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永和十二年冬,北境風(fēng)陵關(guān)。沈昭按著腰間佩劍登上城墻時,那陣琴聲正越過風(fēng)雪飄來。
曲調(diào)起初極輕,似初春溪流破冰,漸漸洶涌如鐵馬踏碎山河,最后竟隱隱帶著金戈殺伐之音。
"《破陣子》?"沈昭蹙眉,"何人敢在城關(guān)彈此禁曲?
"親兵沈七低聲道:"是半月前入關(guān)的那個琴師,住在西街廢祠里。守將見他精通醫(yī)術(shù),
特許留下為將士們治傷。"沈昭解下狐裘大氅,露出內(nèi)里銀甲。十八歲的將門嫡女,
眉目如畫卻自帶七分肅殺之氣。"帶路。"廢祠殘破的朱漆大門半敞著,
院中積雪被掃出一塊空地。青衫男子背對門口跪坐撫琴,修長十指在七弦間翻飛,
肩頭落滿細(xì)雪也渾然不覺。琴案旁煮著的藥罐白汽氤氳,給那張側(cè)臉蒙上朦朧輪廓。
"錚——"一根琴弦突然崩斷。男子指尖滲出血珠,卻仍繼續(xù)彈奏,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弦斷不輟,閣下好定力。"沈昭冷聲道。琴聲戛然而止。男子轉(zhuǎn)身時,沈昭呼吸一滯。
他生得極好看,卻不是京城公子哥的精致,而是像邊關(guān)冷月,清寂里帶著鋒銳。
最驚人的是那雙眼睛——左眼漆黑如墨,右眼卻是罕見的琥珀色。"驚擾將軍了。
"他低頭行禮,聲音如琴尾余韻般低沉,"草民周野,這就改彈《清心普善咒》。
"沈昭的劍尖抵住他咽喉:"《破陣子》乃前朝禁曲,你從何處學(xué)來?"周野不避不讓,
琥珀色的右眼映著雪光:"家父所授。永和三年,他因彈此曲被處死于長安樂坊。
"沈昭的劍尖幾不可察地顫了顫。永和三年樂師案,正是她父親奉皇命督辦。
三百樂人血染朱雀街,史稱"絕音之禍"。"你是漏網(wǎng)之魚?"她聲音更冷。
周野忽然按住琴弦。詭異的是,明明只剩六根弦,竟奏出完整的七音階。曲調(diào)一變,
赫然是沈家軍陣前戰(zhàn)歌《鐵衣寒》。"家父臨終留話,"他指尖血珠滴在琴面上,
"此曲贈沈?qū)④姟x他留我母子性命。"沈昭瞳孔驟縮。那年她才十二歲,
卻記得父親深夜歸來時甲胄上的血,記得他醉后喃喃的"稚子何辜"。雪落無聲。
沈昭還劍入鞘,轉(zhuǎn)身時丟下一句:"明日來軍中撫琴。傷兵營缺個醒神的。
"周野對著她背影深深一揖。風(fēng)吹開他青衫下擺,露出腰間一枚青銅鈴鐺,
鈴身刻著古老的音律紋樣。傷兵營彌漫著血腥與腐臭。沈昭掀開帳簾時,
周野正在最里間的疫癥區(qū)撫琴。沒有《破陣子》的殺伐,而是綿長幽遠(yuǎn)的《安魂引》。
詭異的是,那些高燒囈語的傷員竟都安靜下來。有個斷了腿的少年甚至跟著哼唱,
潰爛的傷口不再滲血。"將軍來了。"周野頭也不抬,指尖在第七根不存在的弦上虛按,
"今日改彈《梅梢月》,可安神定魄。
"沈昭抱臂而立:"你怎知他們中的是北狄'夢魘散'?"琴音一頓。周野終于抬頭,
異色雙瞳在昏暗軍帳中幽幽發(fā)亮:"將軍明鑒,草民只懂音律療心,不識什么毒物。
""是么?"沈昭突然拔劍挑開他衣襟。青銅鈴鐺墜地,鈴舌竟是中空的,
滾出幾粒青色藥丸。帳內(nèi)死寂。周野緩緩拾起鈴鐺,突然吹響一個奇異音調(diào)。
剎那間所有傷員同時睜眼,瞳孔泛著不正常的青灰色。"不是毒,是蠱。"他輕聲道,
"音蠱。"沈昭的劍已抵住他心口,卻見周野將藥丸碾碎撒入琴案香爐。青煙升起時,
傷員們眼中的灰色漸漸褪去。"《安魂引》可暫緩蠱毒發(fā)作。"周野撥動琴弦,
這次是歡快的《采薇》,"但真正的解藥,需要將軍配合。"沈昭瞇起眼:"你要什么?
