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市火車站的喧囂聲浪,像一堵厚厚的墻,瞬間將江千慕包裹、擠壓。高聳的穹頂下,拖著行李箱的人流如同渾濁的河流,奔涌不息,各種口音的叫嚷、廣播里字正腔圓的報站聲、行李箱輪子滾過地面的嘩啦聲響,混雜成一片巨大的噪音漩渦。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帆布包帶子,指節(jié)捏得生疼,仿佛那是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唯一的錨點。
媽媽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印著褪色牡丹花的編織袋,里面塞滿了被褥和換洗衣物。他——江明洪,身形比記憶中似乎佝僂了一些,穿著同樣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外套,沉默地走在江千慕外側(cè),用身體隔開洶涌的人潮。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習(xí)慣性的保護(hù)姿態(tài),但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眉宇間刻著深深的疲憊紋路,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化不開的墨。從老家小鎮(zhèn)到北市的綠皮火車,哐當(dāng)了整整一夜。
“跟著我,別走散了?!?他側(cè)過頭,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木頭。目光掃過江千慕有些發(fā)白的小臉,只停留了一瞬便移開,投向出口處那刺目的天光。
出口外,城市的景象撲面而來。林立的高樓反射著上午有些刺眼的陽光,玻璃幕墻閃閃發(fā)亮,晃得人睜不開眼。寬闊馬路上車流如織,引擎的轟鳴和尖銳的喇叭聲此起彼伏,空氣里彌漫著汽車尾氣和某種陌生城市特有的、干燥而微塵的氣息。
江千慕微微瞇起眼,心臟在胸腔里不安分地鼓噪著。這就是北市。她拼盡全力考上的地方。新鮮,龐大,充滿了未知的可能性,卻也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疏離和壓迫感。她下意識地又往媽媽身邊靠了靠,汲取那沉默卻可靠的支撐感。
“千慕!這邊!” 一個清脆爽利的聲音穿透嘈雜傳來。
循聲望去,只見大姐江千雪正站在出站口不遠(yuǎn)處的路邊,用力朝他們揮手。她穿著一件款式簡潔的米色風(fēng)衣,長發(fā)松松挽起,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容。和幾年前在小鎮(zhèn)結(jié)婚時相比,她似乎豐腴了一些,眉眼間沉淀著為人母的溫潤,但那份爽利勁兒絲毫未減。她身邊停著一輛半舊的銀色小轎車,駕駛座上的男人探出頭,是大姐夫王磊,臉上帶著客氣的笑容,只是眉宇間也難掩一絲生活壓力帶來的倦色。
“姐!” 江千慕眼睛一亮,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拉著媽媽快步走了過去。
“可算到了!路上累壞了吧?” 江千雪一把接過江千慕手里的帆布包,又想去接媽媽手里那個沉重的編織袋?!皨?,我來拿!沉得很!”
媽媽卻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手,避開了江千雪的觸碰,動作快得有些突兀。隨即她似乎意識到什么,眼神閃爍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含糊的“嗯”,手臂肌肉繃緊,自己提著袋子,大步繞到車尾去放行李。那背影顯得格外僵硬。
江千雪伸出的手頓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凝滯了一瞬,隨即化為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和無奈。她飛快地掩飾過去,轉(zhuǎn)向江千慕,捏了捏她還有些冰涼的手:“瘦了!路上肯定沒吃好。走,姐先帶你們?nèi)コ渣c熱乎的,墊墊肚子再去學(xué)校報到!”
大姐夫王磊也下了車,幫忙把行李塞進(jìn)后備箱,動作麻利。他對著江千慕溫和地笑了笑:“千慕,歡迎來北市。以后有什么需要的,跟你姐說,或者直接跟我說也行?!?/p>
“謝謝姐夫?!?江千慕小聲應(yīng)道,坐進(jìn)車?yán)?。車廂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奶味和空氣清新劑混合的味道。她偷偷打量了一下?nèi)飾,干凈整潔,但能看出使用的痕跡,后座角落里還遺落著一個色彩鮮艷的塑料小玩具。
車子啟動,匯入北市繁忙的車流。江千雪坐在副駕駛,扭過頭來跟江千慕說話,語氣熱絡(luò):“千慕,以后你就住我們家。你二姐江千悅那個房間正好空著,她高三住校了,周末才回來。我都收拾好了,床單被罩都是新洗的,陽光曬過,可暖和了。”
提到二姐江千悅的名字,江千慕的心頭下意識地一緊。那個從小就用成績和伶牙俐齒壓得她喘不過氣、總愛用挑剔眼光打量她的姐姐……她抿了抿唇,沒接話。
江千雪沒察覺妹妹的異樣,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說:“北市一中可大了,比咱們鎮(zhèn)上的陸中氣派多了!師資力量也強,你好好學(xué),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對了,” 她像是想起什么,語氣帶上了點不易察覺的緊繃,“你姐夫最近工作有點忙,可能……有時候脾氣急點,你別往心里去。要是他說話沖了,你就告訴姐。”
王磊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聞言只是嘴角扯動了一下,沒吭聲。車內(nèi)的氣氛微妙地沉了沉。
“嗯,我知道的,姐?!?江千慕乖巧地點頭,把視線投向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高聳的寫字樓,光鮮亮麗的櫥窗,步履匆匆衣著光鮮的行人……一切都和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鎮(zhèn)截然不同。新奇感稍稍沖淡了心底那絲因二姐和大姐夫帶來的陰霾。這就是她新生活的起點嗎?
