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的晨霧總帶著股潮濕的土腥氣,藏色散人蹲在斷墻下,指尖撫過一塊嵌著青苔的磚塊。磚面上刻著半朵模糊的蓮花,是當年魏長澤親手鑿的——那時他們剛在這片山谷安家,他說要在每面墻上都刻上蓮花,這樣無論走到哪里,都像帶著蓮花塢的念想。磚縫里還卡著片干枯的藥葉,她認出是當年種的金銀花,想來是被風(fēng)吹進去的,在時光里封存了許多年。
“還能看清嗎?”魏長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手里提著捆新砍的竹子,竹節(jié)上還凝著露水,竹葉上的水珠滾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聲響。
藏色散人回頭時,睫毛上沾了點霧珠:“能,你刻的蓮花,就算磨平了我也認得?!彼钢u塊邊緣的細小刻痕,“這里你當時鑿錯了方向,懊惱了好幾天,說配不上我的藥田。后來偷偷用砂紙磨了半夜,結(jié)果把花瓣磨得更淺了,被我笑了整整一個月?!?/p>
魏長澤放下竹子,挨著她蹲下。斷墻后的藥田早已荒蕪,只剩下幾株頑強的艾草在石縫里抽芽,卻依舊能看出當年規(guī)整的田埂痕跡,那是他用劍穗一點點劃出來的界限?!澳菚r你總說,等藥田種滿了靈草,就請抱山散人來看看,結(jié)果……”他沒再說下去,只是伸手撥開她發(fā)間的草屑,指尖觸到她耳后那道細小的疤痕——那是當年為了護他,被山匪的刀劃到的。
結(jié)果那年冬天,山匪洗劫了山谷。他們抱著剛滿周歲的魏無羨連夜逃亡,藏色散人的藥簍掉在火里,里面有她剛采的千年靈芝,是準備給魏長澤補身體的;魏長澤為了護她,后背挨了一刀,至今還留著猙獰的疤痕,陰雨天時總會隱隱作痛。
“不說這些了?!辈厣⑷苏酒鹕?,拍了拍裙擺上的塵土,“東邊那片空地適合建主屋,背風(fēng)向陽,離水源也近。”她指著遠處的竹林,“那里可以挖個蓄水池,引山泉過來,既能灌溉藥田,又能做防護用。當年山匪就是從那邊的陡坡上來的,這次得做個機關(guān)?!?/p>
魏長澤跟著起身,望著她勾勒出的輪廓,忽然笑了:“還是你想得周到?!彼麖膽牙锾统鰪埛狐S的紙,紙角都磨卷了,“這是我昨晚畫的圖紙,你看看合不合適?!?/p>
紙上是用炭筆勾勒的房屋布局,主屋、藥廬、訓(xùn)練場的位置標得清清楚楚,角落還畫了個小小的秋千架,旁邊寫著“阿羨喜歡”?!斑@是……”藏色散人指著秋千架,眼眶有點發(fā)熱。
“阿羨小時候總吵著要秋千,”魏長澤撓了撓頭,“那時逃亡路上沒條件,他就抱著根樹枝晃悠,笑得咯咯響。說不定他以后會常來,有個秋千,他能玩一整天。”他想起兒子總愛揪著他的衣角,奶聲奶氣地說“爹爹推”,心就軟得像化了的蜜糖。
藏色散人把圖紙疊好塞進懷里,指尖觸到貼身存放的半塊玉佩——那是魏長澤家傳的信物,上面刻著魏氏的家紋,當年逃亡時摔成了兩半,她和他各帶一半,說是“這樣就算分開了,心也是連著的”。“開工吧,”她聲音有點發(fā)緊,“爭取入冬前能住進新屋,讓阿羨來過年?!?/p>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帶著幾個愿意追隨的舊部,開始了重建的日子。魏長澤負責伐木筑基,他的劍法用在劈木上竟也得心應(yīng)手,木材被削得整整齊齊,連最挑剔的木工都贊不絕口,說“魏先生這手藝,不當木匠可惜了”。他總是笑笑,手里的活卻不停,想著早一天完工,就能早一天讓家人安穩(wěn)。
