋里冷得像冰窖,壁爐是死的,沒有柴火,
更沒有點燃它的必要——這空蕩的屋子,只有他一個活物,
呼出的白氣瞬間就消散在凝滯的寒冷里。桌上,那個裝著“補償金”的牛皮紙信封,
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他最終沒有拒絕費洛斯先生這份帶著沉重愧疚的饋贈。
里面是厚厚一沓紙幣,夾雜著一些沉甸甸的硬幣,遠超他應(yīng)得的薪水。這錢,
帶著瓊斯先生權(quán)勢的冰冷氣息,帶著費洛斯先生無奈的嘆息,也帶著他被驅(qū)逐的恥辱印記。
他數(shù)也沒數(shù),只是用手掂了掂那令人心頭發(fā)堵的分量。窗外,
老鼠街一如既往地喧囂著它的絕望。醉漢的咒罵,孩童饑餓的啼哭,
污水車碾過石板路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還有遠處工廠區(qū)蒸汽錘永不疲倦的“哐…哐…”聲,
像沉重的鼓點,敲打著這座巨大城市腐爛的心臟。歐文的目光掃過屋內(nèi)僅剩的幾件破舊家具,
落在那扇緊閉的、通往二姐莉莉曾經(jīng)房間的門板上。
父母病逝的陰影仿佛還殘留在這冰冷的空氣里,而莉莉,他唯二的血親,
幾年前嫁給了河對岸船廠的一個鉚工,日子過得比老鼠街好不了多少。一個念頭,
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冰冷而堅定地纏繞住他的心臟:漢諾威廣場,珠寶店,
瓊斯家的花園,索菲亞小姐……那個世界已經(jīng)對他關(guān)上了沉重的大門,
連同他所有卑微的立足之地。沃森小姐刻毒的指控,艾米麗·惠特克當(dāng)眾的羞辱,
還有瓊斯先生那句“永遠別再讓我在漢諾威廣場的任何地方看到他”如同無形的烙印,
早已隨著流言蜚語,像瘟疫般在小鎮(zhèn)每一個角落蔓延。他嘗試過。
在珠寶店被辭退后的第二天,他抱著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
踏進過碼頭貨棧、面包坊、甚至洗衣房的門檻。迎接他的,
要么是老板避之唯恐不及的、閃爍其詞的目光,要么是工頭毫不掩飾的嗤笑和嘲諷:“喲,
這不是‘費洛斯與芬奇’那位俊俏的先生嗎?瓊斯家的門檻沒攀上,
倒想起我們這些粗活來了?”“我們這兒廟小,可容不下您這尊大佛!省省吧,哈特菲爾德,
別處碰運氣去!”“識字的?識字有個屁用!我們這兒要的是能扛麻袋的牲口,
不是繡花枕頭!滾!”每一句輕蔑的拒絕,都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僅存的尊嚴(yán)。
倫敦西區(qū)已無他的立錐之地。留在這里,只有餓死,或者被屈辱和絕望吞噬。離開。
必須離開。去東區(qū),那吞噬一切也孕育一切的龐然巨獸的腹地,
去尋找一絲微弱的、活下去的可能。他拿起那個沉重的信封,
從中分出了恰好一半的紙幣和硬幣。他沒有細數(shù),只是憑著感覺,
將這一半用一塊相對干凈的舊布仔細包好。剩下的一半,他小心地塞回信封,
放進了自己那個破舊帆布挎包的最里層。那是他去新地方的盤纏,和最初幾天的活命錢。
河對岸的船廠區(qū),空氣里永遠彌漫著鐵銹、桐油和劣質(zhì)煤煙混合的刺鼻氣味。
低矮擁擠的磚房如同密集的蜂巢,墻壁被煙熏得漆黑。
二姐莉莉的家就在其中一條狹窄、泥濘不堪的巷子盡頭。推開那扇薄薄的木板門,
一股混合著嬰兒尿布、廉價燉菜和男人汗臭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莉莉正背對著門,
在一個黑黢黢的鐵皮爐子前忙碌。她比歐文記憶中更瘦了,肩膀單薄地聳著,
曾經(jīng)帶著狡黠光芒的眼睛,如今只剩下被生活重擔(dān)磨礪出的疲憊和麻木。
一件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的舊罩裙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
爐火映照著她粗糙的雙手和過早爬上眼角的細紋?!袄蚶蚪?。”歐文輕聲喚道。
莉莉猛地轉(zhuǎn)過身,看到門口的歐文,疲憊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擔(dān)憂取代。
“歐文?你怎么來了?快進來!”她慌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又下意識地攏了攏散亂的頭發(fā),
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些。爐子上,一個瓦罐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散發(fā)出寡淡的土豆和卷心菜的味道。角落一張破舊的木床上,
一個兩三歲大的孩子正吮吸著手指熟睡,小臉臟兮兮的。屋里幾乎沒什么像樣的家具。
“姐夫呢?”歐文問,聲音有些干澀?!吧瞎とチ?,晚班?!崩蚶驀@了口氣,
搬過一個吱呀作響的矮凳,“坐吧。吃飯了嗎?鍋里還有點……”她說著就要去拿碗。
“不用了,姐,我吃過了?!睔W文連忙阻止。
他環(huán)視著這比老鼠街七號好不了多少的逼仄空間,心頭沉甸甸的。
他掏出那個用舊布包好的錢袋,塞到莉莉手里?!斑@個,你拿著。”莉莉愣住了,
下意識地掂了掂錢袋的分量,臉色驟變:“歐文!這……這么多錢?你哪來的?