北市一中果然氣派非凡。寬闊的電動門緩緩打開,車子駛?cè)胄@。入眼是修剪整齊的巨大草坪,矗立著名人雕像的中心廣場,遠(yuǎn)處是幾棟嶄新的、設(shè)計感十足的教學(xué)樓和實驗樓,紅白相間的外墻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精致。穿著統(tǒng)一藍(lán)白校服的學(xué)生三三兩兩地走過,青春洋溢的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
江千慕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深吸一口氣,空氣里仿佛都帶著書卷和未來的氣息。這里是北市最好的高中,是她掙脫過去的跳板。她推開車門,雙腳踩在干凈平整的水泥路面上,感受著那堅實的地面?zhèn)鱽淼闹胃?。噩夢的陰冷似乎被這明亮的校園暫時驅(qū)散。
報到流程繁瑣卻順利。在新生報到處領(lǐng)了厚厚一疊資料和嶄新的藍(lán)白校服,摸著那挺括的面料,江千慕心里涌起一股小小的雀躍。只是當(dāng)負(fù)責(zé)登記的老師抬起頭,目光掃過她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還帶著陸中初中?;沼∮浀呐f校服時,那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審視和一絲微不可察的憐憫,像細(xì)針一樣扎了她一下。
“江千慕?陸中考上來的?” 老師一邊在名單上打鉤,一邊隨口問了一句。
“嗯?!?江千慕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新校服的衣角。陸中……那個名字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瞬間又將她拉回那些喘不過氣的日子。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小鎮(zhèn)”。
媽媽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尊沉默的守護(hù)石像。他替她拿著領(lǐng)到的沉重書本和臉盆等雜物,高大的身影替她擋開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只有當(dāng)老師偶爾問及家庭住址和聯(lián)系方式時,他才用那低沉沙啞的嗓音簡短地回答幾句。
終于辦完手續(xù),找到了高一(3)班的教室。教室里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嘰嘰喳喳的交談聲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江千慕抱著新書,低著頭,像一抹無聲的影子,快步走向后排一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她能感覺到一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探究和新奇。她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心臟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跳得有些失序。
“嘿!新同學(xué)?” 一個明朗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帶著陽光般的暖意。
江千慕驚得差點跳起來,猛地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圓圓的笑臉,眼睛彎成了月牙,臉頰上還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是個同樣穿著嶄新校服的女生,個子不高,頭發(fā)扎成高高的馬尾,顯得活力十足。她大大方方地在江千慕旁邊的空位坐下,放下書包。
“你好!我叫陳薇,耳東陳,薔薇的薇!” 女孩伸出手,笑容毫無芥蒂,“以后我們就是同桌啦!你叫什么?”
那笑容太過明亮溫暖,像一道驟然劈開陰霾的陽光。江千慕有些措手不及,對上那雙清澈熱情的眼睛,心頭那層厚厚的冰殼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暖意撞開了一道細(xì)微的縫隙。她遲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握了握對方溫暖的手指,聲音細(xì)若蚊吶:
“我…我叫江千慕。千山萬水的千,羨慕的慕?!?/p>
“江千慕?哇,名字真好聽!” 陳薇由衷地贊嘆,眼睛亮晶晶的,“是‘慕君如星’的那個慕嗎?多有詩意!”
慕君如星……
江千慕微微一怔。從來沒有人這樣解讀過她的名字。在那個閉塞的小鎮(zhèn)陸中,在那個充斥著流言和壓抑的家里,她的名字,只是風(fēng)水先生口中一個用來“鎮(zhèn)命”的符號。她看著陳薇真誠的笑臉,一股陌生的暖流悄然滑過心間,驅(qū)散了角落里最后一絲寒意。她努力地,也向?qū)Ψ綌D出一個生澀卻真實的微笑。
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灑在嶄新的課桌上,映出一片溫暖的光斑。教室里嘈雜的人聲似乎也褪去了令人不安的尖銳,變得柔和起來。
北市的生活,就在這樣一句帶著詩意的解讀和一個溫暖的笑容里,猝不及防地,拉開了序幕。