藏色散人則帶著人清理藥田,她跪在泥地里,一株株辨認著頑強存活的草藥,指甲縫里塞滿了泥土,卻笑得像個得到糖的孩子?!澳憧催@株何首烏,”她舉著塊帶著泥土的根莖沖魏長澤喊,“都長成形了,至少有十年了!”那是她當年親手種下的,沒想到戰(zhàn)火都沒毀掉它。
“你看這株七葉蓮,”她舉著株帶著露珠的草藥跑到魏長澤面前,“居然沒死!這可是能治心脈受損的良藥。”葉片上還沾著她的指印,帶著鮮活的生氣。
魏長澤放下手里的斧頭,用袖子擦了擦她額頭的汗:“小心點,別摔著?!彼舆^草藥看了看,“確實是好東西,等藥廬建好了,就把它移進去。”他從腰間解下水囊遞給她,水囊上繡著朵小小的蘭花,是藏色散人當年繡的,邊角都磨破了,卻一直帶在身邊。
傍晚歇工時,兩人總愛坐在斷墻下,就著夕陽啃干糧。藏色散人會說起抱山散人教她術(shù)法的趣事:“我?guī)煾缸钐畚?,當年我偷偷學(xué)御尸術(shù),她知道了也沒罵我,只說‘術(shù)法無善惡,人心有正邪’。后來她還陪我一起研究,說‘藏色想學(xué),師父就教’?!?/p>
魏長澤則會講起在江家當護衛(wèi)的日子:“楓眠那時候總愛跟我比劍,輸了就耍賴,說要告訴我娘我偷喝他的酒。結(jié)果轉(zhuǎn)頭就把自己的酒壺塞給我,說‘偷偷喝,別讓我娘知道’。”他從懷里摸出個小酒葫蘆,遞給藏色散人,“你嘗嘗,這是他上次托人帶來的,還是當年那個味道,桂花釀,你最愛喝的?!?/p>
藏色散人抿了口酒,忽然想起什么:“對了,你還記得你祖父留下的那本手記嗎?”
“記得,”魏長澤點頭,“泛黃的封皮,線都松了,里面寫著些關(guān)于魏氏先祖的事。怎么了?”他記得那本手記被藏在樟木箱的最底層,帶著淡淡的樟木香氣。
“我總覺得那里面提到的‘守山靈’不簡單,”藏色散人望著遠處的山巒,暮色正一點點漫上來,“說是能護佑家族,卻也會在特定時候蘇醒,一旦失控就會……”她頓了頓,沒再說下去,只是握緊了手里的酒葫蘆。
魏長澤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因為連日勞作有些粗糙,卻依舊溫暖。“都過去了,”他輕聲道,“當年先祖?zhèn)兓蛟S遇到過難處,但我們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想起兒子,語氣更堅定了些,“阿羨現(xiàn)在好好的,有藍忘機護著,不會有事的?!?/p>
藏色散人沒再說話,只是把臉埋在他的肩窩。山風(fēng)吹過斷墻,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誰在低聲訴說著被遺忘的往事。墻縫里的艾草被吹得搖晃,影子投在地上,像個模糊的人影。
日子一天天過去,山谷里的屋舍漸漸有了雛形。主屋的梁柱立起來那天,魏長澤特意在梁上刻了朵完整的蓮花,比當年斷墻上的那朵精致了百倍,花瓣上還刻著細小的紋路,像真的一樣。藏色散人站在下面看著,忽然笑著說:“比當年的好看?!?/p>
“那是,”魏長澤從梁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木屑,“這些年跟著木工師傅學(xué)了點手藝?!彼麥惤?,聲音壓得很低,“等建好了,我們在屋里也刻上,好不好?”
藏色散人的臉騰地紅了,伸手捶了他一下:“老不正經(jīng)。”嘴角卻忍不住上揚,眼里的笑意像碎了的星光。
說笑間,遠處傳來馬蹄聲。魏長澤警惕地握住劍柄,卻見江楓眠牽著馬站在谷口,身后跟著兩個挑著擔子的弟子。“長澤!藏色!”江楓眠笑著揮手,“我來送賀禮了!”