""您的血。"周野指尖撫過琴身一道陳舊裂痕,"沈家血脈至剛至陽,可破音蠱陰邪。
"帳外突然傳來號角聲。沈七慌張沖進(jìn)來:"將軍!北狄使者攜國書前來,
說要討還......"他瞥了眼周野,"討還前朝樂府遺譜。"周野低笑出聲,
指下《采薇》忽轉(zhuǎn)《十面埋伏》。沈昭突然明白——這場疫病是局,北狄要的不是樂譜,
是能操縱音蠱的周野。"備甲。"她收劍入鞘,對周野冷冷道,"你跟我去見使者。
若敢?;?.....""不敢。"周野抱起古琴,琴底赫然藏著一柄軟劍,"草民的命,
三年前就是將軍家的了。"北狄使者拓跋宏帶著三十鐵騎入關(guān)時,沈昭已在帥帳前擺好陣勢。
周野抱著琴站在她身側(cè),青衫外罩了件沈家軍的玄色斗篷。"沈?qū)④姟?/p>
"拓跋宏行了個不倫不類的漢禮,鷹隼般的眼睛盯著周野,
"我國大祭司有請周先生前往傳授《九韶》古曲。"沈昭冷笑:"大梁樂師,
豈容蠻夷呼來喝去?"拓跋宏突然拍手。隨從抬上十口檀木箱,掀開竟是三百根人的指骨,
每根骨節(jié)上都刻著音律符號。"這是三年前絕音宴的'遺珍'。"拓跋宏陰笑道,
"周先生不想收殮父輩遺骨么?"周野的琴聲就是在這時響起的。沒有預(yù)兆,沒有起手式,
七根琴弦同時震顫出刺耳銳響。最前排的北狄武士突然抱頭慘叫,耳孔滲出黑血。
"《九韶》?"周野十指翻飛,琴音如萬箭齊發(fā),"我奏給你們聽!"拓跋宏暴退數(shù)丈,
從懷中掏出一支骨笛。詭異的笛聲與琴音相撞,空中竟迸出火花。
沈昭這才看清——周野彈的根本不是樂曲,而是將內(nèi)力化為音刃的殺招!
"音殺術(shù)......"她突然想起父親說過,前朝樂官世家有一支"守律人",
能以音律為兵器。骨笛突然爆裂。拓跋宏吐血倒地時,周野的琴弦也接連崩斷,
最后只剩一根孤弦震顫。"將軍現(xiàn)在可信我?"他嘴角滲出血絲,"北狄要的不是樂譜,
是能用音蠱操控人心的......"話未說完,拓跋宏袖中突然射出一支黑箭。
沈昭拔劍欲擋,周野卻旋身將她護(hù)在懷里。黑箭穿透他左肩,傷口瞬間泛出青紫。
"......兵器。"周野跪倒在地,
從懷中摸出青銅鈴鐺塞青銅鈴鐺在沈昭掌心劇烈震顫。第一聲清響劃破夜空時,
風(fēng)陵關(guān)的地磚縫隙里滲出黑色黏液,無數(shù)細(xì)如發(fā)絲的金線從地底鉆出,
如活物般纏上北狄武士的腳踝。"這是......"沈昭看著金線刺入敵人體內(nèi),
那些彪形大漢竟像提線木偶般僵直了身體。
周野虛弱地抓住她手腕:"第二聲...要等..."拓跋宏突然發(fā)出一聲非人的尖嘯。
他撕開錦袍,胸口赫然嵌著一塊青銅音片,正隨著鈴鐺余韻共振。"殺了他!"他指向周野,
"絕不能讓守律人......"沈昭毫不猶豫地?fù)u響第二聲。這次金線暴長,
如蛛網(wǎng)籠罩整個校場。更可怕的是,那些被控制的北狄武士開始自相殘殺,
刀斧砍進(jìn)同伴身體時竟無一人慘叫。"將軍...不可..."周野的手指深深掐進(jìn)她腕間,
"第三聲會喚醒...地宮..."拓跋宏趁機(jī)撲來。沈昭反手一劍刺穿他咽喉,
卻在拔劍時看到詭異一幕——死者傷口處鉆出密密麻麻的音蟲,每只背上都有青銅紋路!
"音甲兵..."周野突然奪過鈴鐺塞進(jìn)她鎧甲夾層,"走!去琴臺..."話音未落,
最后一名北狄武士突然爆炸。血肉橫飛中,
沈昭看清了他骨骼上刻滿的音律符文——這些根本不是活人,是披著人皮的音律傀儡!
玄冰琴臺藏在風(fēng)陵關(guān)以北的雪淵之下。沈昭背著昏迷的周野在暴雪中跋涉三日,
終于找到那座半埋冰層的青銅門。門環(huán)是兩只銜著音簧的玄鳥。
沈昭割破手掌將血涂在鳥眼上,古老的機(jī)關(guān)發(fā)出呻吟般的嗡鳴。門開剎那,
她聽見了若有若無的琴聲。琴臺中央擺著透明冰棺,棺中躺著個與周野容貌相似的男子,
懷中抱著斷了弦的古琴。最駭人的是,冰棺四周跪坐著十二具樂師骸骨,
指骨皆深深插入冰層。"這是..."沈昭的佩劍突然自動出鞘三寸,
劍身"驚鴻"二字泛起血色。冰棺中的男子睜開了眼睛——和周野一樣的異色雙瞳!