你……你在珠寶店……”她顯然也聽到了那些不堪的流言,眼中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
“我被辭退了,姐?!睔W文的聲音異常平靜,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
“西區(qū)…也找不到活干了。這點錢,是我最后一點積蓄,你留著。給孩子……買點吃的,
或者……添件厚衣服?!彼荛_了錢的來源,只強調(diào)這是“積蓄”。
莉莉的手緊緊攥著那包錢,指節(jié)發(fā)白。她的嘴唇哆嗦著,看著弟弟蒼白卻異常平靜的俊臉,
看著他那雙深潭般沉寂的眼睛,淚水瞬間涌了上來。“歐文……你……你要去哪?
”她哽咽著問,聲音帶著恐懼。她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如果不是走投無路,
他不會拿出這么大一筆錢。“去東區(qū)”歐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那里機會多些?!薄皷|區(qū)?!”莉莉失聲叫道,眼淚終于滾落,“那么大的地方!
人生地不熟!你一個人……萬一……”她不敢想下去。倫敦的東區(qū),
在她們這些底層人模糊的認(rèn)知里,是天堂也是地獄,是遍地黃金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
“總比留在這里等死強?!睔W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弧度。他站起身,“姐,
照顧好自己和孩子。我……可能很久都不能回來了?!彼斐鍪?,輕輕抱了抱瘦弱的姐姐。
莉莉的身體在他懷里微微顫抖,壓抑的哭聲悶悶地傳來。
“歐文……一定要……小心……”莉莉泣不成聲,只能用力回抱了一下弟弟,
仿佛要將所有的擔(dān)憂和祝福都灌注在這個短暫的擁抱里。歐文松開手,
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又看了看哭成淚人的姐姐,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
他沒有再說告別的話,只是用力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
大步走出了這間彌漫著貧窮和擔(dān)憂氣息的小屋,
重新踏入外面陰冷的雨幕和刺鼻的工業(yè)廢氣之中。他沒有回頭。怕一回頭,
那點支撐他離開的力氣,就會被身后沉重的目光和哭聲徹底壓垮。一周后。倫敦東區(qū)。
這里的空氣不再是漢諾威廣場那帶著青草和木蠟油香氣的沉靜,
也不是老鼠街那混合著腐水和絕望的窒息。
一塊浸透了機油、汗臭、煤煙、蒸汽和無數(shù)種難以名狀工業(yè)廢氣的巨大、沉重、油膩的抹布,
死死捂在每一個初來者的口鼻上,令人窒息。巨大的、如同鋼鐵巨獸般的工廠廠房連綿起伏,
高聳的煙囪如同通往地獄的管道,無休止地向早已被煤灰染成鉛灰色的天空噴吐著滾滾濃煙。
狹窄的街道泥濘不堪,兩旁是密密麻麻、低矮破敗的磚房,窗戶大多蒙著厚厚的污垢,
像無數(shù)只呆滯無神的眼睛。衣衫襤褸、面色灰敗的工人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街道上穿梭,
臉上只有麻木的疲憊。蒸汽錘那“哐!哐!哐!”的巨響,不再是背景音,
而是無處不在的、震得人心臟發(fā)麻的轟鳴,仿佛整座城市都在鐵錘下呻吟顫抖。
歐文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粗呢外套,帆布挎包緊緊貼在胸前,
里面裝著最后幾枚硬幣和索菲亞小姐留下的、用油紙包裹的書籍——這是他僅有的財富。
連日奔波和惡劣環(huán)境的折磨,讓他本就俊美的臉龐更顯出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和深刻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