擔子里裝著新采的蓮子、繡好的帳幔,帳幔上的蓮花是虞紫鳶親手繡的,雖然針腳有點歪,卻看得出來很用心;還有一把斷了弦的舊琴——那是當年魏長澤落在蓮花塢的,琴身上還有他刻的“長”字。“知道你們要重建魏氏,”江楓眠拍著魏長澤的肩,“我把庫房里能找到的舊物都帶來了,好歹是個念想?!?/p>
藏色散人看著那把舊琴,忽然想起魏長澤當年總愛在月下彈琴,她就坐在藥田邊吹笛,琴聲笛聲混著蟲鳴,是山谷里最動聽的歌。有一次他彈錯了調(diào)子,自己懊惱地拍琴,卻被她笑著說“錯得好聽”?!爸x謝你,楓眠?!彼曇粲悬c哽咽。
江楓眠擺擺手:“謝什么,我們可是兄弟。”他指著正在施工的屋舍,“需要幫忙盡管開口,蓮花塢的弟子隨你調(diào)遣?!?/p>
那天晚上,三人坐在未完工的主屋里,就著月光喝酒。江楓眠說起虞紫鳶最近在學(xué)刺繡,繡的蓮花歪歪扭扭,卻寶貝得不行,誰碰跟誰急;藏色散人笑談魏無羨小時候總愛偷喝她的藥酒,喝得滿臉通紅還嘴硬說沒醉,抱著柱子喊“柱子你好高”;魏長澤則說起藍啟仁上次來蓮花塢,居然主動問起魏氏的事,還說“有需要藍家?guī)兔Φ牡胤?,不必客氣”,聽得兩人都笑了,說“藍先生這是轉(zhuǎn)性了”。
“說起來,”江楓眠忽然想起什么,“藍啟仁最近和一位王姑娘走得很近,聽說那位姑娘懂醫(yī)術(shù),還幫藍家治好了幾株快枯死的靈草。”
藏色散人眼睛一亮:“是不是叫王雪琪?我上個月去云深不知處送藥,見過她一面,性子爽朗,醫(yī)術(shù)也高明,和藍啟仁那古板性子正好互補。上次她還跟我討教了炮制何首烏的法子,說要給藍先生補補身子?!?/p>
魏長澤笑著舉杯:“那可得恭喜藍啟仁了,總算有人能治得了他?!?/p>
三人碰杯時,月光從屋頂?shù)钠贫礊⑾聛?,落在他們交錯的手上,像撒了把碎銀。藏色散人望著月光里飛舞的塵埃,忽然覺得,那些曾經(jīng)失去的、錯過的,似乎都在以另一種方式回來。酒液入喉,帶著桂花的甜香,和當年在蓮花塢喝的一模一樣。
江楓眠走后,重建的進度更快了。魏長澤在訓(xùn)練場的角落挖了個小池塘,種上從蓮花塢帶來的蓮藕,說“等夏天開花了,就像回到了蓮花塢”;藏色散人則在藥田周圍種滿了牽機草,紫色的小花在風(fēng)中搖曳,像一片流動的云霞,那是她最喜歡的花,說“看著就心生歡喜”。
“你看,”她拉著魏長澤站在藥田邊,“等花開滿了,就像當年一樣?!憋L(fēng)拂過花海,香氣彌漫開來,帶著熟悉的味道。
魏長澤從懷里掏出那半塊玉佩,又從她頸間取下另一半,小心翼翼地拼在一起。斷裂的邊緣早已被摩挲得光滑,卻依舊能嚴絲合縫地拼出完整的蓮花形狀。“等主屋的匾額掛上去,我們就把它掛在正堂,”他輕聲道,“告訴先祖,魏氏回來了?!?/p>
藏色散人望著他認真的側(cè)臉,忽然想起他祖父手記里的話:“守山靈醒,血脈歸位。”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什么,可只要身邊有他,有這片土地,有心中的愛與堅守,就什么都不怕。
夕陽西下時,魏長澤正在掛“夷陵魏氏”的匾額,藏色散人站在下面扶著梯子。風(fēng)吹動她的發(fā)梢,與匾額上的流蘇纏在一起,像誰在悄悄系上的紅繩。匾額是請江楓眠題的,筆力遒勁,透著股精氣神。
“左邊一點,再左邊一點……”她指揮著,聲音里滿是笑意。陽光透過她的發(fā)絲,在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魏長澤低頭看她,夕陽的金光落在她臉上,把那些細小的皺紋都染成了金色。他忽然覺得,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事,就是跟著她回到這片山谷,重建一個家。所有的顛沛流離,都在這一刻有了歸宿。
遠處的斷墻下,那株頑強的艾草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像是在為他們鼓掌。藏色散人望著那堵斷墻,忽然想起魏長澤祖父手記里的最后一句話:“當蓮花重開,靈草滿田,沉睡的守護終將蘇醒?!彼恢肋@蘇醒意味著什么,但她知道,只要他們一家人在一起,就沒有跨不過去的坎。
夜色漸濃,山谷里亮起了第一盞燈。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溫暖的光暈,像一個張開的懷抱,等待著遠方的親人歸來。魏長澤抱著藏色散人坐在門檻上,聽著遠處傳來的蟲鳴,忽然笑了:“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p>
藏色散人靠在他懷里,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氣,輕輕“嗯”了一聲。她知道,重建魏氏的路還很長,或許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挑戰(zhàn),那個關(guān)于守山靈的秘密也遲早會揭開,但只要身邊有他,有這片土地,有心中的愛與堅守,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月光灑滿山谷,照亮了“夷陵魏氏”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也照亮了一段嶄新的開始。遠處的藥田里,那株七葉蓮在夜色里舒展著葉片,像在迎接黎明的到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