"沈家女郎。"男子的聲音直接在腦海中響起,"三百年了,你們一族還是如此固執(zhí)。
"沈昭劍指冰棺:"你是周野什么人?"男子輕笑,冰棺突然融化。他起身時,
十二具骸骨同時奏響無聲的樂章:"我是他血脈里的《九韶》遺韻,
也是你們沈家世代鎮(zhèn)壓的...魔曲。"周野就在這時醒來??吹奖啄凶拥乃查g,
他右眼琥珀色驟然加深:"師尊...不可...""傻孩子。"男子撫過周野額前傷口,
"你以為剜目封琴就能斷絕傳承?沈家劍上的《止戈》咒印早該失效了。
"沈昭突然明白父親為何總在月圓之夜擦拭劍身。那些她以為是裝飾的花紋,
實則是鎮(zhèn)壓某種存在的符咒!冰棺男子抬手虛按,沈昭的佩劍"驚鴻"竟自動飛入他掌中。
劍身映出周野慘白的臉——他右眼里浮現(xiàn)出細(xì)小的金色音符!"多完美的容器。
"男子輕彈劍鋒,"周野承我樂魄,你懷他琴心。今日就以《鳳求凰》為引,
重開......""錚!
周野突然扯斷腰間琴弦纏住自己脖頸:"昭昭...斬我右眼..."沈昭的劍比思緒更快。
驚鴻劍光閃過,周野右眼流下的不是血,而是金色的光流。那些光點(diǎn)在空中凝結(jié)成音符,
竟將冰棺男子逼退三步!"孽徒!"男子面容扭曲,
"你可知剜目之痛......""比不過萬民泣血。"周野的左眼流下血淚,"師尊,
您的《山河永慕》早變調(diào)了。"沈昭接住墜落的周野,驚鴻劍突然發(fā)出龍吟般的嘯叫。
她福至心靈,以劍為琴撥動那根染血的琴弦——正是周野平日虛按的"第七弦"!
冰棺在劍鳴中崩塌。男子身影消散前,竟對沈昭露出詭異的微笑:"你以為這就結(jié)束了?
周野體內(nèi)流的...始終是樂師的血..."永和十三年春,沈昭披麻戴孝跪在靈前。
案上擺著周野的牌位,旁邊是那把斷了六根弦的孤鸞琴。
"將軍..."沈七紅著眼眶呈上戰(zhàn)報,"北狄大軍壓境,
軍中又起怪病..."沈昭撫過琴身最后那根弦。自雪淵歸來后,周野的右眼成了空洞,
左眼卻漸漸染上琥珀色。他堅持用最后的生命力譜完《長相思》,昨夜在她懷中咽氣時,
整把琴的弦齊齊斷裂。"備甲。"她將周野的鈴鐺系在腕上,"把琴也帶上。
"戰(zhàn)場黃沙漫天。當(dāng)北狄祭司搖動人骨法鈴時,沈昭解下背上古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那把無弦的琴竟自動發(fā)出《長相思》的旋律!更驚人的是,每個音符都化作金色光刃,
精準(zhǔn)刺入敵陣中的音甲兵眉心。沈昭的劍法也變了,一招一式都暗合曲調(diào),
仿佛有雙無形的手在引導(dǎo)她。"守律人...沒死絕?"北狄大祭司驚恐后退,"不可能!
"沈昭的劍刺穿他心臟時,腕間鈴鐺突然炸裂。青銅碎片在空中組成一個古老的"律"字,
所有音甲兵同時爆體而亡。戰(zhàn)后清點(diǎn)戰(zhàn)場時,士兵們在祭壇后發(fā)現(xiàn)一架冰棺。
棺中周野的"尸體"竟然消失無蹤,只留下一塊刻著樂譜的冰晶。沈昭將冰晶貼在額前,
聽到了那段未寫完的《長相思》終章。旋律盡頭,周野的聲音輕輕道:"昭昭,
我一直在你能聽到的維度..."給沈昭,
"搖三下......喚.....”永和十五年冬,沈昭在律政司地窖發(fā)現(xiàn)一匣冰晶碎片。
當(dāng)她將碎片拼湊在周野生前常坐的蒲團(tuán)上時,那些棱角竟?jié)B出細(xì)密水珠,
在青磚地面勾勒出一幅大梁山河圖。"將軍您看!"沈七舉著燭臺的手在發(fā)抖,
"水線在往北移動..."燭光下,水痕正以驚人的速度向北方蔓延,
途經(jīng)之處浮現(xiàn)出微小的金色音符。沈昭拔出驚鴻劍往地上一插,劍身嗡鳴中,
那些音符突然組成一段樂譜——正是《長相思》里缺失的終章轉(zhuǎn)調(diào)。"備馬。
"沈昭解下墻上孤鸞琴,"去雪淵。"當(dāng)他們冒著暴風(fēng)雪重返當(dāng)年冰棺所在處時,
青銅門上的玄鳥竟換了方位——原本左顧右盼的兩只鳥首,此刻齊齊望向東南方。
沈昭的劍尖剛觸到鳥喙,整座雪淵突然響起空靈的琴聲。"是《鳳求凰》!
"隨行的老樂正突然跪地,
"這指法...只有守律人嫡系才會..."琴聲指引他們找到一處冰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